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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天。志平和父亲去湖滨镇上班报道,是张会计安排的行程,他们是坐“乡企局”的皮卡车去的。
张海山父子俩来到环湖建材厂时,感到非常惊讶,这个地处湖滨镇西郊的一大片土地上,有这么一幢气派的办公楼,和两排蓝色屋顶的彩钢瓦大车间。张会计看来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车子路过一排房子前,听到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在声震屋瓦地说话。
大伯伸头看向眼车窗外面,那是一家超市的几间门面房,挂着一副白底黑字的招牌,“环湖劳动服务公司”。门口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宽大的红旗轿车。大伯肯定地说就是他了,志平并不明白大伯说的他是谁,但能猜到应该是个负责人。大伯的皮卡车停在厂区办公楼前面的场地上,志平跟着大伯向二楼财务科走去。
刚到门口,财务科的一位大姐就看到大伯了,立马站起来招呼道:“张老师来了”,又惊奇的打量着他们身后的年轻人,这个中等个头,细白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文安静。
志平不好意思地朝两边看看,那个穿红线衣的大姐也端了茶过来,“红衣大姐”很亲切地朝志平点点头,微微笑着。仿佛是姐姐待小弟的关爱之情,大伯才开始介绍起志平来。
严科长和穿红衣服的葛大姐都略显惊讶,笑着问怎么没告诉他们呢。大伯沉着地回答:“你们做不了主就不为难你们了,前几天跟高厂长说过了。”
“哦哦。”严科长一拍脑袋,说前天晚上吃饭时高厂长是跟他说过要进来一个新会计接替葛会计的工作,“是’安大’毕业的呢!”
志平心里一惊,心想他可不是“安大”毕业的,难道另有他人?但他看到大伯胸有成竹地说:“不错呀,就是他。”志平才放心下来。
想着大伯不过是故意高看他的学历了,但志平又自负地想,“安大”毕业又如何?能胜任工作才是王道。
中午,高厂长果然是出差了,午餐招待的事由严科长安排在食堂二楼的包厢里。志平和父亲跟着他们进了包厢,一米高淡黄色的护墙板,让志平觉得豪华,气派,青岛啤酒是小罐子装的,一大摞整齐地摆放在墙边的木架子上。
志平看到父亲一下子就变得拘谨起来,脚步也变得生硬了,看到服务员端菜送餐具,他也想上前帮忙,刚伸手就被大伯拦下来,让他坐下来等吃就好了。然而父亲还是不自觉地站起来,想想,又坐下去。
志平心里瞬间滑过一丝难受,为一辈子谨慎小心的父亲感到不值。等到大家落座时,大伯在像主人一样的高谈阔论。
志平看着一帮陌生的面孔,都在自由自在地谈笑风生,唯有自己最熟悉的父亲,却自始至终那么多的小心拘谨,连志平在盛第二碗饭时,父亲都小声叫他别吃了,早早落筷,才像一个懂事的孩子。可志平这次没有像以前那样听话,他很潇洒地对父亲说:“没事,爸,饭要吃饱,下次你来,就是我来招待你了。”
说的大家哈哈大笑,连声叫好。
父亲早已布满皱纹的脸庞一下子舒展开来,他有种别样的甜蜜:儿子终于长大成人,当着大伯和同事的面,给他一个不嫌弃的承诺。
张海山下午回家的时候,竟然没坐中巴车。沿着二十年前走过的山路一直往前走,他沿路哼着小调,直到月亮爬上树梢,才走到大庙乡莲花村。
回到家的张海山心情格外好,他歪在床上,对大秀说着志平的厂如何大,中午吃饭的餐厅如何气派,又说到儿子的那句话让他心里甜滋滋的美呀!
赵大秀也很满足,就说孩子长大了嘛,总要懂事的,平淡的话里,却也有难以抑制的自豪和幸福。
海山看到灯下大秀的脸庞,无比熟悉,但这种幸福骄傲的神态却是好多年没见过了。他拉过大秀坐在怀里,大秀有点意外,笑着挣扎两下,却被海山死死箍住不放。海山用手慢慢摩梭着大秀不再浓密的头发。爱怜地俯身亲了一下大秀的脸庞。没有孩子的负担,两人一下子感觉年轻了好多。
乡村的夜晚,可以听到电视台节目放完,只剩下一片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可以听到远远的猫叫声;可以听到两个不再年轻的身体碰撞声……
二
张志平在环湖建材厂做出纳计。
环湖建材厂是一家以建材为主的大型乡镇企业。乡镇企业比不得国企,却又比民企多了一些乡镇两级政府的信用背书。
在信贷资金的操作上比民企更方便,在生产经营上又比国企灵活多样。我国东部地区,尤其山东、江苏两地,很多乡镇企业规模大到让内地的国企自叹不如,经营上的灵活多样同样让国企羡慕不已。
这是一个天高任鸟飞的广阔空间。领导人的性格、格局、经历,都会影响到企业能走多远。
