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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8年的夏天,大学毕业生张志平觉得特别漫长。5月份他们“九三经管班”就拿到了毕业证书,天天在一起五年的同学,从此便星散各地了。
那天,同学们在校门口的大路上等车,班长走过来接了志平的行李,红着眼睛说以后多写信哦!
那一刻,志平还觉得奇怪,班长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变得娘们兮兮的。
当他努力挤上一辆长途大巴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看到马路边的女同学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男同学拼命挥手时,他也忍不住流泪了。车窗外那个无比熟悉的图书馆,实验楼,也渐渐远去了。
时间也渐渐远去,同学们的通信方式只有通过一封信来了解彼此近况,消息的滞后和区域经济条件的不同,每个同学的分配过程都不一样,这也是志平这段时间的念兹在兹。
张志平在拿到毕业证时就去了巢州市乡镇企业局办派遣手续,可时间都过去三个月了,分配的事情毫无进展,急的他嘴角起泡,在家团团转。
他记得那天把表格填好后,在意向栏里认认真真地填上“服从分配”四个字,然后又工工整整地签上名字。大腹便便的主任走过来,他白而胖的脸像是蒸好了的馒头,细眯着双眼打量了一下志平,缓缓地说道:“服从就快一点,回去等通知吧!”
张志平一边“唉唉”地点头,一边退出办公室。他觉得主任都说快了,那是真快了,于是轻松地走出“乡企局”的办公室。走出院子时,他又后悔刚才忘了问一句,他们这批委培生的分配方向是哪些企业。
这也是父母亲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巢州那么多乡镇企业,他志平到底会在哪里上班呢?
“能在市里就好了!”志平想起母亲不断重复的这句话,都快成她的口头禅了。母亲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跟谁,说到儿子毕业分配的事,最后总是重复那句话“能在市里就好了!”
然而张志平从五月份一直等到七月流火,烧得嘴角上火也等不来分配通知。
现在,他几乎每天都会去大庙中心学校,看到骑着绿色摩托车的邮递员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但一大包邮件除了报纸,杂志和四邻八乡的信件外,就是没有他望眼欲穿的派遣证下来。
不过今天他看到一封寄给他爸的信件,他当时还疑惑“怎么把派遣证寄给我爸了”。等他激动地扯开信封时,一眼看到是妹妹张小芳寄给爸爸的信,他飞快地扫了一遍,信中提到寄了2000块钱。他又找出小芳寄来的汇单。
晚上父亲拿着汇单和那封信,在灯下看了很久,默默地没有说话。他想起小女儿一直为他们减轻负担,主动不读书,打工挣的钱还要攒起来给哥哥找工作。
虽然还有个大女儿小燕早早去了浙江打工,但嫁了人的女儿又如何指望她来供弟弟妹妹呢!
小芳在信里说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只有通过工作改变命运,而她作为女孩,还可以通过嫁人“跳龙门”
那一刻,老张沉默不语,他觉得自己确实老了,没有孩子看的透彻!
志平在收完地里最后一篮花生后,他想到同学吴镇,那是在班里跟他关系最好的一个同学。他想去同学家问一下,他们这届毕业生是否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为着分配的事情到处乱飞。
虽然吴镇的家庭很特殊,但特殊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却是那么优秀。
二
张志平,吴镇他们是1993年的初中毕业生。正赶上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会计制度的变革时期,几个地级市的乡镇企业局,委托学校定向培养一批大专毕业生。高中三年和大专两年连读,5年后毕业,由乡镇企业局分配到相关企业。这便是省工商职业学院1993年大专班的由来……
93年初中毕业的张志平,觉得自己可以进市里最好的高中。然而父亲认为,读这个大专5年后就直接分配工作了。“包分配”对这个世代农民的普通人家来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抗拒的天赐良机。
志平大伯,小叔更是认为读五年大专这种“祖坟冒青烟的好事”,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志平便觉得自己被一种前拉后推的力量裹挟着往前赶,他没法决定自己该去哪里读书?
他只隐约觉得,自己没有去向往的重点高中读书多少有些遗憾。而当他穿着新衣服新鞋子,拎着堂哥送的新皮箱,在一众亲人的鞭炮声中,欢送着去学校报到时,他又飘飘然的得意忘形,觉得父辈们的选择多么正确啊!
