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边的四个人在桌边相谈甚欢，一点都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他一面觉得有些愤懑不平，一面又在心里盘算着用个风趣又有深度的观点入场，好让这四个目中无人的家伙看看，他年仅三十八岁就能进入“十人会”，靠得不是什么祖上的恩荫或是对上级的谄媚，而是实实在在的个人能力。
　　他，理查德·亚瓦涅斯，正是帝国国家议院最高委员会“十人会”的成员之一。身为一名既没有一丁点贵族血统，也没有中间名，没有贵族身份的平民的后代，能进入一千多年来都由纯贵族主持的“十人会”，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例外了，更不要提他还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十人会”成员。
　　在宣布他入会的时候，整个议院内可掀起了一片不小的风波，人人竞相奔走，纷纷打听着这个所谓的“理查德·亚瓦涅斯”是何许人也，在打听了一番后，人人又对他嗤之以鼻，斥责“十人会”尸位素餐玩忽职守，竟让这么一个最高只干到总督秘书，当议员也才三年的人进入“十人会”，去补退休的前任主席的席位。
　　更有甚者甚至在议院大门口张贴大字报，说要“当众刺杀理查德，以使国家拔擢之法重回公正严明”，搞得“十人会”和皇帝不得不加班研究，联名将《“十人会”成员特别人身保护法》的法例多加了好几条，还给理查德配了两个月的随身护卫。
　　不过这一系列的事情并未打击到他身为“十人会”成员的热情，相反，更使得他的干劲和势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虽然他的任期是从前任主席那里继承过来的，只有不到三年的时间，但他仍是以三十八岁的，还处在政治生命上升期的势头不知疲倦地工作，忙碌着。
　　每份议案、新法条文他都要亲自查看，审阅，常常忙到凌晨一两点，又早上七八点爬起来继续工作，也因此，每次他都能提出鞭辟入里的辛辣建议和看法，以前的一份议案大概要经过三天的讨论才能通过，而自他加入后起码要经过一个星期的激烈辩驳。新法条文就更不用说了，没有20天，就别想能从他这里过关。
　　至于寻常会议，理查德的态度也同样严谨，一年一度的“帝国会议”他是肯定不会缺席的，两月一次的议院全体讨论会他也场场都在，甚至半月一次的“十人会常务讨论例会”他也回回都是第一个到。虽然他时时笑容满面，说话温和谦逊，但论到对工作的顽强和行事的决心，只有法务大臣“铁石心肠”斯德克里特方能与之媲美。
　　因此，他也被好事者冠了个“铁皮铜身”的外号，与斯德克里特共称为“帝国的两个铁疙瘩”。显然这个外号是戏谑多于尊敬的。
　　然而，像他这样的招摇的大树总是会招来不少风波，大多数人也都是嫌贫恨富，厌懒嫉勤的。即便理查德过于旺盛的工作热情获得了前任主席罗德里戈斯和皇帝的一致称赞，但其他十人会成员的心里就不是很痛快了。
　　尤其是他那几位同僚，对他总是冷眼相待，平时根本不会主动找他说话，在会上必须进行意见交流时也每每明褒暗贬，对他的看法常常反唇相讥，大有一副将他孤立在外，甚至排出“十人会”核心的态势。
　　可理查德也不是孬种，别人越是这样排挤他，他越是要争这口气。于是他便竖起耳朵，在圆桌的另一端仔细听着那四个人的谈话，脑袋飞速地转动，准备伺机插进去。
　　“说起来，近期的报纸，您看了吗？”梳着一头亮丽棕发的凯恩用抑扬顿挫的“大舌腔”，搭着点一百年前的旧音旧调问道。
　　“没有，您知道的。我不是很喜欢这种玩意。”
　　莫德拉克摸着他那两撇打理得丝质柔顺的小胡子说道。虽说海华斯人不爱留胡子，但也有少数上流人士钟爱这种颇具风雅，又须精心养护的小胡子。莫德拉克就尤为热衷于此，他总爱自夸说，如果自己算美男子，这个“美”字要独被这两撇胡子占去。
　　“我一直都强调，把决策知情权和舆论权放给民众是很危险的事情。”他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
　　“权力的运作需要点神秘，您是知道的，咱们帝国议院有近900名议员，每次开全体讨论会的那种样子，我都能说是一地鸡毛！芝麻大点的小事都要吵上起码半个小时，这还是咱们的‘精英’啊。可以想见，这里的决策事宜要是全让民众给知道了，那得乱成什么样，国家还怎么运转？”