环湖建材厂是以氧化镁水泥小波瓦起家的。厂长的舅舅在省水利研究院做课题研究,对氧化镁在建材领域的应用常有涉猎。就尝试着用氧化镁代替传统的硅酸盐水泥,实验效果很好。
于是,巢州地区最早的氧化镁水泥制品厂就此诞生。有了水泥研究院的技术支持,环湖建材犹如武侠小说里精通降龙十八掌的侠客,独步江湖,几无对手。
卖瓦的销售员常常带上几片瓦样块,在客户的办公室里啪啪摔下,又是跺又是踩。瓦样块毫无损伤,客户对如此粗暴的销售方式惊讶不已,确实被“雷”到了,但也啧啧称奇,市场上竟然有如此坚固结实的瓦片。
销售带动生产的企业,一定是良性运转的好企业。瓦厂发展很快,市场有省内扩展到省外;有临时工棚厂房发展到仓储粮库;有民用建筑发展到军队营房养殖基地。
然而瓦厂能如此轻松地赚钱,舅舅没意见,舅妈却有想法了,找人拉了一帮兄弟姐妹,又成立了一家瓦厂。
一模一样的技术,一模一样的原材料,甚至连销售市场都高度重叠。更要命的是,这个克隆的瓦厂,选址竟然在湖滨镇去往老瓦厂的路上。以致很多客户误以为老瓦厂搬迁到这里来了。老瓦厂丢失的市场像雪崩一样势不可挡。
于是,老瓦厂最先发起价格战。然而在高度相似的两个企业之间打价格战,只会让客户觉得这瓦利润太大,以前都买贵了。殊不知价格战早已把价格打到“骨折”了。
这两家虽然都属于镇经贸委管辖的企业,却各自在市场上互撕。让所有领导都大伤脑筋,价格战打到最后,面对混乱的市场,成本超出售价的现象,那一地鸡毛的烂摊子让谁都头疼。
镇经贸委主任高深一直负责两个企业的协调,他深知同样的土壤开不出两样的花来。于是毛遂自荐,要结束两家企业的价格战。只有两家合一家,才能结束混乱的价格战。合并的想法并不新鲜,只是新厂和老厂的规模、员工、场地、交通位置各有利弊。所以不断有人提此想法,却没人去做。
高深在自荐信里,没有夸大沉疴旧疾的难处,也不妄自菲薄。他只要求领导充分信任他,让他放手去做。他没有简单地保证产值利润,而是强调一定能结束这种混乱不堪的局面。
至于未来怎么发展,他相信只有平了乱局,再图发展不是难题。领导充分讨论了这封信后,终于下发文件,任命高深为合并后的经营厂长,负责两厂的运营事宜。原来的两个厂长均为生产厂长,他们除了生产上的事,其他事情一概放权。
最后,党委还给高深挑选一名干将,辅助他处理复杂的人事。
志平正是在两个厂合并没多久的时候过来的。那时高深痛心老员工的扯皮,短见,谁也不服谁的狭隘。他大刀阔斧的砍掉一些不必要的机构,同时也召进大量年轻的大学生。
志平第一天来报道时,听见在那里声震屋瓦地说话的人就是厂长高深。三天后,高深出差回来,志平才第一次见到他。
那天晚饭过后,志平从食堂回去,路过办公室,高厂长在办公室说话,他又听到那浑厚的嗓音。
“那天我还听到你们说~一抱丝,一抱丝是什么啊?我半天没明白,最起码我有几十年没听到这个词了,想了半天,才明白这是土话,是快一点的意思。服务行业,土话怎么能说出口的?所以要下决心改变,往骨子里改。只有不说方言,开口就是普通话,才能让你的产品走出湖滨,走出巢州,走出国门。我们必须有这样的格局,才能把企业做好。”
这时志平刚好路上办公室门口,高厂长一见志平,像是熟人似的热情招呼,让他进来,并关心地问志平,在这里还适应吗?
志平点点头说都很好。
“那就好,你是我们环湖第一个安徽大学的高材生,你年轻,学历高,业务好,肯定能带动整个财务的学习风气。这就是我们持续召进大学生的目的。不仅是引进大学生,我们所有服务部门还要不定期去苏南,上海,浙江的经济发达地区参观学习。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要用心学,努力改变,才能不被淘汰!”
高深的一番话让志平很有触动,他很认同学习改变自己的说法,而最重要的学习就是在实践中学习。满心触动的志平在高厂长的期待眼神中离开了办公室。
志平回到财务室,出纳的房间是里面一间小小的卧室,房间里一个保险柜,一张条桌和一张床。
与出纳小房间一墙之隔的是办公室文员廖雪琴的房间,这样布局非常便于接待客户。即使很晚业务员也能带客户回来,只要一个电话到办公室,廖大姐便通知食堂准备好饭菜,财务部开票,收款。办公室里安排井井有条,客户能顺利吃上晚饭、开好票,甚至连夜去车间提货。
这些贴心的服务让客户对环湖建材厂由衷地佩服,口口相传的良好口碑,也让环湖产品占领了大江南北。
志平的工作,有一半是在日清月结的整理票据填写报表,还有一半就是看守财物,配合销售员的深夜开票提货。
“市里大伯”有时会过来给各个部门的财务人员做培训,大伯过来的时候,志平要第一个表现出开心期盼,仿佛那人就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慈祥的大伯父。
生在大庙乡的孩子,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排斥“市里大伯”了。他也需要一个市区里来的大伯,撑撑面子。
志平不知道自己是成熟了还是堕落了?