五年前填报专业志愿的事,现在志平还能清楚的记得,父亲在所有的专业栏里都填上服从调剂。当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服从,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为了保证能顺利投档,采取极为稳妥又无可奈何的办法。
犹如不能错过的末班车,什么条件都答应了。
即使父亲无条件地服从专业调剂,现在看来也有些糟糕了。
志平他们开始了专业课学习时,教务主任回答了学生们关心的分配问题,他告诉孩子们,毕业后分配情况要看当地政府了。
比如皖江地区南部的几个地级市经济发达,会计需求缺口大,工作就业不成问题。而相对经济条件差一点的江北几个县。本来企业就少,需求也少,找一份遂心愿的工作就不容易了。主任那句“不能遂心愿”的话,像是一瓢三九天的冷水,浇在志平心里,一直结成冰疙瘩化不开。因为巢州正是位于江北,经济欠发达。
大学里,张志平和吴镇两人相处最融洽。两人在南腔北调的方言里找到无比亲切的老家话。相同的出身和成长环境让两人很快无话不谈。
然而,张志平一直不了解吴镇的家庭,好像他没有妈妈,爸爸也不管,只跟奶奶过。吴镇一年四季都穿迷彩服,黄军装,说是部队亲戚给的,穿不完。直到有一年“五一节”放假,志平去了吴镇大山里的家,才知道原来他有妈妈,只是他爸妈早已不在一起了……
吴镇对家事从来含糊其词,年轻的志平了解吴镇那颗敏感的心,所以从不打听,只静静地听,慢慢地想。
志平记得有一年秋天,学校组织学生去农场收割稻子,一天劳动下来,“统计班”的一个女孩对吴镇产生好感,晚上把自己那份珍贵的水果馅月饼送给了吴镇,还在月饼里夹了一张纸条,写了几句关心吴镇的话。
没想到这事刺激到了吴镇,他满脸通红地把这事对志平说了,还要把月饼和纸条一起交给老师,一副洗刷清白的模样。那时候志平觉得比他大两岁的吴镇看起来像个毛头小伙,对情感事情的处理是一种慌不择路的仓促。
后来志平让他把美味的水果月饼先吃了,等平静下来后的几天里,那位女生并没有再打扰吴镇。吴镇才安静下来,说他最担心读书时名誉不好,影响毕业分配,而且他觉得所有主动勾搭男人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志平听了无比惊讶,不明白吴镇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再后来那个五一节,志平跟吴镇去了一趟他山村老家,看过他衰老坚强的奶奶,那时志平才知道,吴镇的家庭和成长环境太特殊了。而吴镇对感情的事也慢慢变得平缓,毕业那年,男女同学们在一起聚餐,拍照片,他已经学会开玩笑了。
一个缺少母爱,却又非常独立的吴镇同学,一直让志平牵挂,他想去看一看消息灵通的吴镇,工作分配如何了?
三
志平坐车到尖峰乡时,正是三秋时节。
志平走到村口,看到那方池塘时,却忘了去吴镇家的路怎么走了。村里房子都一个模样,片片石块垒起的墙面,屋顶是鱼鳞状的小瓦,门前一片空旷的场地,两三棵柿树,一排向日葵。
他实在搞不清楚哪间房子是吴镇的家了,便问了一个牵牛过来的老伯,哪里是吴镇的家?老伯很疑惑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白衬衣的小伙子,却想不起来吴镇是谁,便说他们上吴村好像没有这户人家哎!
志平纳闷:同学这么多年,名字总不会弄错。他正一筹莫展时,后面一个大妈走上来,推推大伯的胳膊,小声说恐怕是吴木生家的那个小的。老伯立马道,对对,木生家的二子是叫吴镇。老伯恍然明白地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着远处高高低低的一片屋脊和柿树,说那棵大榆树下的房子就是。
然而志平还是不清楚哪座房屋是吴镇家。老伯并没有看到一脸茫然的志平,只自顾自地说“木生哦,那个冒失鬼。你说木生就晓得了,吴镇,小丫们的名字我哪里晓得?”老伯自言自语地说着话。牛停在池塘边低头饮水。
秋日的下午,金色的阳光洒在水面上,牛抬起头来,漾起一圈一圈的水纹。
志平并没有看清哪棵大榆树,更加不清楚哪座房子是吴镇的家,他茫然无措时,回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腰给喷雾气灌水,他脱口而出:“吴镇啊。”
吴镇显然愣了一下。牵牛饮水的老伯也愣住了,感叹地说:“呀,说曹操,曹操到。”
吴镇抬头看到白衬衫干干净净戴着眼镜的同学,咧嘴一笑,问你怎么来了?工作搞好了吗?