　　“您的意思是让民众当好绵羊，咱们当牧羊人吗？”坐在莫德拉克左手边的丹尼尔笑道，他是个轻浮且优雅的贵族，身上的香水味从早到晚都不会断，连女伴也是一日一变。同他比起来，连“海华斯的雄狮”也算不上好色了。
　　“您这算是老曲新弹了，只有三四百年以前的迂腐贵族才会这么说。‘同民众站在一起，倾听他们的声音。’这才是当下的时髦论调，您要是老循着自己那套，要是开‘公民表决会’可没多少人会支持您。”
　　“又不是什么东西都是新的才好，一千年前有帝国，一千年后不还是有帝国？”莫德拉克摇着脑袋反驳。
　　“至于公民表决会，哈！”他的两撇小胡子抖了一下，“等陛下同意咱们成立内阁的请求再说吧！内阁都没有，哪来的什么‘公民表决会’。就连‘十人会’都快被人说成是‘皇帝的秘书处’了！”
　　一头棕发的凯恩表达了不同意见：“话可不能这么说，据说陛下已经接受成立内阁的建议了，现在正在讨论具体人选。‘公民表决会’估计明年就要重新开了。”
　　“您这消息从哪里得到的？”莫德拉克拧起两片眉毛。
　　“最近议院里都在传，您不知道吗？”
　　“唔。”莫德拉克捋着小胡子，消息不灵通这件事令他有些恼火，“您知道的，我个人不太喜欢和一般议员交流……当然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他们。主要我身为‘十人会’成员，总是要避避嫌的。”
　　“‘民众是国家的主体，权力运作的发起人和接受人，政府的契约者。’”
　　坐在远处的亨利少见地发话了。他穿着一套老学究式的人物才会穿的海华斯传统“大袖”，而他本人也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学究”，在政治学、社会学和哲学三个方面都有着不俗的成就和独到的见解。他在会议中一般只表态而不说话，就算说话也只说有关会议内容的话，如今加入会前闲聊可算是一件少见的怪事。“我觉得您应该更相信民众一些，毕竟组成国家的基础就是他们。”
　　莫德拉克回头看向亨利，他倒没想到今天会同时被凯恩和这个“老学究”唱反调。在一前一后夹击之下，他这个自命不凡，自尊心过强的人的那团火气也起来了点。于是他便吹起那两撇胡子，朝亨利坐近了些，同他辩论道：
　　“派克的《论国家》您读得很深，但他的另两篇著作《论政府》《论民众》您读得怕是就不怎么样了。‘民众的惰性，丑态和无知是难以消除的’。我刚才的表述也许有些问题，我想说的是，我个人并不反感民众，也认同民众是国家的基础这句话，但是每个人都应该明白自己要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民众的意见和想法总是自相矛盾的，您让他们表决？他们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出一件决定，不然要选议员做代表干什么呢？”
　　“那您是在否认我们的文官制度吗？”亨利斜眼瞧着莫德拉克。“您别忘了，大部分政府公务人员都是从平民中选拔出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民众自然有其局限性，但如果我们不去听取他们的想法，满足他们的需求，帮助他们成长，提高，又算什么管理者呢？”理查德终于找到个机会插了进去，他脸上含着笑，表现出在言辞的刀锋间游刃有余的气度。
　　“当然，我认为莫德拉克阁下说的话也是很有道理的，咱们的社会总有高低等级，处在低等级的人要总是想往上走，但自己又没那个能力，社会秩序岂不乱了套？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们的主要重点应该放在如何引导群众，帮助民众上面。”
　　这番中间派，和稀泥的观点显然没法让人满意。或者说，在这种时候拿出这种观点不仅无法缓解冲突，反而会让双方都很讨厌。不论是莫德拉克还是亨利都没有说话，他们双双咳嗽了一声后便转过身去。凯恩望了他们一眼，也跟着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翻看起来，仔细检查着过去的会议是否记录完全。丹尼尔则翘着腿优哉游哉地坐在座位上，借着日光细细端详自己今早才修剪过的手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