志平在非常熟练的称呼一个老会计为大伯时,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从业务上称他为张老师还能接受,但需要把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叫“大伯”,志平年轻傲娇的心,在白天只能折叠好放在柜子里,到了夜晚才拿出来,让自己辨认一回还是不是自己的初心。
他还是那个热血傲岸的张志平吗?对世俗的老贾、父亲,老张会计,志平从内心里不屑一顾,他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
如同演戏给别人看,私下里没人的场合,志平给大伯倒茶时,大伯也很客气的用手点点桌面以示谢意。这个微小的动作只有志平心里清楚,他俩都在演戏给别人看。
环湖建材厂因为年年被评为省级明星企业,大伯和志平也要默契的配合好,一路演下去。
三
志平来厂里不久后的一个周末。严科长带着财务科的几个会计,去厂部中心大酒店,参加销售科刘科长的宴请。
这是志平第一次参加销售科的酒店宴会。一楼宽敞的大厅摆着三张大圆桌,晶晶亮的吊灯垂挂下来。让志平觉得从没有过的豪华气派,恍若在宫殿里穿行,那种新奇快乐泛滥开来,像是流行感冒一样,让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水晶般透亮的笑容。
销售科刘科长还没到,只有销售办公室的花二姐在大声地招呼财务人员落座,二姐穿着紧身黑色的上衣,显得身材越发紧致苗条,头发梳成发髻,两眼眯眯地笑着。
她跟每一个人熟悉地打着招呼,夸夸女同事越来越年轻漂亮,身材还像是个大姑娘,然后就嘎嘎嘎的笑声不绝。
志平想起自己经常站在财务室门口的走廊里,听到花二姐大声训斥业务员。而此时的二姐,仿佛只长了一双笑意弯弯的眼睛和一个嘴角上扬的嘴巴,是永远不会生气的模样。
严会计看着财务科里的会计,食堂财务,车间统计都到齐了,壮大的会计队伍让他心情大好。这些人志平并不都认识,葛会计站在志平身后亲切地介绍这是哪里的谁,那又是哪个部门的谁。志平也只是客客气气的站起来,点头给他们让座。他记着父亲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一定要跟同事搞好关系。
志平能记住的财务人员也屈指可数,眼前走来走去的面孔,只认识两三张。严科长,葛会计和办公室里的缪大姐,还有就是食堂里的马海波了。至于车间里的统计会计,像是故事里的人物,名字早已熟悉,人却没见过。
等到大家都落座了,销售科的几名年轻人才陪着刘科长姗姗而来。刘科长沙哑低沉的嗓音,远远就能听出来。他一边走进来,一边还在跟业务员说话,告诉业务员如何处理这事。刘科长一进门,销售科的业务员便兴奋起来。“二哥好,二哥好”地哦哦叫起来,有人竟然呱嗒呱嗒的鼓起掌来,只是孤掌难鸣,没人响应。
刘科长满面春风,像是领导人步入大会堂,一边示意大家安静,一边又响起低沉的嗓音,仿佛是从肥胖的腹腔震荡出来,穿透力极强。他告诉大家:“今晚是今年财务销售参加人员最多的一次互动晚餐,在此也欢迎近期加入我们销售部的三位新同事,和财务部的张会计,新来的同事为环湖集团注入新活力,也为以后两部门多多沟通,圆满合作做出贡献。
“第二一点是,我们销售部前两天已经正式签下了省送变电开发区工程,是1000万V输电配套工程,未来两个月,也时我们环湖集团上上下下满负荷运转的一段时间。”
志平心里惊讶,倒并不是刘二哥的夸张词语和欠通顺的语句,而是住在四合院的那些业务员,他们也是刚来厂里的新同事呀。志平看到他们如此熟络,还以为是老员工呢,原来也是跟自己一样的新面孔呀。
接下来的十几个人围坐一桌,有的人还第一次见面,但也显得像老朋友一样无拘无束了。财务,销售两个科长和一些能喝酒的坐一桌,女同事和一些不善酒力的另一桌。
花二姐酒力有限,但能量无穷。她高高地挽起袖子,动作麻利地把另一桌上的酒也收缴过来,依次排好。那些淡雅酒柔和酒像是士兵一样,工工整整排列起来。今晚的酒场如战场,是酒品见人品了。正是淡雅柔和开场,粗俗野蛮结束。
酒场上,严,刘是老对手了,但又是工作上的老朋友。今晚是销售科主动敬财务科,两科长也是知己知彼,酒不空杯,一杯接一杯的满上。
花二姐不停地劝刘科长少喝点,并对严科长解释说,今天中午陪市里领导喝多了。严科长并不接茬,照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端着空杯,久久不坐下,那架势带着激将:“刘一手啊,你不是出了名的三留科长吗?”说着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取笑对方“讲话留一句,喝酒留一口,办事留一手。三留科长就是牛啊!”