很显然,吴镇也在关注毕业分配的事呢。志平没说话,就听吴镇说“我还剩最后一桶水了,你跟我去田里吧!”
干完活回家时,志平将一袋维维豆奶,几斤苹果送给奶奶。老人开心地眯着眼睛,瞅了又瞅。奶奶身体明显不如几年前了,满头白发下一张核桃般的脸,她早已认不出志平。但只要是孙子的朋友,便努力试着出来给他做晚饭。
吴镇弯腰卸下喷雾器,一边去水井旁冲洗,一边对奶奶说,你别动了,我来做饭。
然后又告诉志平,奶奶腿不好了,只能在家躺着,又没人照顾。他爸隔三差五回来一趟,有时也把赌钱的人聚到家里来赌。
“哎,没办法。”吴镇叹着气说:“我工作的事,他说没钱找人,就让我等分配。我也想过,只要有分配,不管好歹,先有工作再说。可到现在也没个准消息。我听班长说我们好多同学都在通过关系分配工作呢。分配不找关系,最后有没有工作都难说。”
志平深以为然。吴镇说有关系的人家不可能放着关系不用,傻傻地等分配。那些有关系的只要动用关系,没关系的人家也会砸钱到处人托人了!
志平和吴镇都认为这大学念的很荒唐,而且他们也无可奈何。吴镇告诉志平,自己早已对工作的事失望透了,几年的时光差不多都是浪费了。志平很惊讶他为什么会这么消极。
“你不知道,志平。我其他同学有考取师范的,有考取电校的,都是家里有人,现在分配很顺利。校长的儿子念个师范回来就教书,大队书记的孩子念个电校回来,直接去了供电所上班。电老虎哎!他们当初读书时就考虑好了回来上班的单位,哪里像我们这个委培生,委培个鬼啊!哪里来哪里去。”
一席话让志平沉默良久,他仔细一想,虽然不像吴镇说的如此绝望,但除了读几年书,学了些专业会计知识也确实没啥用。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专业知识很快也就荒废没用了。志平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像是对五年前读大专的结果彻底的否定。
对于工作分配,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等下去了。吴镇的话让人绝望,只是志平不甘心这未来会如此无望,也不认同吴镇的说法。
吴镇说,他姑奶的孙子在城郊开了个注塑厂,专门生产酒瓶盖的。如果实在没工作,可以在那里混。吴镇无可奈何却又坦然地接受这兜底的安排。
“那还做会计吗?”志平问。
“做个屁呀,表嫂是出纳会计一把抓,大表哥是村支书,偶尔过来看看,厂里的生产销售,全盘他都了解。他说,等我过去,从车间干起来。我本不想去的,但里面女工多,我想去了以后找个女朋友不成问题,哈哈哈!”
话题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两人又扯到班花,在当地一个大酒店里实习,又说到那个娇小的女同学进了中石化,但都不是做会计,五花八门的工作啊!
临睡前,两人商量明天去看一眼那个瓶盖厂。走投无路的时候,两人还可以继续做难兄难弟呢。
天麻麻亮的时候,大屋门被撞开,钻进一个黑影。志平微微睁开眼,就着窗边的微光,看不清是谁,像是往地上扔了一件沉重的东西,又掩门出去了。志平看到吴镇还在呼呼大睡,也没叫醒他。不料吴镇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躺下,咕噜一声“老头子,别管他。”
山村的早晨很安静,夜里最后一丝黑暗随着早晨的炊烟慢慢散去。晶莹的露珠挂在树叶上,向日葵的花瓣上,也挂在昨晚放在院子里的喷雾器桶上。
两人起来时,奶奶已煮好一锅红薯稀饭。凌晨回来的吴木生,坐在锅屋的台子上,吸吸溜溜喝着稀饭,一会又咕叽咕叽嚼萝卜干。
他一见孩子们起床了,便大声对着吴镇说:“哈,是你同学吧,昨天我遇到老八斤牵着头牛,说你同学来了,戴副眼镜,我猜是上次来的,昨天夜里就又搞了两只。”
吴镇父亲得意地对志平说:“今天你带回去烧烧,吃个新鲜,野味啊,现在难搞到呢?”
