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师傅洛天都的声音淡漠传来。
　　徐洛魂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仰躺在巨大黄栌树下，入目所见是密密麻麻的枝丫和厚实的红叶海，旁边是巨大的山石。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这里是从小到大的家，天都山之巅。
　　他放松了身体，松懈了绷得太紧的精神，懒洋洋地回答：
　　“嗯，醒了。”
　　“砰！”
　　从巨石上砸下来一柄长剑，上面滴着血，重重插进了山巅。
　　接下来，就是洛天都没好气的声音。
　　“死小鬼，躲在这里睡大觉，不知道为师我给你收拾屁股，花了老大的劲儿。”
　　听着师傅的抱怨，如果是以前，徐洛魂要么啼笑皆非地哄着，要么诚惶诚恐地受训。
　　然而现在，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把我禁足在家里的，不就是师傅您吗？”
　　洛天都没想到这个徒弟居然会反呛一口，后面的话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不知道有多么难受。
　　徐洛魂侧目，看着天都剑上的血，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
　　“师傅，你又因为徒儿的事，杀了多少人？”
　　一向爱惜天都剑的洛天都，居然在杀人后没有温养宝剑，而是任由血迹残留，本就是打着在徒弟面前炫耀的小孩儿心思。如今得到意料之中的捧哏，哪还在意徒弟那微不足道的呛声。
　　一个翻身，他下了巨石，站在仰躺的徒儿面前，得意洋洋地说：
　　“那可多了，光是咱们补天阁内部就杀了不下百人，都是在这次事件中下暗手的家伙，加其他两派五道的话，足足有一千多人呐。”
　　“你要知道，那可是有……”
　　洛天都噼里啪啦地报着人名，就像贯口报菜名一样。
　　徐洛魂凝目望着天都剑上的那抹暗红，完全听不进去师傅的菜单，内心中一阵阵的反胃。
　　终于，他忍受不了这份血腥的名单了，出声打断：
　　“武当呐？”
　　被打断的洛天都先是一怔，然后轻松笑了笑，别有深意地回答：
　　“纯元叛教，这就是他们的交待。”
　　徐洛魂扭过脸，重新看向头顶上的红叶海，有些疲累的说道：
　　“是吗，那就好。”
　　这一消极的反应，有些出乎洛天都的意料，他有些迟疑地问：
　　“你没有其他反应？”
　　徐洛魂知道师傅话语背后的含义。
　　现在圣门在对内部清洗过后，正摩拳擦掌，准备对着哪方势力下手，虎吞狼咽一番弥补损失了。
　　各方面来看，江湖白道双壁之一的道门话事人武当，目前来看仅有一位至高坐镇，其门内长老又与清廷余孽搅合在一起，组织参与了对圣门圣主的围杀，罪行明明白白，确凿无误。
　　这下圣门有理有据，还有冤情，合该对武当下手。
　　然而，徐洛魂不想。
　　他不想再看见因政坛而风急浪高的江湖，再因为自己而正邪大战，流血漂橹。
　　即便他无力也不会阻止圣门以合适理由与正当借口，去获取利益，也不想这份理由与借口是自己。
　　所以，他的回答只有一个。
　　“没有，师傅。纯元被洛魂亲手所杀，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徐洛魂没有得到师傅洛天都的回应。
　　他知道，师傅定然是以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毕竟，他是圣门公认的下一代接班人，如今却提出了损害圣门利益的建议。
　　论公，这是大势力继承者最不合格的表现。
　　论私，血仇在身，不找上去杀他个满门，枉为人夫和父亲，这是圣门中人不齿的行径。
　　这也是一般江湖人刀口舔血的价值逻辑。
　　可惜，徐洛魂是真的累了。
　　他不想再掺和是是非非。
　　他只想死！
　　沉默好久之后，洛天都有些落寞的声音才回响在耳边。
　　“原来，你的剑心，已经随着雪缘的离去，破碎了。”
　　徐洛魂沉默，只有红叶海“沙沙”的声音，回应着洛天都。
　　“也罢，你好好修养吧。圣门还有武当的事情，就交给师傅吧！”
　　说完，一阵风吹过，红叶海浪涌翻飞，欢送着主人的离开，而徐洛魂闭上眼睛，陷入了黑暗。
　　下一秒，他睁开双眼，人间已经换了模样。
　　这是一片血色空间。
　　空旷，死寂，无声，无息。
　　空间下部通体黑红色的胶状水体，向着空间内部散发出虚幻的光线，仿佛条条细微蠕动的长虫，在空间中张牙舞爪。
　　而胶状水体本身，就仿若凝滞的血液，猩红恐怖，偶尔轻微的上下起伏，如生物快死时，本能地抽搐。