这边刘科长本来醉眼朦胧,突然睁大眼睛,自嘲地说:“哈哈,我就是大坏蛋,我就是三留的牛。”说着,一仰脖子,咕咚一声,杯底朝天。
对面的财务人员大声叫好。花二姐连忙递过茶杯关切地说:“喝口茶吧”。
叫好的财务会计们又“吁”了一声喝倒彩,仿佛皮球漏气似的。
另一桌业务员小莫和志平坐的近,两人都不善饮,但在这种氛围里,也仿佛酒逢知己一样了。志平本来抿一小口酒,也要忙忙的夹一口菜,抵掉满嘴刺激又火辣的酒味。
然而在说到心有同感的人事时,也豪情难挡,一饮而尽。志平不知不觉已是醉意朦胧了。
一会,志平把坐在身边的葛会计认为是缪大姐,葛会计惊讶道:“这孩子喝多了。”
志平趴在桌上满耳都是嘈杂的声音,花二姐的声音尤其大,志平看到花二姐站在椅子上,将酒杯高高举起,不知是在灌到谁。
志平疲倦里闭了眼,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胳膊挨着一个人的胳膊上,软绵绵的。志平眯眼一看,是穿红夹克的马海波,她正望着花二姐那一桌,像是无意碰到志平胳膊,志平此时却有了故意不挪开的想法。海波伸着脖子,已经看不到花二姐了,但她依然一动不动。
志平心跳很快,那点酒劲仿佛很快就被这猛烈的心跳,带到全身各处持续的发烧。他不禁狠狠的挤过去,直到马海波感觉不对,才转过身来对葛会计说:“张会计喝多了呢。”
葛会计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也不知道这孩子酒量,怎么就多了。”
小莫听了有点歉意,说:“要不去食堂弄点醒酒汤来吧。”
刚要起身,马海波早已先一步去食堂了。
剩下葛会计问莫建平:“黄潇的父母到底怎么个说法呢?”
小莫便说黄潇妈让他在市里买套房子再谈。葛会计便同情起小莫来。
莫建平矮小的个子,外地人。作为首批大学生人才引进到厂里,谈了个女朋友,是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的黄潇。来厂里跟莫建平分在一组跑业务。渐渐的,两个年轻人谈起了恋爱,但黄潇父母不同意,两个月前让黄潇辞职去应聘老师了。小莫这段时间也是无精打采的。
半年来,他唯一的一单子就是江宁制药厂的屋面工程,还要刘科长帮着讨尾款。
此时的刘科长像是一头善打持久战的狮子,前半场的醉意朦胧给人一种不胜酒力的错觉,下半场就睁着两个眼袋突出的圆眼,打了鸡血一样跟财务部上上下下喝个遍。
他端着个透亮的小酒杯稳步走过来,邀请志平喝一杯,志平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刘科长客客气气的对志平说:“财务添新人,销售科也要努力配合哈。”
刘科长看到困倦欲睡的志平,便没再多说。端着那个小小的玻璃杯,一仰头干了。
志平觉得刘科长喝酒像是喝水,为难地看着自己杯里的酒,挣扎着要喝,刘科长却轻轻拍拍了志平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志平索性趴着在桌上,又听到严科长又在高声叫唤,“刘一手呢?”到处找人。
刘科长平静的走过来,将手中透明的小杯举了举,依旧是那熟悉而沙哑的声音。
“老严,恭喜你们财务招贤纳士,安大高材生落户财务室,你们要多关心,给他找个女朋友。别的不说了,我一口干。”
严科长看到刘一手话题扯远,便嘻嘻地笑着说:“你真可以啊,刘一手说话留一句,提成也留一手。”
刘科长分明清楚严科长的话里有话,前几天高厂长制定的销售提成方案在老严看来,那些政策规定,刘科长的那帮人占尽天时地利的条件。刘科长心想销售政策是高厂长定的,自有高厂长的考虑,与他何干。
当然,刘科长不做任何辩解,先干了杯中酒,算是给了老严一个面子。
严科长明显流露出来的不快,也没法发作,只是喝了一半杯中酒,刘科长便端着酒杯不落座,不吃菜,只盯着严科长的半杯酒看了看,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我是一口干到杯底了,也就是一口到地方,你这才喝了半杯,这是一口到中央啊!”
严科长没想到刘一手还有这么一套新鲜说辞,便不为所动,已经放下的半杯酒就是不喝了,照样坐下,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刘一手又斟满一杯,大声说:“欢迎志平会计,我们好事成双。”一仰脖朝大家举了举手中的空酒杯,引得业务员们连连喝彩。另一桌人也都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刘严两科长的表演。
严科长没办法,只得将原来的半杯加满,表情复杂地一饮而尽,然后对刘科长说“可以了吧?”刘科长点点头,又端起空杯坐着要喝酒的样子,只是将一直含在口中的酒吐回杯子里。原本清亮的小酒杯立马浑浊起来。
志平看的惊讶万分,直皱眉头,心想:还有这么操作的。不过志平也很佩服刘科长,真是喝酒留一手啊。严科长一副惊讶的神态,继而摇头,自我解嘲地说:“我是干不过你,可我儿子能干过你儿子就好。”
刘科长仰头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大坏蛋,我儿子比我还坏。”
葛会计看到刘科长一副流氓做派,便小声地说:“儿子再坏就是把公安局养了!”