志平这才知道,吴镇父亲昨天忙了一夜,天快亮时带了两只野兔回来了。他竟然还记得他上次来过的事情,于是小声地说道:“谢谢叔叔。”
吃完早饭,吴镇父亲拎着个蛇皮口袋,装了只大的野兔。
“晚上回家把皮剥了烧烧就好吃了。”吴镇父亲热情地说到。
奶奶像是很不舍志平走,她早就听孙子说过,这个同学对他孙子很好。
她让志平空了来玩,然后就一个人坐在门口目送着他们。
久经沧桑的奶奶,依然从心里答谢着每一份真诚和善良。人到晚年的答谢不过就是做一锅红薯稀饭。奶奶坐在凳子上,久久地望向两人离去的方向。
两个同学沿着山路走了好久都没说话,他们不知道未来的分配到底怎么样。想去“乡企局”问问情况吧,可不止一次的“等等,再等等。”
感觉像是在敷衍,他们既盼望着去“乡企局”问问,又害怕“再等等。”
翻过万山到竹柯村时,两人花了两块钱坐上开往市里的公交车。
公交车一路颠颠簸簸往市区开,到亚父山下的鼓山寺时,吴镇指着一排瓦房,还有一柱擎天的大烟囱,激动地对志平说:“就是这个厂,就是表哥他们的厂。”
志平抬头望向窗外,那排瓦房像是搬迁学校后的教学楼,又像是粮站的老仓库,只是烟囱焕然一新。
志平心里瞬间觉得,他们一直想要的会计工作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志平想,他们如果继续等待至少还有一丝美好的希望,可是眼前的厂房和大烟囱一下子如此真实,让你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接受。
在这里上班,那些年的书不是是白读了?志平不明白,吴镇怎么还一副激动的样子呢?
吴镇看到志平落寞的神情,便说道:“我现在两手准备。先等分配,如果分到好单位,当然去了。没有好单位,实在不行就来这里,离市区很近的,找个老婆不算太难,哈哈哈。”
吴镇熟悉的朗声大笑让志平缓和过神来,他在心里也觉得吴镇都有兜底的工作了,只有他毫无目标,随风乱飘。志平想到吴镇真要去瓶盖厂,便长长地叹了气:“唉,我只觉得那些知识白学了。”
吴镇立马说道:“你以为啊,有多少人在学校里学的知识有用?”
吴镇对所学的专业知识不屑一顾,他更注重眼前踏踏实实的每一步。吴镇说不用烦恼,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志平听到吴镇的笑声,像是对五年前错误选择的释怀。
两人在汽车站下车后。吴镇问志平还去不去“乡企局”了?志平看了看蛇皮口袋里的野兔说:“妈的,听天由命,老子回去烧兔子吃去。”
吴镇也激动地说:“对,该吃吃,该喝喝,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先去草城街买配件去。”
吴镇家里的那台喷雾器药水桶,实在是破旧不堪,他一来市里就要去找配件。
志平买了一张去浮槎镇的车票,他坐在车里,望向窗外。
巢州城北国道边低矮的房子都拆光了,路面变得更加宽阔。他感觉城市在变化,他们也在变化。吴镇再也不是那个羞于提到女孩而无比自卑男生了,相反他现在倒是很期待女孩子多的单位呢。
四
志平回到家后,把兔子往地上一扔就上楼去了。母亲见他神情低落,没再多问,只默默的叫父亲过来剥了兔皮,点起柴火灶烧起来。
等一家人围坐下来吃野兔时,志平才将这两天去同学家关于分配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
母亲叹息道:“真要想办法找人了,你同学,那么破的家庭,工作都有个兜底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母亲的这句话直接把今晚的气氛降到冰点。海山只闷头一杯一杯地喝酒,像是要把自己灌醉的节奏。
志平觉得母亲说的不对,但又说不出错在哪里。吴镇说的那个注塑厂,是他自己喜欢的啊,里面女孩多啊,吴镇喜欢啊!虽然他志平一万个看不上,但那是个实实在在的单位,是吴镇可以去的地方,何况有公交通往市区呢。再看看他志平呢?
志平夹了块兔肉放进嘴里,感觉味同嚼蜡。本来很有味道的一盆红烧野兔,一家人吃得索然无味。
父亲终于缓缓地说:“你同学家庭,破也好,不破也好,不影响他已经有个单位了。所以,下一步,我们必须开足马力去找人,不蒸馒头争口气啊!”
老头子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饭也没吃一口,就胡乱地躺到床上。
不知放了多少遍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又重复播放。
压在五行山下的猴子头上都长草了,他正伸头张望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讨一口野果吃。
因为晚餐有美味的野兔,志平才扒拉几口,如果是白菜萝卜,他估计都懒得动筷子了吧?
