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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鸿胪,银印朱绶,秩中两千石,掌诸诸侯藩国、归义蛮夷,有丞。
——《华夏格胡史集·南华卷·原百官公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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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凌京城二百里开外的筠县,数十名羽章卫整齐有素地站在一座官营粮仓前。与宫里常见的仪仗装束不同,这支队伍统一穿黑色革衣而非明金铠甲,除黑鞘佩刀外,腰间还别了柄桑木手弩,杀气四射。
领队的卫户叫王晏,正是日前在澄河渡口接左浩钧入尚思苑的那名驭车侍卫。他健步走到左浩钧身旁,肃然禀道:“王爷,此处就是筠县常平仓,所有的仓吏都在里面候着了。”
“辛苦了,王卫户,叫弟兄们先守在外面,你随我进去。”左浩钧凛声道。
“是。”王晏抱拳应道,转身向众侍卫传达命令。队伍倏地分成两条长蛇队,一左一右沿着粮仓围墙小跑。空气中皆是整齐且沉闷的脚步声,直到粮仓彻底被包裹住后才停止。
泰昌作为中原的产粮大郡,粮仓遍布各县乡,位于郡东南部的筠县不仅是主要产区,也是重要的陆运枢纽。该县的常平仓东西宽四十丈,南北长六十丈,内设仓廒十八座,可容十五万石粮食,是郡内数一数二的大仓。
左浩钧从中门进入,只见仓院中站了整整一排人。一个像是主官的圆肚男子上前来迎,他下巴肥硕,笑起来像个蛤蟆。
“恭迎大人,敢问大人如何称呼?”他对左浩钧拱手道。
左浩钧没去理他,沉脸扫视着眼前这些人,问道:“谁是主簿?”
一个身材佝偻的中年男子上前应答:“回大人,在下是筠县常平仓主簿李光。”
左浩钧将手摊在空中,王晏随即递上一个厚纸卷轴。左浩钧顺手将卷轴抛了过去,主簿李光慌忙接住,一脸忐忑地展开。
“这是……”李光声音有些颤抖。
“你们不用知道我是谁,认得这文书上的印文就行!上原大旱,我奉朝廷之命来购置赈灾所用的粮食。”左浩钧赫然道。
李光当即双膝跪地,将卷轴高举过头顶:“卑职全……凭大人差遣。”
仓院内众人皆是一骇,虽未亲见文书落款,却也都跟着下跪,包括那名像蛤蟆的圆肚男子。
“甚好。”左浩钧收回卷轴递给王晏,继续对李光说,“不浪费大家伙儿的时间,你盘算下仓里一共有多少粮,按照时价给我合个总价,我全要了。”
李光张大眼睛问:“大人,您是要将这里的全部粮食都买了吗?”
左浩钧回瞪他一眼,反问道:“不然呢,是我没说清楚?”
“清楚、清楚……”李光连忙应道,“可仓内粮食数目甚巨,全部买走可不是小数啊。”
左浩钧冷冷说:“你就告诉我有多少石粮,卖多少钱即可,只要粮食足斛足斗,钱不会少你的。”
这时,那圆肚男子突然插话:“大人,李主簿的意思是,我们恐怕没法将整仓的粮食都卖给您呐。”
左浩钧闻言暗喜,看来这筠县常平仓定有账实不符的现象,否则怎会不敢全卖?他斜眼看向圆肚男子,凝视一阵,缓缓说:“你又是谁?”
“下官肖建,是司农寺外放到筠县的平准官。”圆肚男子谄笑着道。
“哦,肖大人。”左浩钧故作讶异地应了一声,“你给我个说法,为何不能整仓卖。”
肖建解释道:“回大人,常平仓的作用是平抑粮价,民间粮多价低时,常平仓就买入,避免谷贱伤农,民间粮少价高时,常平仓就卖出,防止粮贵伤民。所以咱这个仓是既不能满又不能空,满了无法收粮就止不住粮价跌,空了无法卖粮就止不住粮价涨,您要是把整仓的粮食买空,定会有投机者恶意抬高粮价,到时候百姓一跟风,民间粮价定会乱套。”
“若无人散布,谁会知道粮食被买走了?”左浩钧严声问他。
肖建苦着脸道:“大人,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呐,咱不能拿百姓民生冒险,您说是不?”
这番说辞有理有据,乍一听还真挑不出毛病,左浩钧没有冒进,而是沉吟道:“最多能卖多少粮食?”
“有三万石在仓即可,其余的大人都可以买走。”肖建回答道。
左浩钧忽地呵斥:“问你能卖多少,没问你留多少!三万石之外还有多少,给我报个准数!”