志平趴在桌上没再喝一点酒,但两耳却听着财务和销售科的同事在说话,乱哄哄的闹声里,一句半句的听不真切。
志平想到,有时候在财务室听葛会计和缪大姐说话,再加上今晚看到,听到的,便也明白,厂里是新老两派力量在互相较劲。
也许不久后,厂里就要改制了,高深厂长依赖销售科,和左洪福厂长倚重的财务科,各自为阵,都在拉拢选票。高深有镇党委的支持,似乎胜券在握。但左厂长根基扎实,这么多年的厂长职务,再加上两个厂联合起来,排挤空降而来的高深,左厂长也信心满满呢。
对于新来的优秀年轻人,两派势力也各不相让,甚至用婚姻来拉拢贴心人,这一点是志平万万想不到的。
晚宴的气氛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马海波端上来的醒酒汤志平没喝到,给几个业务员一人一碗,咕咚喝个精光。
志平被葛会计和马海波一人一只胳膊扶着去了二楼财务部。一路跌跌撞撞,志平心里记得很清楚,葛大姐不断的说着,可怜的孩子,不能喝就少喝一点了,那些跑业务的,哪一个不是半斤八两?下次别跟他们喝了,我们又不是做业务耍嘴皮子,我们是靠财务专业能力。
葛会计先是关心志平,后来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对业务员的鄙视。到了财务科门口,葛会计开了门,志平像是慢慢清醒过来,拎起桌上的一大壶冷茶,咕咚喝起来。喝完茶后,慢慢的走进里间卧室,衣服也没脱,掩了门,倒在床上睡去。
外间的葛会计和马海波在说着什么,志平听不到,一会他就头昏脑胀的睡着了。
半夜志平口渴醒来,见外间灯已灭了,里间的日光灯在静夜里滋滋地响着,显得黑夜更加寂静。他却穿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桌上是熟悉的算盘,清点钞票用的蘸缸。旁边却多了一个红色的发夹,异常显眼。他很熟悉这红色的发夹,晚上马海波戴在头上的就是这个。
难道马海波进房间了?这让志平久久睡不着了,志平又想到来厂里不久,便感受到很多事情跟在学校里的不同。财务科里的很多事,说是要解决的,但解决不了的时候,拖一拖也就过去了,没必要计较。总有没做完的账,也有交不了差,又有脱口而出的理由。而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
再想想自己感情的事,大概也是顺其自然吧?
志平当然能记得,今天晚上刘科长对老严说的给志平介绍个女朋友的话。志平就觉得财务人员在厂里总是被各种讨好。
那天销售科老徐怀里揣着一部傻瓜相机进了出纳房间,说给志平照个相。“不花钱,不花钱。”老徐说着,志平还没准备好是站是坐,老徐咔嚓咔嚓几下,又笑眯眯地说“小张会计来我们这里,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我好了。”老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矮矮胖胖的,一副无公害模样,却让志平心里有一些不安。
他又说以后销售费用先给他安排,因为老板开会时说过了,志平笑着点点头。志平切切实实体会到拥有权力和被人讨好的微妙关系。他想不明白的的许多事,都可以在这种关系里找到答案。
志平不知道现在是夜里几点了。听到大车间里远远地传来,咣咣当当钢梁构件的敲打声,想着省送变电工程大概就要启动了。他又想到,销售和财务为代表的新老两派势力互相内耗。便由衷叹息,把精力浪费在人事斗争上,却忽视了财务技能培训,忽视了销售市场的占领………于是又觉得环湖集团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志平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是环湖建材厂的厂长,厂里没有新老两派的内耗,销售为先锋,技术为核心,财务后盾,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运转。
四
第二天是周日,严科长没来上班,葛会计临近中午时才来财务室,只悄悄地开了外间的门。志平睡在里间,一直到中午才慢慢起来。第一次喝酒就成了这样,志平在心里责怪自己的不谨慎。他在葛会计有些同情的眼光下悄悄的去洗漱完,回到财务桌前,开始归类单据。
那天晚上,志平把一天的账款核对清楚后,已是快10点了。下班时,销售中心来电话说夜里会有客户过来交款开票,于是志平去了办公室等。廖大姐还在登记着一天的流水,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志平多久没回家了,是单位好还是家里好?
志平想到乡下父母时确实有些想家,但他每天忙忙碌碌,过手的现金就有好几万,没空想到父母,便说整天忙,也不想了。缪大姐微笑道,哪天给你找个女朋友,你就不想家了。
志平看着缪大姐圆盘样的脸庞,梳好的头发一丝不乱的贴向两边,大眼睛里像是姐姐一样亲切关爱的眼神。志平便坦诚的说:“我还没有谈过女朋友呢。”
缪大姐见志平诚实而羞涩的模样,便停下手中的记账笔,问: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比如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
这倒是把志平问住了。他从没有过恋爱的体验,只觉得跟妈妈一样勤劳善良的女子都是好人。头发长短有什么区别呢?记忆中,长发及腰的女同学都是温柔、说话糯甜的,而短发女孩一身干练装束,显得活泼。于是,志平认真地说:“长头发的女孩温柔听话,短头发的女孩活泼可爱啊!”
廖大姐立马笑道:“你真好玩,说的不错,你葛大姐说把马厂长的女儿介绍给你啊。”
志平脸刷的红了起来。这段时间,他除了心里想想,可从没有人提出来过,葛会计也只是心知肚明的一些旁敲侧击,没想到今晚缪大姐直接问起来了。
志平沉默不语,脑子里只有马海波的模样在不停的翻腾,短头发,微胖白净的面孔,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宽窄的鼻梁上,总是很平和的跟人说话。
志平每次听到他说话时,总觉得她像是读书时,听收音机情感热线里的那位知心姐姐,略略沙哑的声音回答着五花八门的问题,一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淡定。
缪大姐便问志平有没有跟海波吃过饭,志平说:“经常在一起吃饭啊!”