工作分配的问题,压力山大呢,志平也丢了饭碗,去楼上房间倒头睡去。也许是上午走了很远的山路,志平很快进入梦乡。
“老张,老张”,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志平听到有人在叫他张老头子。
真是奇怪,叫他老头子的,是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有点像妹妹小芳,也像是妈妈。她告诉志平说咱们的孩子考取了高分,却去了个技校。
志平便着急地喊叫说:“千万别进技校啊!”却又发不出声来,胸口像压着什么东西,终于志平猛地大声喊出来“朱老师,救我”!
一着急志平也就醒了,想到刚才不过是个梦。他竟然梦到小学老师,那是像父亲一样照顾他的小学语文老师。只不过,朱老师去世已好多年了。
志平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他望向窗外,下弦月从棉絮状的云层里努力挤出一丝缝来,冷冷地望向这有苦有乐的人间。
这一晚上,张海山也迟迟无法入睡,儿子这次分配工作像是人生中无数的低谷一样,难以跨越,又必须跨越。
五
志平父亲张海山是50年代生人,他仅有高小文化,却常常从生活里思考一些农民无需考虑的问题。
他喜欢琢磨人在低谷时的所思所想。张海山结婚很晚,等儿子上小学时,他都已经快40岁了。
眼下儿子的工作分配,也是他五年来情绪反复落差的煎熬时期。他和老伴赵大秀商议,要不要也去“乡企局”试试,托人找关系,人找人嘛?
张海山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从大队记工员,到承包鱼塘,到养蜜蜂,虽然从未离开过大庙的土地。但他自信还是能看清一些市面上的东西,思来想去,唯一有人脉关系的,就是二十多年前他还在养蜜蜂时,认识的一个从“二轻局”下来的老贾。
二十年前,老贾从“二轻局”下来后,做起了蜂产品的生意,张海山也就是在浮槎镇蜂蜜收购点认识老贾的。
“老贾靠得住吗?”大秀问。因为老贾离开单位时传说是有一个私生女的。年轻时的老贾,还是单位的储备干部,不承想,他不顾原配反对,跟单位的一个女员工好上了。闹到最后,老贾的老婆选择原谅老贾,保住仕途。
只要老贾回心转意,什么都好说。但老贾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小杨在一起,并且愿意接受处罚,开除一切职务。他后来跟女员工杨小宣在开发区小镇上买了一块地,建了一个小院,还生了个女儿,跟小杨姓。
以后的老贾干劲十足,利用人脉资源做了各种生意,女儿也读了幼儿师范。
现在,老贾终于老了。
离婚重组家庭的男人,给人的印象是不负责任,尤其是老婆都原谅你了,给个台阶都不下,还一条道走到黑的男人。
到底是贪图年轻漂亮的哦,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这就是志平母亲对老贾的终极评价。
然而,即使这样不堪,张海山也要去问一问老贾。说不定老贾有些人脉呢?老张认为,凡是娶小的男人,都有两把刷子。一刀两刃,看怎么用了。
六
张海山来到老贾小院时,已是午饭时分,老贾的小院就在国道的路北。一幢两层楼的房子,门口的水泥地面干净的一尘不染,沿墙角摆了几盆月季花,还有一种胖乎乎的植物。一对从乡下收来的石臼窝子灌满了水,上面飘着几片圆圆的小荷叶。海山觉得老贾的日子过得滋润,一进门就大声喊:“贾老三,贾石头!”
屋里应声伸出一个光头来,一手摘下眼镜,盯着海山看。但海山立马认出老贾来,继续打趣道:“你个贾石头变成贾光头了?”