肖建一怔,连忙给李光使眼色:“李主簿,账册是你在管,你快与大人说说。”
李光立马接道:“回大人,截止正月底,本仓的存粮共计九万三千四百石,扣除三万石,那就是……”
“总共就九万多石粮食,还要留三万石?”左浩钧厉声打断李光,“你们当我是来谈生意的吗!账册在何处,取来给我看!”
“小的这就去……”李光快步而去,不一会儿便抱着本册子回来,“大人,这是本仓从武康元年至今的总册,请您过目……”
左浩钧抓起账册翻阅,若不算二月这几日的入账,截止武康三年正月底的存粮的确是九万三千四百石。他嘴角微微一扬,对王晏说:“叫外面的弟兄进来,把这里所有的仓廒都盘点一遍。”
一听要盘仓,肖建登时慌了神:“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呀,买粮也用不着把整个仓都翻一遍吧……”
左浩钧冷眼盯向他:“不事先盘点,我怎么知道你卖我的有没有霉粮坏粮?”
“粮食在出仓时都会查验的,您若不放心,到时候也可以派人来查,何必这时劳师动众啊。”肖建明显有些不安了。
左浩钧正色说:“九万多石粮食,都集中在转运的时候查,怎能忙得过来?现在查正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肖建脸色瞬间煞白:“大人,怎么是九万石呢,不是还要留三万石粮嘛……”
左浩钧凛笑一声,反问:“我何时说过要留三万石?”
左浩钧并不担心买空粮仓的后果,因为他本就不是来买粮的,而是借买粮的名义盘查存粮。方才他问肖建最多能卖多少粮食,其目的是为了推测存粮缺口的大致规模,如今看来,此仓的缺口应该就是三万石。
数十名羽章卫从粮仓中门涌入,如水流一般。他们迅速列队,井然有序,左浩钧抬眼一扫,吩咐道:“中门、侧门和后门各去两人,外面的人不准进,里面的人也不准出,违者一律割左耳!仓廒一共十八座,挨着都盘点清楚,盘完后把真实的存粮数都报给我,不得有误!”
割耳是他早年带兵时在军中用的刑罚,放到这里足以威慑在场的仓吏。
“尊令!”众侍卫齐声应道,随后分成几个小队,分别带着相应的仓吏开始盘点仓廒。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肖建、李光与一名叫霍洪的老者。霍洪全程没有讲过一句话,站也是靠边站着,左浩钧本以为他就是一名普通老吏,一问才知他是仓监。
“三位也不用在这站着,去堂屋吧,我请三位喝茶。”左浩钧掏出个牛皮纸包,捏在手上说,“这是云越产的红玉侯,我们边喝边等。”
平准官、主簿和仓监正好组成了常平仓的管理班子。平准官是主官,负责统筹与决策,由司农寺派遣;主簿和仓监是佐吏,分别负责账务人事和仓储管理,皆由平准官在本地选拔。从中央来的平准官不一定都熟悉地方情况,所以配本地佐吏更利于办差。
这种职权安排看似合理有效,实则留下了难以监管的弊病。从中央监管的角度来看,朝廷虽外派刺史监察各郡,但因人数有限,一名刺史需负责好几个郡,难以顾及到多设在县乡地区的常平仓;从地方监管的角度来看,地方府衙无法直接监察朝廷外派的平准官,加上常平仓事务不纳入地方府衙的政绩考核,地方主官自然也无兴趣过问,只要别出现强买强卖、引发民乱的事情就行。这么大一个粮仓,中央无暇管,地方无权问,当然容易出现腐败。
仓廪盘查工作持续到傍晚,堂屋的茶桌也变成了饭桌。各组的羽章卫陆续进屋汇报盘点的数目,左浩钧挨个记录,最后再加总与账册进行比对。当十八座仓廪的盘点数据都汇报过来后,左浩钧大为震惊,不仅存粮总数能对上,就连单个仓廒的存数也一一与账册相符。
这下该左浩钧犯愁了,难不成这粮仓真的没问题,是韩孝通判断错了?而且现在查粮没查出问题,粮食是买还是不买?若不买就这么走了,那明买暗查的目的就太明显了,铁定会引起旧党注意啊!苦思不得良解,只能先拖一晚,等明日再做决定。
时至三更,左浩钧尚不能寐,忽听一阵有序敲门声,接着是王晏的声音:“大人,仓监霍洪求见。”
左浩钧微微一奇,说道:“让他进来。”
房门打开,霍洪刚踏过门槛便扑跪在左浩钧面前。
“大人……大人……”霍洪神色惶恐,语无伦次,与白天的缄默不言简直判若两人。
左浩钧表现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俯视着霍洪:“霍仓监,有话慢慢说,别噎着了。”
“求大人救救小人呐……”霍洪带着哭腔哀求。
左浩钧故作糊涂,问他:“霍仓监这是何意?我不过是来买粮的,又不是郎中,没有救人的本事。”
“您就别再骗小人了,您来这可不只是买粮。”霍洪道。
左浩钧轻哼一声:“真是笑话,除了买粮外,到粮仓还能作甚?”