说在饭厅里,马海波看到他吃饭时,也会端着饭碗过来一起吃。
缪大姐笑笑说:“那不算,有没有两个人一起上街买东西。”
志平摇摇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廖大姐的账登记完了。她抬头认真地看着志平说:“葛会计是想给你介绍马海波,但处朋友这些事,别人是帮不上忙的。你可以多留心一下海波。包括海波的家庭,他爸你也能经常看到。你不是跟销售科的业务员玩的来吗?多了解了解哈。”
缪大姐像是有些话要说,但欲言又止,志平当然认同爱一个人就是接纳她家庭的道理。只是此时感觉很空泛,倒是缪大姐说他经常能见到马厂长,也可以了解她父母。
志平想到那个总是西装革履,永远的白衬衫配藏青西服的马厂长。给人的感觉是衣服鞋子格外讲究,态度却很随和的一个人。
有次马厂长来财务科,递给严科长一支价格昂贵的南京九五至尊,他很得意的看着严科长在一大堆账簿里忙活半天,终于抬起头来听他说话。
马厂长便说了如何陪领导在南京西门子谈业务,对方是个德国人,靠近后闻到很重的气味。马厂长的得意快乐,便是来自别人羡慕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
今晚志平便问缪大姐,马厂长怎么会做到厂长的位置呢?
缪大姐说马厂长原来是水泥预制厂的厂长,后来预制厂被瓦厂合并了,他就跟着过来做了一段时间高厂长助理,大家喊他马厂长是以前顺口的称呼。
志平才明白原来如此,再想问一问马厂长何以和财务科走的这么近,成了左厂长的人,按理说是高厂长助理算高厂长的人才对呀。志平想再问时,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急促的响起,原来是业务员带着客户马上就到厂里了,通知一下财务,晚上加班开票。
缪大姐挂了电话,告诉志平,客户马上到了,并给车间打电话。
那天晚上接待好客户,办公室的杂事也安排妥当后,已是深夜12点多了。志平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缪大姐告诉了他马厂长和他女儿马海波的一些事。他还想知道更多更详细一点,可缪大姐都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又或者晚上等客户闲得慌,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然而志平的心里像是种下了一粒种子,一开始羞怯,不好意思,到后来啥都跟廖大姐说了。每天去食堂,能看到马海波就很开心,那份快乐是春天的晴空万里,花团锦簇。
他见谁都客客气气,对谁又都是一样的彬彬有礼。唯有对马海波时,他会无来由的不开心,或者是因为食堂里没看见他的身影,或者是她没跟他说话,又或者是马海波身边有其他人……
又一天,马海波在临近下班时过来报食堂伙食账。当她袅袅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时,葛会计微笑着起身离开财务室,或许是有事提前走了吧?
当不大的财务室里,只有志平和海波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报账时,志平的心就紧张,盯着一张张单据翻来覆去重复计算。
马海波白白的皮肤,白到志平心里作怪,红衫黑裤的搭配更是醒目张扬。海波歪着头,几缕头发滑下来,停在白皙的耳边,志平看得呆了半天。
海波一回头看到志平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冒失的神态,便笑着问怎么不报账了?
志平才慌慌忙忙三下五除二地的结算完毕。报完帐志平告诉海波,以后晚上财务室下了班,她也是可以过来报账的。
海波仿佛没听见,又或者听见,但那是听进心里去的话。喜悦的心情便藏在心里,久久不肯出来,海波拿报账的现金起身离开财务室,出门时回头告诉志平:“快去吃饭吧,今晚有你爱吃的红烧鱼头。”
志平很开心的起身,噼里啪啦锁上抽屉,合上台账,他的心也随着海波哒哒哒的脚步声走远了。
志平心情愉快的吃过晚饭,便想去马海波宿舍那边玩,没想到采购部的王大贵急急忙忙过来换点零钱,说好不容易今晚凑成一桌人打麻将,换了零钱他就匆匆下楼,去房间里摆好桌椅,坐等麻友陆续过来。
志平站在二楼西侧的走廊上,看到马海波兴致颇高的跟销售科的另一位大姐,一起往王大贵那边去了,心里不禁叹息:好好的一个女孩,怎么就喜欢打麻将了?