这才让老贾一下子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在浮槎镇收蜂产品时,帮过大庙乡的一户农家弄过几车石头,用来建房,并由此得了个“贾石头”的称号。他也瞬间想起来,眼前来人正是大庙乡的张海山了。
老贾笑眯眯地问:“你真稀客呀,怎么就想起我来了?”说着连忙让张海山坐下来。习惯地掏出香烟递过去,又要泡茶,猛地想起了饭来,便问有没有吃。张海山摇摇头,笑说“没饭吃了”。老贾便要带张海山吃饭去。
“走,今天带你去吃国道鱼。”老贾拉着张海山出来,门也不关,只朝楼上喊一声:“小杨,我出去吃了。”楼上有女人的声音应到:“哦,知道了”。
“还是小嫂子好啊!”出了门,海山忍不住调侃一下老贾。老贾会心一笑,举着拳头在海山肩上轻轻捶了一下,说,“好多年了,”
“哦,好多年了。”海山重复着:“你们结婚好多年了。”
老贾的意思是他和小杨这样一直相敬如宾好多年了。
婚姻家庭是本书,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现在羡慕老贾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而曾经那些世俗的指责,却仍然在一些世俗的内心里,从来不曾消失。
两人在路边的“国道鱼”馆里坐下来时,点了大份的鱼。招牌菜烧的很慢,老贾陪着海山嗑瓜子,感慨时光飞逝,十多年未见,把各自的变化说了一通。
黄灿灿的“国道鱼”终于端上来了,扑鼻而来的鱼肉香味让海山没停筷子。
关于孩子毕业分配的事,老贾却一言不发。那餐饭,张海山吃的心神不宁,觉得老贾像是胸有成竹,又觉得不可能如此简单。等海山忐忑不安的吃完饭,老贾才告诉海山,他从“二轻局”下来之后,有一批同事就转到“企业办”,也就是后来的“乡企局”。所以,那里人和他都很熟悉。
“比在原单位还熟,你就放心吧。”
这句话让张海山一直悬着的心,平稳落了地,一切安稳祥和。
吃完饭回到老贾小院里,张海山看花看草都格外顺眼。老贾留他多坐一会,他也不肯,迫不及待的要乘车回去,望望头顶上的蓝白云,是很久没有过的爽快呢!
临走时,他没忘跟小杨打一声招呼。还自荐道:“我是老张,大庙的养蜂专业户”。楼上响起小杨恍然的盛情挽留。海山连忙摇手,说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忙,然后逃跑一样地跳出小院,坐上公交,直奔车站。
坐在回去的车上,海山并不认识同车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跟每个大人小孩都想说一句话,夸夸小孩长得胖乎乎,夸夸老人身体结实。那半天,他像是醉了甜酒一般地兴奋。回到家,儿子和老婆都来分享他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呢!
直到深夜,老张两口子还在盘算着把今年刚收上来的新花生米加工成五香味的,乡下人只能用一些土特产来托人找关系了。最肥的老母鸡,最大的花生米,最香的菜籽油,都用来铺垫一条进城的路。
第二天,海山在家里分拣花生米,那些邹皮的小粒花生米挑下来,半天塞一颗进嘴里,海山心情很好,拣好的花生米看起来大小均匀,仿佛是儿子的作业成绩,一定能让领导看上眼的。
突然,小卖部跛脚的老妇人隔着院门大声喊:“海山,你家来电话了。”张海山一下子站起来,他昨天才把小卖部的号码,给了老贾,这电话一定是他打来的。海山三步并做两步赶过去,一把抓起话筒,里面没人说话,只有一阵脚步声和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连忙“喂喂”喊了两声,电话那头果然响起老贾熟悉的声音:“老张啊……”
老贾告诉他,这一批学生的手续都压在“乡企局”里,原则上是统一分配。但是因为不同地区经济条件不同,企业好孬更有差别。考虑到每个人想法不同,现在“乡企局”实行推荐制。把学生推荐给合适的用人单位,用人单位考察学生的能力,双向选择。张海山听到“推荐制”,“双向选择”,便觉得不踏实,忍不住问“那志平的事怎么弄呢?”
老贾便说如果不着急,就先等等,着急的话,他明天或者后天去趟“乡企局”找老张。老张,原来也是浮槎镇财政所的老会计,因为业务能力强调到市局里来了,现在是“乡企局”的会计师,他和张会计都很熟悉呢。
海山听得很激动,连声说:“现在就很着急呀。”又恳请老贾跑一趟,然后千恩万谢的挂了电话。
张海山全然不觉小卖部的跛脚老妈子好奇地盯着他看,她甚至嫉妒张海山又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她除了羡慕,一分钱光也沾不到的。
晚上,海山两口子商量着,托老贾找关系。礼品必须要双份的了。老贾找的张会计,张会计有,老贾也必须有一份了。
至于冬天留一点自己喝酒,海山想都没再想了,相比儿子的工作,自己喝酒吃什么不可以呢?为了孩子他恨不能割下身上的肉呢!
