鹰形山陷落，于是青山界也丢掉了。青山界的得失对湘西战役影响极大。被称为“铁军施指挥”的74军军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龙潭。
　　51师的主要军官都被召集到指挥部听取军座训示。
　　施军长首先通报了一下湘西会战的基本形势。听说：“日军发动的湘西会战目的主要是夺取芷江机场。日军初期主要是在湘西的溆浦、武冈一线展开全面进攻。我军的应对策略则是利用方圆五百里的雪峰山将敌拖快拖死。这样这场会战就有三个最关键的区域。一是我军利用雪峰山东麓山地，构筑坚强工事，固守武冈，阻挡敌人的西进。眼下，我们的这条最后防线以及和武冈城墙都是极为坚固，武冈一战，日军大败，已经溃败到武阳外靠近绥宁一线；二是固守芙蓉山。芙蓉山的固守对整个会战极为重要。眼下日军始终不能突破芙蓉山而利用湘黔公路，兵员、辎重输送必须绕山区崎岖小路，时间及精力耗费严重，补给线更为延长，极大影响了日军战斗力的发挥，从而将加速了日军的战败。第三，就是心脏地带的守卫了，各位，你们如今担负的任务正是守卫我们的心脏部位，责任重大啊！”
　　说到这里，“铁军施指挥官”中将突然加重了语气，甚至大发雷霆：“各位，你们知道青山界失手意味着什么吗？
　　江口是日军企图翻越雪峰山抢占芷江机场的必经之地。它北通溆浦，南连绥宁武阳，并有邵榆公路横贯东西，西接安江芷江，属湘西军事要点。其四周高山层耸，道路崎岖，尤以东南面的青岩，形势更为险要，是江口的重要军事屏障。要攻占江口就必须先攻占青岩，我方要守住江口，也必定先守住青岩。日军不惜以一二〇、一三三两联队的主力，对青山界是志在必得啊！
　　青山界失手意味着雪峰山门户向敌人洞开，意味着日军垂涎的芷江机场就要唾手可得我施中诚可是在总司令官面前下过军令状的，用脑袋担保龙潭不失。你们也是跟我立过军令状的。如今鹰形山高地被敌军偷袭占领了，那就是说，我和你们的脑袋都是要掉的。”
　　军长发际线很高，脑门发亮，其形象一贯是温柔儒雅的，军官们从没见过他发过这么大的火，都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覃飞！”施军长突然大声喊。
　　“到！”胡子八叉的覃飞急忙立正出列回答。
　　“命令你师立即研究作战方案，限期三天夺回青山界，否则军法处置，你自己提脑袋来见我！”
　　军长扔下一句重话，拂袖而去。
　　虽然，师长覃飞已经很多天几乎都没有睡过什么觉，但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几个团、营长再一次来到前线，观察地形。青山界地势险峻，羊肠小道，易守难攻，无法进行大兵团作战。
　　经过研究覃飞决定采用车轮战术，从部队和地方游击队中挑选骁勇善战的精兵，按二十几个人一组，共组织十个组计200多人连续攻山头。
　　小佬被紧急召回。他是湘西人，也多次参加过敢死队打过硬仗，所以，也被选拔参加这次车轮战。
　　中午时分，部队开始向鹰形山发起了进攻。先是拔出3号高地外围的“钉子”，连续的进攻一直冲到了后半夜。这一招还不错，由于51师很多兵都是来自湘西的，他们习惯于这种山地作战，攀岩爬树、渡河泅水、走山路解释好手；更要紧的是霸得蛮，不怕死。所以，攻击到第二天拂晓时，只剩下一个碉堡还被日本人占领着。
　　这些碉堡本是很早以前就由中国人建造好的，后来因战事的需要，又特意做了加固，如今被日本人占领了，他们凭着精良的武器居高临下对我方的进攻实施阻击，还真成了难啃的硬骨头。黎明时分，最后一组敢死队出发了。一个游击队员用炸药攀沿着藤蔓爬上悬崖，把那个最顽固的碉堡炸了。
　　炸掉敌人碉堡后他没有牺牲，但是耳朵搞聋了。
　　鹰形山被夺回，翌日清晨，153团团长陈范亲自指挥士兵展开了继续对青山界万木冲的攻坚夺取。
　　鹰形山夺回后，敢死队员分散回到各自的连队。小佬是第三排的排长，他的排负责攻击一个被日军抢占了的瑶家村庄，进攻比较顺利。村庄的小股敌人抵抗了一阵便向右侧高地转移了，双方均无伤亡。
　　陈范组织队伍攻击万木冲的5号高地。队伍隐蔽在距敌阵百多米的山地林子后面，陈团长一声令下，第一、第二两个排从林子左右两侧冲出，一排李排长身先士卒，在快跑跃过一段开阔的山坑田时，遭到右侧庙内敌人机枪的扫射，中弹阵亡。几次冲锋未果，前进受阻，陈团长下令撤回该排。
　　由于5号高地进攻受阻，陈团长用旗语将小佬排调回参与新的进攻。
　　“团长，这一回让我们上吧。”二排的林排长首先请战。林排长是个个头高大的山东大汉，身体十分强壮。