六
这个晚上,志平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间里填写会计凭证。志平的出纳岗位每天进出大量现金和相应的票据。除了日清月结,收支平衡,还要过几天就把每一张票据分类制证,到月底再报给葛会计做账制表。
只有到了周末,业务员回来报账的时候,才是张志平最开心的时刻。志平可以看到他们出差行程,看到他们在省内自由的出行,便心生羡慕。
志平看到蚌埠必然想到中国南北分界线;看到宿州,想到京沪线上符离集小镇和闻名四方的烧鸡;看到安庆必然是临江的振风塔,而马鞍山又一定是李白逐月溺水的采石矶,而芜湖,当然是米市和铁画了。这些在上学时候地理课上背诵的知识,没想到在做出纳会计时,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地名,那些像精灵一样带着不同风土人情,或是风景名胜的地名,久久地在志平心头盘旋。
这个周末,志平又去业务员们住的四合院,找高凡小莫他们玩。高凡是高厂长的小弟,跟莫建平分在一组跑业务。
环湖建材厂将招聘进来的大学生们都安排在路西边的四合院里。三排房子是业务员的宿舍,靠南边那一排是马海波和几个女同事的宿舍。每次志平总是先去业务员那里转一圈,再去马海波房间逗留一会。
今晚志平刚进四合院,就听到井台边的女孩子们在叽叽喳喳说话。高凡的宿舍里围着很多年轻人,在高谈阔论这一周遇到的趣闻异事。小莫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填写差旅报销单。志平看到一张厦门地图,感到很诧异,心想他们不是一直在省内出差吗?见志平疑惑,小莫只笑笑说,等会你看到车票就明白了,志平便伸手在一堆车票里找。
原来他们俩人上个星期连续出差,是去了一趟厦门鼓浪屿。第一个周末,签成了黄山城建局的意向合同后,一激动就跑到厦门,现在需要填充一些业务单位和拜访行程,以完成这一周的客户拜访任务。
志平感到惊奇,但他们却习以为常了。志平心想,说不定他们早已用这一招去了国内好多地方,先不管他们这些,照例拿下几本杂志翻看起来。
高凡笑嘻嘻的对志平说:“哥哥们做了坏事,都是让兄弟知道的啊,我们坏是坏,但也是坏在明处,从未隐瞒张会计啊。”志平被他说的想发笑,只大声说:“我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看见。”
于是拿着一本《读者》哼着小曲走了。高凡吹了口哨,附和道,那就对了嘛!
志平走到南面那排房子跟前。这里要安静多了,靠西头是一个种菜老头的房间,里面有一台电视在滋滋啦啦里放着,却不见一个人影。隔着老头的房间往东便是马海波和杨梅的宿舍。志平心头一热,他想去马海波房里转转,心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甜丝丝的感觉。他既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喜欢马海波,又忍不住把心里的喜悦从脸上表现出来,从言语上透露出来,多么矛盾的甜蜜蜜的感觉啊!
今晚海波的房间里还有销售科的花二姐,她对着一个新业务员在说话,海波坐在床上,听她们说,偶尔也说一句两句,只有杨梅在用心叠衣服。
看到志平进来,花二姐反客为主,很客气地让座,志平既不坐下来,又不道谢,没头没脑的说自己过来是因为去了高凡房间找小莫玩,顺道来的。
花姐只是笑笑,并没说话。倒是海波格外兴奋起来,看到志平手里的《读者》,一把夺过来,哈哈笑道:“我最喜欢《读者》了,让我先看看。”马海波这么一闹,让原来还有些紧张的志平放松下来,志平坐下来说,她上次拿的那本还没还他。
海波立马说:“在我这里啊,你放心,一起还。”
花二姐微笑的脸上飘过一丝惊讶。她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海波就和志平如此熟络了,如果他俩好上了,那对她们销售科又会少了一份力量。
花二姐见海波抢的杂志是《读者》,便对她说:“你如果要看,去销售办公室吧,我们定了全年的。”
海波指着志平说:“这肯定不是他的,肯定是从业务员那里拿来的。”
志平微笑不语,二姐赞了一句:“海波真是了解张会计。”
这句话像是一杯烈酒,两人都像是喝醉了似的,红着脸不说话。
志平也觉得海波兴奋的像个孩子,完全没有了平时那种安静和宠辱不惊的淡定。
在一旁低头收拾衣服的杨梅,一边干活一边侧耳听她们说话,最后那句“海波真是了解张会计”让她手抖了一下,来来回回叠不成衣服了。
略略尴尬的氛围,花二姐像是明白一切了,笑笑起身,拉着新来的业务员走了。屋里只剩下海波,杨梅和志平时,杨梅开口问志平:“你还不走吗?我们可是要睡觉了。”
这句话说的那么自然,没有逐客的意思,更没有调侃的戏谑。或许是杨梅难得跟志平说一句话吧,她觉得能坦然地跟志平说一句完整的话,也会让她持续开心好几天呢!
志平谢谢杨梅的提醒,转身走了。他觉得跟海波无需再客气地道别,可以怠慢。只有跟杨梅才客客气气的保持距离。
然而,杨梅却认为那是她跟志平正经肃然的好感,而这种好感是志平毫无知觉的。犹如山坳里的一朵野花,春风来时花开,暴雨打过花落,只有大地白云看见。谁又在乎一朵野花的欣喜悲伤呢?
花艳红在回去的路上一直不解马海波和张志平,怎么会好上了呢?
她深知,志平是刚来的会计,财务向来是左洪福的地盘。志平也就成了他们拉拢的对象,当初高厂长决定在财务科安插一个新人,也是对严、葛两会计的不信任,要起到监督作用的。如果志平被他们拉过去,也就失去财务的监督意义了。
只是马海波和罗振江的事造成的风波是志平没法知道的。一个错过现场的旁观者,再怎么听也只是叙者口里的故事。
当时罗振江老婆过来大闹基建科的那天下午,高厂长皱着眉头,显露出来的唯一表情就是不屑和厌恶。
花艳红想到这里,不禁同情起志平来,然后他转念一想。起了个心思,要旁敲侧击的提醒一下张会计,至少不能让老左他们的意愿如此轻易得逞。
七
11月末的销售例会上,志平照例参加。这次,高深厂长在销售科把这个月数据公布后,没再就具体数据发言,而是重点说了业务员的综合素质。
在说到业务员要不畏压力,敢于挑战困难时,他用一贯的大嗓门说:“我们业务员上门拜访客户,不要束手束脚,过分小心。你有一份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就是让客户用上更好的产品。可是我发现,我们业务员在进入陌生单位时,动作变形,语言失态,表达混乱。这就是心里自卑,害怕打击的原因。
“其实大可不必。你要用自己的方法破除这种心理脆弱的障碍。就像在大街上走路,前面走着一个身材妙曼的女子。你很想看见他的面目?但是她蒙着一层面纱,让你无法看清,怎么办?