霍洪压低了声音,道出两个字:“查粮……”
左浩钧浓眉一紧,瞬间透出狠厉的表情,霍洪见状立马叩头:“小人冒失,大人恕罪……”
看得出来,霍洪定是知道些内情的,左浩钧吩咐王晏去门外守着,自己坐到了竹椅上。
“起来,别跪着了。”他审视着霍洪,像是官老爷看待审犯人那样。
“多谢大人。”霍洪叩谢。
“说吧,捡重点说,不要东拉西扯。”左浩钧对他道。
“大人,我要告发肖建……他、他勾结米商,倒卖官粮,祸国殃民!”霍洪呼道。
还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正愁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立马就来了个告密的。左浩钧压住胸中惊喜,淡淡道:“是吗,他怎么个勾结米商、倒卖官粮了,你详细讲讲。”
霍洪续道:“肖建说要留三万石粮食,根本不是为了稳粮价,这些粮已经卖出去了,给您就给不了买主了。”
左浩钧眼神一沉,诧异道:“仓廒里的粮和账册记录的分毫不差,他卖哪里去了?”
霍洪解释说:“大人,这是粮食交易的习惯,买粮和提货不见得是同一天,这三万石粮食已经卖了,只是货还暂存在仓里。”
左浩钧还是觉得糊涂,又问:“这也不对啊,就算没提货,账也该入册啊?”
“您说得没错,这三万石的粮食确实应该在账册上记‘卖出’,之所以看不到记录,是因为这批粮食的价格有猫腻,暂时还不能入账……”霍洪紧皱起眉头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买主是个豪绅,肖建与他勾结,故意折价卖粮给他。市价若是一贯一石,肖建就卖他八百钱一石,市价若是两贯三石,肖建就卖他五百钱一石。”
“竟有这种事!”左浩钧惊得站了起来,右手也不自主地窜成拳头,“这豪绅叫什么名字?”
“叫、叫梁定奇……”霍洪颤着声道,“他是南徐县的米商,也是当地的大族,每次折价卖粮完,肖建都会让我和李光去平账……”
“状告朝廷命官可不能单凭一张嘴,你有何真凭实据?”左浩钧追问。
“证据有的,都在账册上,不过只有以前的,这三万石的还没记上。”霍洪连忙道。
“那你把以前的指给我看!”左浩钧拿出账册放在桌案上。
霍洪走到桌案旁,熟练地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条记录说:“大人请看,这是去年十月初四梁定奇来买的一批粮,数量是八千石,记录的价格是每石八百钱,实际的价格却是每石六百五十钱,每石缺口一百五十钱。”他手指向左一滑,“为了平账,之后近十日的交易里,收粮的记录价格都比实际价格高四十钱。”
霍洪又翻出另一页道:“您再看冬月二十三这一笔,数量是一万三千石,记录的价格是每石七百三十钱,实际却是每石五百十五钱。同样,直到腊月初五前,所有的收粮记录价都比实际价高五十钱左右。像类似的假记录有很多,都是通过虚记收粮价格来补偿卖折价粮造成的钱账不平。”
左浩钧惊愕不已,但很快又有新的疑惑:“收粮价和卖粮价都是朝廷在月初定好的,肖建有什么资格在账册上乱记收粮价?”
霍洪解释道:“大人,民间粮价每日都在变,朝廷只会定价格的范围,不会把数定死,否则就没法执行了。虚记的价格只要这个范围内就行,并不违反朝廷的指示。”
左浩钧捧起账本,仔细查看霍洪刚才指出的买卖记录。果不其然,同一个月内,几乎每笔买粮价都比卖粮价高四五十钱,更离谱的是有的同一天里的买粮价都会比卖粮价高五十钱,这不妥妥的是贱卖官粮嘛!
左浩钧愤然拍案:“霍仓监真是好手段呐,这样的买卖都能让你把账做平了。这倒卖官粮的罪过也有你一份!”