　　陈范上前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去吧，千万小心！”
　　林排长整理了一下行装，回头来到小佬面前，把一个小包交给小佬。
　　小佬说：“林大哥，这……”
　　林排长说：“小佬，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这里面有几样我喜爱的东西，还有写给我娘的几句话。如果我牺牲了，就麻烦兄弟帮寄回家去。”
　　小佬接过小包，点了点头，说：“林哥，我等你回来自己去寄。”
　　“要得。我一定会活着再见兄弟。”林排长说罢，跨起冲锋枪，一鼓作气，率部冲过田埂，到达敌阵的山脚下。双方展开枪战。敌人居高临下，二排伤亡很大。林排长左前臂中弹骨折。
　　双方相持到天黑，陈团长下令撤回。
　　见到战事僵持，小佬主动请战：“团长，这一回让我们拍上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不必了，先好好歇着，等天黑了再说。”陈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活有得你干呢！”
　　这时小佬才明白先头只是佯攻试探。
　　摸清了敌情，晚上，小佬排奉命出击，深入敌人心脏地带。
　　要攻到敌人的阵地时，先要经过敌人的封锁线。小佬命令士兵们全部轻装上阵，不能发出音响，严格要求大家：即使被敌人冷枪打中，也不准呻吟。
　　在通过一座小桥时，有一个士兵遭遇冷枪击中受伤。他拼命咬着牙，不敢吱一声。“快！”小佬轻轻招呼几个士兵过来，“背他回去，不要弄出一点声响。”士兵们便悄悄背着伤员退回去了。
　　小佬领着士兵进入5号高地旁的一处林子。他交待众人潜伏，等待。大约晚上四点左右，远处突然升起三颗红色的信号弹。埋伏在高地四周的各连一齐发动进攻，终于夺回了5号高地。
　　为防止日寇的反扑，5号高地被及时分配兵员驻守。小佬领着自己一排人驻守半山腰的一处阵地。
　　“啐！天啦，好臭！”士兵猫头一进入阵地便大声喊叫，不断地吐口水。
　　这里原本是国军建在半山腰的阵地，后来经过几次拉锯，交通壕内到处都是双方士兵的尸体。不少尸体已腐烂了，臭气冲天，确实令人作呕。
　　“哇——”小佬也忍不住呕吐起来，急忙解下帽子使劲捂住嘴。
　　“排长，来，给你这个。”一直大喊大叫的猫头走过来，此刻倒是很精神，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小佬看见猫头手里拿着一桠树枝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小佬问。
　　“野薄荷。”猫头摘了几片叶子递给他，“来，塞在鼻孔里。”
　　小佬便接过叶片揉一揉，塞住鼻子，感觉有一股清凉的香气，忙说：“嗨，着玩意儿还真管用呢。”
　　听说树叶子可以驱赶臭味，士兵们便到处去采集树叶子，放在手上揉，用鼻子去闻。
　　猫头说：“喂，别去乱摘啊！有些树叶可是有毒的，有的会过敏的。”
　　众人一听便都把手中的树叶扔了。
　　“来，我来给大家找。”猫头就帮着大家就找气味较浓，而且不会产生过敏的树叶来塞鼻孔。
　　由于白天后勤人员无法通过敌人封锁线，晚上九时多才把饭送上来，饿了一天多，早已饥肠辘辘。虽然在鼻子里塞了树叶子，但尸臭还是极大地影响胃口，一个个都只吃了个半饱。
　　夜色扑落下来，小佬们又得开始准备战斗了。由于5号高地阵地对敌人威胁很大，日军就下决心要夺回来。敌军为了保命，白天都龟缩到大山自己的壕堑里，每到夜晚就都过来争夺。哇啦哇啦的喊叫声似狼嚎。两侧敌人的机枪不停地向小佬阵地扫射。敌人一次又一次冲锋均被小佬们击退，看到天将拂晓，鬼子们便又灰溜溜地缩回山顶的老窝里去。
　　过了两天，入夜时分，小佬又把躺在壕堑里睡觉休息的士兵们叫醒，让大家准备战斗。但这一夜却奇怪地安静——鬼子没有对阵地发动进攻。小佬心想，日军是不是改变了策略改在白天进攻了？一夜没合眼的小佬第二天整天都不敢睡觉，但一直到黄昏的时候鬼子的阵地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夜色降临的时候，小佬接到上级通知，说日军大队人马已经开始转移撤退，团部命令各连布置对撤退的日军进行伏击。
　　小佬便领着自己排的士兵赶到一处叫老鸦岭的地方配合全团埋伏。进入伏击点不久，天黑下来了。不久，小佬就发现面前的小山沟里有动静，大批敌人鱼贯而过，但月黑看不清楚。这时，天空升起了红色的信号弹，山沟两边的伏击点枪声大作。日军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山沟里“嗷嗷”乱叫，四处奔逃。