七
国庆节过后的一天上午,大庙乡通往莲花村的砂石路上,行驶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小汽车。桑塔纳中规中矩、板板正正的车型,在那个年代是富贵和权力的象征。
小车里坐着一个身材发胖的老者,所剩无几的头发一律梳向背后,一丝不乱,他正慢条斯理地对着后排的老贾说着话。窗外是大片的农田和屋舍,透过黄叶挂满枝头的树梢,可以看到农家院子里,妇人趁着晴好的天气晾晒山芋片。那是刚刚收获的红薯,切成一片片块状,晾在门口小院空地上和矮小的锅屋顶上,一只大公鸡不分早晚随意地喔喔喔叫着。
“老贾,这山芋片煮粥好哎!”
前排老者看着车窗外对老贾说。老贾忙忙称是,“那是,张老。那年我在大庙这一带收王浆,一天早上去了一户人家。正赶上山芋片粥,我扛了三大碗,好香啊!”
说得前排男人微微笑起来,他仿佛看到老贾稀里哗啦贪吃的模样。
坐在前排副驾驶上的,正是“乡企局”的张会计师。会计师稀疏白发,年届退休了。今天他去大庙财政所,带上老贾过来看一看张志平。即便是受人之托,也要先目测一下孩子。
他们坐着黑色的桑塔纳到了莲花村路口时,已是家家户户吃午饭时分。村里大人小孩都很好奇,一年难得见一次车辆的砂石路上,今天居然停了一辆崭新呈亮,可以照见人影的小汽车呢!
从车里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村里男男女女的眼光像是在看一块超大的口香糖,然后目光被口香糖黏住,拉的好远。
“口香糖”们终于进了村,去了张海山的家。
干部开车去志平家的轰动,跟上次志平考取大专一样,成为“沸点”话题。五年前志平上大学报道时,那是天快亮的时候,张家人放着鞭炮,让志平走过村前的小桥,上了大路,从此路就越走越亮堂。
这次,是全村人在午饭时分,都伸头看见一辆发亮的小轿车带着干部来到张海山家了,甚至有人都说,那是领导来请张志平去上班了。
张海山是昨天晚上听老贾说的,今天张会计来大庙镇,到时候他会跟着一道过来看看志平,张海山便激动而忙乱地准备起来。
他天没亮就挑着担子上街买菜,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必须按照高规格、严要求来办好这次接待。到中午时,早已装盘的烧鸡,水煮鱼担心凉了,就用炉子烧一锅热水来保温。炒菜需要等客人来,再用大铁锅,现炒现吃。
志平早已把大伯叫过来,在堂屋里等客人的到来,然后又跟小叔去了村头路口迎接客人。志平也学着大人的模样,拿着一包烟,抽出一支来递给小叔。
小叔接过来,告诉志平,敬烟分好几种方式,对尊贵的客人要用双手,熟人用单手,朋友之间可以远远抛过去。
“这以后你去单位上班,我去找你,你可不能这样抛烟啊。”小叔开玩笑地说着。
志平也嘻嘻哈哈地说,“你放心,你来了我肯定抛。”小叔笑着摇摇头,他看着远远的马路上,别说小汽车,连个人影也没有。小叔便让志平回家去帮忙,他一个人在这里就够了。
志平回到院子里,看到家族里只帮忙调解纠纷的老爹也来了。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等着,脸上带着期盼又幸福的神情,都没说话,只微笑地互相望着。
老爹在计算着人数,席位的就坐顺序,空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大家都在猜测会来一个什么样的重要人物。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关于志平工作分配的事,犹如五年前那次填志愿,张家唯一的大学生最重要的工作,谁也不敢造次。生怕说错一句话,引起整个败局。只有志平在院子厨房里来回走动着。
在大家一次次看炉子上保温的菜,有没有冷了的时候,站在村口望风的小叔一头冲进院子来,张大嘴巴,直喘气,断断续续地说:“来了,来了,三三拉小车子……”。
大家虽然没听明白,但都知道是客人到村口了,于是各自忙碌起来。硬菜一盘一盘的端上来,在桌上整齐地摆好,大锅菜也开始滋滋啦啦地炒起来了。
老贾在前带路,张会计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站在门口的张海山一见到老贾,便猜到后面的老者是张会计了,立马迎上去。不等老贾介绍,就激动地说“张老好,劳您大驾了!”那神情像是久别重逢的热情。
张会计微笑着点头,慢慢走进客厅,面对一大桌子菜和满屋子的人,便挥挥手,示意大家都坐下来。他眼光在屋子里扫一遍,让人感觉到他用心地跟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于是在纷纷落座之际,老爹不容分说,让张会计上座,老爹只是满脸笑容地对三位客人点头致谢,几乎没什么话好讲。