“这时候,就要考验你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本领了。”
高厂长停下来喝了一口茶,底下的业务员们便交头接耳的嬉笑,像是对这个比喻由衷的心领神会。
高厂长又接着说:“如果是我,我上前一步,一把扯下她的面纱,不就看清她的是俊是丑了吗?
“这就是目的,那我们千辛万苦的跑业务,目的不也就是跟对方签一份合同吗?
“好了,那我们一把扯掉人家纱巾,接下来会如何应对这尴尬局面呢?这才是我们每一个人见真章的时候了。
“有人说那就认个错呗,赔礼道个歉,这是个不错的方法。还有人说我就是个偷纱巾的贼,一路跑过去,她要是追上来,我就把纱巾还给她,这个方法也不错。如果他身边没有男人来追着你打,也不要紧。还有人说那我就实话实说,想一睹芳容。这大实话,如果带一点奉承的话也可以逃过一劫,如果只是实事求是,那有可能会被人挨骂,甚至会报警抓人,后果很严重。
“所以会不会说奉承的话,决定结局。”
最后高厂长总结说:“我们的业务员一定要做到,出门不说一句真话,在家不讲一句假话。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格局,业务才能做好,做人也会一样很优秀。”
高厂长的话引起一阵由衷的掌声。他显然很满意这种效果,接着又说了下个月将开始选举新的领导,建材厂也将改制为现代集团公司。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认为最优秀的人做领导。带着大家一起把环湖打造成一个现代化的企业。
这让所有参会者都信心满满,志平早已如同一帮年轻的大学生一样,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那才是年轻人认可的现代企业制度。环湖才是让人尽情发挥才能的地方,天高任鸟飞呀。
等到会议结束后,志平走到高厂长面前,把派遣证拿出来,让厂长签字。高厂长看了一下,问要不要给左厂长先签。志平说没事,只是送给“乡企局”去存档。哪个负责人签字都有效。高厂长才拿起笔来哗哗哗签下“同意接受!高深”几个飘逸的大字。志平也顺便请了明天的假去市区办事。
八
志平再来到巢州市乡镇企业局的大门口时,感觉“乡企局”不过是个三层楼的普通建筑。没有了第一次来时,那种既激动又神圣的感觉。那时他一直在“再等等看”的无尽煎熬里,期盼着能分到一个心仪的单位。而现在,只不过是送一份派遣证来归档而已,丝毫不觉得“乡企局”有什么神秘和重要了。
志平还是去了二楼那间办公室。当他把派遣证交上去后,在一张表格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才发现张志平的派遣意向单位“环湖建材厂”签署的日期是10月5号。老贾带着张会计来大庙镇莲花村时,已是10月中下旬了。他一开始只是怀疑日期有误,后来就看到那张表格上其他同学的名单,大都在10月10日之前都已派遣结束。志平疑惑不定的时候,那个胖胖的主任回过身来问志平放好了没有,志平立马回答:“好了好了。”
志平忽然又问主任道,“我们工作都是统一分配的吗?”主任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了,统一协调,统一分配啊。”志轻慢慢退出办公室,满腹狐疑地想。那只有一种可能,老张会计把志平的派遣证先压了下来,半个月后才告诉了他分配到的单位是环湖建材。
如此想下去,他觉得老贾找的什么人呀?父母在听到吴镇的事情后,又为什么那么着急呢?父亲找了二十年前认识的那个老贾。也不靠谱。他猛然想起母亲仿佛说过找工作用掉5000块钱。难道就是为这工作送礼吗?志平心痛不已,感觉一点都不值。
他心事重重地来到环城公园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复盘分配这件事,正常年份8月底分配工作都该结束了,但今年江淮洪灾严重,很多工作延后,他们的毕业分配也陆陆续续到了10月份。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客观原因,但那时他在家等的焦急,去了吴镇家,当然也没有分配的准确结果,只是吴镇竟然还有个备选单位,这让父母再也坐不住了。父亲穷尽一切手段,找了生意人老贾,老贾找了老张。父亲再一再二地在电话里的着急,让老贾又做了一次生意。哦,原来如此,他不愿想到老贾的那个光头模样。
他也不再埋怨父亲了。父亲一辈子只在浮槎镇大庙乡辛辛苦苦种地营生,很少有机会出门。父亲的所有作为,都是离不开土地上农民的朴实和可怜。他的所有努力付出都有他自己的认知和判断。
他们那一届毕业生,该毕业的还是毕业了,该分配的也分配了,父亲倾其所有做的那些人托人找关系的事,不过是双手捧鼓让别人去打了,心酸而无奈!
志平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这事就永远埋在心里吧,如果说出来,只会让省吃俭用的母亲和急脾气的父亲又要相互埋怨,甚至吵得不可开交。
有些事,如果能一辈子骗着他不醒来,那他何尝不是一种虔诚而痴迷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