　　天亮清扫战场，计打死敌军四五十人，活捉十余人。打死军马近三百匹，全部是驮马，背的几乎全部是中国的军事地图，每匹马背两大箱。地图是五万分比一的，图上连一座小桥、一间小庙、一处小树丛都有标记，非常详细。据说日军班长以上就有一份地图，而国军要团长以上才有。
　　进入山谷的日军不少，一部分日军凭借武器的优势强行突破了国军的包围圈。
　　“追！一定要全歼这些强盗！”团长陈范下达了命令。
　　小佬便带着自己的连队跟在其中的一股逃窜日军的屁股后头穷追不舍。在追击战中，后勤往往很难跟上，士兵们经常饿肚子。这次幸有打死了几匹日军的战马，大家就用马肉充饥。官兵吃了两天没有盐的马肉。
　　追击时，小佬排进入一个被敌人蹂躏过的小村庄，看到一幕幕令人惨不忍睹的情景：最先通过小桥时，看见一具女尸在急流中漂荡，颈部勒以绳索，另一端还系在桥上。不远，又发现两具女尸，一具在路旁的山坡上，也用绳子勒住颈部，绳的另一端系在苗竹尾部；进村后，又发现一具女尸躺在床上，被剥得一丝不挂。
　　日寇残暴成性，小佬们见此无不气得咬牙切齿。
　　“报告。”这时一个哨兵跑回来报告，“排长，鬼子刚刚离开不久，据侦查，他们离此不到十里地。”
　　“好啊。”小佬立即大声下令，“加快进度，一定要追上这些狗强盗！”
　　小佬带领部队穷追，在两个小时候追上了敌人。士兵们一阵猛打，消灭了日军的这支留置部队25人，击毙24人，俘虏2人。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一个背着个大背包的日军俘虏跪拜不断求饶。
　　小佬用脚踢了一下那个包说：“这包里是什么东西，这么沉？”
　　俘虏突然面色如土，死死护住。
　　小佬扯开他，掀开包，一股血腥恶臭扑面而来，背包里都有杂乱的几个人的手掌。一阵恶心，小佬呕吐起来。一个士兵就过去用脚要踢开那个包袱。
　　“求求长官别扔掉。”俘虏就一把跪在地上，哭泣着大声哀求，“这些手掌，都是我同乡战友们的，他们都死了，我把他们的左手掌砍下来。如果能回到后方，就寄给他们家里去化灰留念。”
　　小佬等听后，都一时无语。
　　天黑时分，前方的枪声逐渐停止。不久，侦察兵回来，说第一线友军已全部撤退了，敌军可能会组织大反击，团长命令小佬排到赶回龙潭集中。
　　小佬刚集合好队伍开始转移。
　　眼看就要回到龙潭了，突然敌人打来几颗炮弹，小佬左腿边被弹片擦伤。身旁被炸断了的松树正压在小佬面颊上，把小佬脸擦伤，帽子也被擦掉了。当时，小佬觉得头昏眼花头蹲了下来，
　　“排长，你受伤了？”一个士兵奔跑过来。
　　“一点飘皮伤，没事的。”小佬用手捂住面颊，缓缓站起，“去，叫副排长指挥兄弟们继续赶路。”
　　队伍于是继续往龙潭赶。
　　小佬可能是捂错了伤口，鲜血不断地流向小佬裤管里，出血颇多，感到头重脚轻。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山垭，小佬突然看见远处小溪边那座熟悉的碾坊，于是实在走不动了。
　　“你们赶紧先走吧。我要歇息一会儿。”小佬对行进的士兵们说，然后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后面，友军的队伍也陆续过来了，也是在赶往龙潭集合。许多人跟小佬都认识，纷纷跟他打招呼，小佬便勉力笑着回应。
　　小佬背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纸烟，笑呵呵，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他的脸色有点惨白，不过，因为脸上烟熏火燎，遮盖了脸色，没有人察觉。
　　这时，猫头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看见小佬吐出一股烟，很享受的样子。
　　“排长，你没事吧？”猫头到近前说，“好久没见你跟上来，副排长叫我来找你，四处没找见，原来你躲到这儿偷自在来了！”
　　小佬：“呵呵，猫头，来来，坐下，歇会儿。”
　　猫头坐下：“吙，高级，排长还抽起纸烟来了？什么牌子？”
　　小佬：“问那么多干啥？要不要来一支？”
　　猫头：“当然，断顿两天了，把树叶子当烟卷吸呢。”
　　“猫头，在我上衣口袋里，自己取。”
　　猫头去小佬口袋里取了烟，摸出一支叼在嘴上：“三炮台，好牌子！哪儿弄得？哦，我晓得了，是你的那个……瑶…..”