倒是海山和老贾,像是前几天见了面的话还没说够,十几年来没见到,所有陌生疑惑都在话语里一一消失了。
直到母亲过来,她提醒父亲今天办正事,父亲才跟老贾停下来。老贾会意地笑笑,悄声说:“没事的,你让嫂子准备一些山芋片,这是他早上来特意点到的好东西。”
张海山示意志平母亲下楼去准备一口袋山芋片。
这时,张海山转身给张会计敬酒,他端着酒杯连声说着,张老请。然后自己一饮而尽,满怀着浓浓的诚意。
一会海山便满脸通红起来,只是还在劝张会计多吃点,多喝点,并且自谦:“农村人的土菜烧的不像样子了。”然而张会计非常平静,慢条斯理的端起酒杯抿一口就放下,一边吃着很少的菜,一边慢慢地说自己也是大庙镇张家岗人。
志平伯父,父亲和小叔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又纷纷夸到张家岗文风好,出人才呢。张会计抿了一小口酒,微笑点头。
接着,张会计看着志平父亲,缓缓地说:“今天呢,先来浮槎财政所办了点事。再者呢,也来看看你们。但是看你们是主要的,财政所的事就那样,早一天晚一天无所谓。”
“是的呢,劳驾劳驾”。张海山一边热情地感谢着,一边双手恭恭敬敬地给张会计敬烟。
张会计没再把话题引到分配事情上来,他说了一些大庙镇和张家岗村,那些走出农村到城市的人以及他们的励志故事,整个午餐气氛极其融洽。
饭后,张会计说想看看志平的书房,他早已听说过孩子爱看书。父亲便在前面引路,老贾端着茶杯,陪着张会计进了二楼志平的书房。
其实是个卧室。靠南窗户有两排书架,都是志平大学时候购买的专业书,靠东墙就是文史类里书籍了。
志平妈端着瓜子盘上来,将茶杯续满,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就退出去了。张会计先开口说:“早先就知道老家这边有个小张会计,今年毕业,但一直没机会过来,正巧老贾问过来,竟然跟你是多年的交情,于是顺理成章就过来看看。”
就这几句话,让张海山感恩不尽,他忍不住跟张会计认祖归宗起来。
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嘛!转了一圈,两人原来还是平辈的兄弟辈分。张海山自认是弟弟,便又以茶代酒敬了张会计这个老哥哥,也让志平之后改口叫“巢州大伯”了。
志平无比诧异,他想着楼下坐着的那个朴实慈爱的老汉,才是自己的大伯。心里便对眼前的老会计有些不能接受,然而父亲像是一个导演,他只在此时,让志平尽量声情并茂地喊张会计为“巢州大伯”。
临走的时候,张会计在一堆会计书里抽出一本葛家澍的《工业成本会计》,并大声对志平说:“这本书我家也有。”
志平顿觉紧张起来,成本会计是工业会计里最烦杂的一门学科。他考试才巴巴及格,60分过了关。好在张会计没再继续问什么,只是大概看了看书架上的书就走了。
志平后来才知道,张大伯早年是大庙镇轮窑厂会计,因为业务能力突出,去了财政所,后来又去了“二轻局”,再到“乡企局”,成为一名主办会计。志平想,会计学和其他学科一样,起点不在乎多高,终身学习的状态才是立身之本。
等到“巢州大伯”回去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志平和父亲恭恭敬敬地送客人进了车里。该带的香油、花生米都是双份的,一切由老贾来分配,最后还特地带了大半口袋山芋干。
志平父亲一边往车后备箱塞东西,一边说都是自家田里长的,不值什么钱。
父子俩站在路边,看着干干净净黑色发亮的小汽车,在无声地掉头,然后转弯上路。
秋日下午的阳光,照在村口的树荫下一片金光,映红了车里张会计和老贾红彤彤的脸庞,也照映着张海山甜蜜醉态的模样,他觉得现在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他看着锃光发亮的小汽车,就是小兄弟说的“三三拉”的小汽车,悄无声息地从身边开走,他自信地认为,虽然志平现在还没单位,但以后志平也会有一辆这样的车子。
直到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六,张海山又一次从巢州回来,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志平,下周一去湖滨镇的环湖建材厂上班,虽然不在市区,但离家不算远,周六周日想回来看看,半天就到了。海山然后又转头对赵大秀说,这个厂效益好,比市区国营单位工资还高,另外还有年终奖。
赵大秀满意的脸上像开了一朵花。儿子虽然没能分到市里的单位,但工资福利都比市里单位好,她又满心期待,是个怎样的好单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