霍洪被吓得又跪倒在地,哀求道:“大人饶命啊……小人官卑职小,不照做就没了饭碗,您能否念在小人检举揭发的份上,留我一条命,小人愿戴罪立功,给您做牛做马……”
左浩钧低喝道:“我可以不杀你,但是你必须把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霍洪叩头道:“小人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肖建和梁定奇是怎么认识的?”左浩钧问。
朝廷有严格的官员外放制度,凡是从中央外放到地方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不许到其家乡所在的府衙任职。梁定奇若只是泰昌郡的豪绅,不太可能与肖建有故。
“是经一位官老爷介绍认识的。”霍洪答道,“梁定奇头几次来都会带一位姓陈的大人,这位陈大人像是肖建的上官,肖建对他言听计从。”
左浩钧脑子立即闪出一个名字——陈禹。但为了核实,他又问:“这个陈大人总过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来是哪一天?”
“来过四次,最后一次是哪天小人确实记不清了……”霍洪挠挠头,“不过肯定是在十月,从十一月开始,梁定奇就自己来买粮了。”
这就对上了!陈禹的棋谱上有四次在筠县的对弈记录,且都发生在十月。
左浩钧皱眉思索,若陈禹指使肖建折价卖粮给梁定奇,迫于上官的压力,肖建或许会就范,可如今陈禹已死,折价交易为何仍在继续呢?要么是肖建已经和梁定奇建立起了稳定的利益关系,要么就是陈禹只是替人出面,是棋子,主谋另有其人。
左浩钧自然是更信后者,除此之外,陈禹的死有可能就是拜这位执棋主谋所赐!
“梁定奇总共买过多少粮食?”左浩钧继续问。
“算上还没提货的三万石,从去年十月到现在,总共约有十五万石。”霍洪答道。
“他买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左浩钧有些不敢相信,“去年泰昌收成那么好,就不怕囤在仓里变陈粮吗?”
“里面至少有八成是从腊月开始买的,几乎都卖去上原了。上原去年遭了旱,自腊月始粮价涨得飞了天,从筠县采购,再卖到上原,价格能翻两三倍,这么肥的买卖,梁定奇肯定不会视而不见的!”霍洪的语气也开始激动起来。
左浩钧悚然一惊:“梁定奇在去年腊月就知道上原缺粮了?”
“可不是吗,这种豪绅大族在朝廷里都有人,有什么消息他们很快就知道了。”霍洪道。
听到这,韩孝通此前的分析霍然浮现在左浩钧的脑海里:“在上原,庄稼八月末收,最晚也不会晚过九月初,若真是出了旱灾,上原求援的官函不会拖到年后才发……”
难不成真是有人从中作梗,刻意拖延官函呈报,借两原的粮食价差大赚国难财?若真是这样,那简直是罪无可赦!
左浩钧脸色阴沉得如一团黑云,他继续问霍洪:“你说梁定奇在朝廷有人,是谁你可清楚?”
霍洪正色道:“南徐县的郭家与梁家十分交好,几代都是姻亲,郭家从高祖辈就在朝廷里当官,听说梁定奇的老丈人就在朝廷,还是个大官呢。”
左浩钧脱口道:“大鸿胪郭璧?”
“对对对!”霍洪立马接道,“就是叫什么炉子的官。”
左浩钧忽觉茅塞顿开,整件事的脉络也逐渐清晰:上原受灾,求援官函或许早就传至鸿胪寺,郭璧故意按下不报,勾结李沛倒出官粮卖往上原,赚取巨额差价。泰昌郡挨着上原,又是产粮大郡,从泰昌各县采购粮食最为划算,于是便有了陈禹到各县疏通官绅交易的行程。如此一来,国库受损,上原百姓受难,郭、李二人却赚得盆满钵满。
只可惜,光凭这些推断还不足以证明郭璧和李沛有罪,折价买粮的是梁定奇,郭璧可以谎称自己不知情,甚至还可以大义灭亲。至于李沛,如果他一直都是借陈禹之口给肖建传达命令,陈禹死后便无法证明他与此事有关。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一次性抓到足够多的涉案人员,不仅仅是筠县的,还有棋谱上所记其余四县的,一旦证明折价粮弊案不是孤例,便可掀起司农寺的大整顿,那样李沛及寺中党羽就难辞其咎了。
见左浩钧半晌不说话,霍洪又紧张了起来,他面色如土,颤颤问道:“大人,是不是这人官太大……”
“区区大鸿胪而已,何足挂齿。”左浩钧不屑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待在仓院内,哪里都不要去,我的人会护你周全。倘若一切真如你所言,你不但没事,还能受赏。”
说完,他吩咐王晏留守粮仓,自己连夜赶回凌京。要想同时突查四县的常平仓,他必须找齐硕桢增派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