　　小佬：“别乱说。”
　　“肯定的呐，你都是抽叶子旱烟的，那里舍得买纸烟？”猫头把烟点上，“咦，香，真香！排长还真是艳福不浅，阿瑶不单人漂亮，还那么心疼人。”
　　小佬不说话，微微笑着，心里可高兴。
　　猫头有抽了一口烟，轻轻问：“排长，碾子客应承了吗？”
　　“差不多吧。等我们打了大胜仗，阿瑶就会嫁给我。”小佬说话时，目光放亮，充满期待。
　　“这回….不是打了大胜仗吗？”
　　“哪里，更激烈的战斗还在后面呢！”小佬收回目光，狠命抽完了最后两口烟，把烟蒂扔掉：“猫头，起身，走！”
　　但小佬努力站起时，却脚下不稳，摔倒了。
　　“排长，你……”猫头急忙去搀扶，“排长，你还是先歇歇吧。”
　　小佬：“你少啰嗦，快，扶我起来！”
　　小佬向猫头伸出一只手。猫头抓住小佬的手，小佬搂住猫头的肩膀。
　　小佬：“猫头，你得使点劲，来，一，二，三，起……”
　　猫头扶小佬起来，此时才发现，小佬靠过的那个大石头上已经尽被血水染红！
　　猫头的手触到了小佬的背，拿过来一看，满手鲜血，顿时一惊：“豹哥！你负伤啦？！
　　小佬：“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呀？没见过挂彩的呀？大惊小怪的，快，扶我走！”
　　猫头架着小佬蹒跚而去，小佬的脊背，浸透血水。小佬被猫头架着，一步一步走下土坡。
　　走了几步，小佬就停住了，大口喘气。
　　“怎么啦？”猫头，“来，排长，我背你。”
　　“不用。”小佬喘着气说，“可能……我真的走不动了。猫头，阿瑶家的碾坊在那边，你就扶我去碾坊歇歇吧。”
　　“嗯，这样也好。”猫头又扶着小佬一步一步走。
　　小佬被猫头架着，步履强直而踉跄。青石板路上有一串血滴。一双蹒跚的脚，血滴正顺着那个人的裤管点点滴滴淌下来。小佬的脸上几乎看不见血色了，两眼发黑，神智模糊，完全是潜意识支撑他前行。
　　小佬有气无力：“猫……猫头，碾坊，还……还有多……多远？
　　猫头擦把泪：“到了，就快到了，排长……”
　　小佬：“我……答应阿瑶……答应阿瑶……打了胜仗，我……我一定会去娶她……”
　　碾坊终于到了，一只手在敲门：笃笃笃，笃笃笃……
　　门开了，露出阿瑶的脸。她有些发愣，一下子竟没有认出小佬来，把门一关，转身欲回房。
　　小佬讨好地笑一笑，笑得挺苍白，挺无力：“是我啊，阿瑶。”
　　阿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眸一惊，立刻抱住小佬，但也摸到了小佬脊背上的血，阿瑶大惊失色，傻了：“小佬，小佬，小佬——”
　　躺在覃香臂弯里的小佬已经死了。
　　猫头不忍猝看，泪流满面，背过身去，捂住脸。
　　覃香摇撼小佬，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号哭：“小佬哥啊——，小佬！小佬，小佬醒醒，你醒醒啊！小佬，小佬，我的亲哥哥啊——
　　小佬永远地去了。他脸色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