　　在胶状水体的最底部，透过抽搐起伏的半透明身体，徐洛魂隐约能够看见一个被各式各样的枷锁和铁链，层层封印的血影。
　　他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在等待逃脱的机会。
　　徐洛魂将目光上移，平视前方，淡漠说道：
　　“有段时间没见了。”
　　前方仅仅是一道虚幻的影子，宛如云烟，风吹即散。
　　可眉目面容依稀可见，与徐洛魂长得一模一样。
　　“是啊，有段时间了，看起来你过得不怎么样吗。”
　　影子戏谑地说道。
　　徐洛魂黯然，然后不想继续讨论这个悲欢的话题，岔开道：
　　“关于那个奇特的女人，你怎么看？”
　　两人心神相通，自然明白女人指的是那个奇言奇语，古怪行径的“顾雪缘”。
　　“你都不知道的，我也不可能知道。”
　　影子非常光棍地坦白。
　　徐洛魂目光闪烁。
　　“你能说说当时昏迷中被封印到这个古怪地方的感受吗？”
　　“……，还是那句话，我俩感受相通，我的感受，你也能感受到。再说了，当时我可是在昏迷中，你人在现场都说不出一二三来，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他指了指眉心相通的剑型伤痕。
　　“我唯一能知道的，就是醒来变成了这个鬼样子，而且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出不去。看起来这里就是囚禁血影的监牢，而我则成为了看守，只有你还能在外面活蹦乱跳的。”
　　影子不无抱怨之意的酸道。
　　徐洛魂苦涩地一笑。
　　如果可以，他其实更想做这个看守，而不用在外面承受残酷而悲伤的现实。
　　两人间一阵沉默过后，才由影子打破沉默：
　　“你以后怎么办？”
　　“你不是知道吗？”
　　“混蛋，你真要这么做吗？你对得起师门，对得起师傅，对得起你奉献了所有的事业吗？”
　　空间破碎，光影消散。
　　只留下徐洛魂疲惫地回应。
　　“我，累了。”
　　——————————
　　明月高悬在山阿之间，皎洁橙黄的月华，晕染了整个山巅。
　　徐洛魂坐在幼时的山崖上，静静任由古时月为其披散上清冷的光辉。
　　洛天都犹如神魔一般，从后面的红叶海下的阴影处浮出，闪现到身后，低声问道：
　　“你真的发下誓约，洗手不再杀人？！！！”
　　徐洛魂贪恋地看着天边的月盘，点点头。
　　“是的，师傅。洛魂杀戮过甚，这双手的血腥味儿，一直萦绕在鼻尖。”
　　徐洛魂鼓足勇气，说出了伤人甚深的话语：
　　“师傅，请放过我吧，我真的承受不了了。”
　　下一秒，皎洁的圆月宛如戳破气球，不知飞去了何处，天都山在震动摇晃，山崩地裂，红叶海仿佛被狂风席卷，疯狂翻涌。
　　只因为一股裂天灭地的气势，在天都山之巅轰然降临，威压天下！
　　“我允许你把话收回去，重新说一遍！”
　　冷漠如同神灵一般无情的话语，响彻在徐洛魂的耳边。
　　灵觉疯狂提醒，会死，真得会死！
　　身上的每根寒毛都在战栗着，内心中生出一股又一股无可匹敌、不能拒绝的死亡恐惧，徐洛魂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那无力的营地内。
　　痛苦、绝望、悲伤、笼罩了整个身心，不得解脱。
　　“混账，想死别拉着我！”
　　影子微弱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一如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惊醒了徐洛魂几乎被压迫到快要窒息的神魂。
　　他紧咬牙关，从齿缝间憋出了对神灵的回答。
　　“师傅，我心已决，誓约已立，绝不反悔，以后不会再杀人了。”
　　“如果有人要杀你呢？”
　　“打到别人不敢杀我为止。”
　　“如果有人杀不了你，被你放过，却对你身边人下手，因你而死，你怎么办？”
　　“弟子已经孑然一身，唯一身边之人就是师傅。而天下间，能够杀死师傅的人，不存在！”
　　如此诡辩，让洛天都撼天动地的气势也不由为之一滞。
　　山阿的圆月重新将皎洁的月光，挥洒到了师徒二人身上。
　　徐洛魂逃脱了气势的锁定，那种被天地淹没，在海水中窒息的感觉终于消退，不由得咳嗽连连，显见刚才的凄惨，还有洛天都的脾气。
　　“你想过没有，咱们可是补天阁，一个杀手组织。你作为少阁主，未来的带头人，居然不杀人，能带好这个组织吗？”
　　洛天都凝重的话语从背后传来，其中期望殷切，还有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徐洛魂重重咳嗽两下，咳出被中伤的暗血，才理顺气息，沙哑着嗓子回应道：
　　“师傅，恕弟子不肖。补天阁的少阁主，请另择英才吧。”
　　说完闭目等死。
　　然后身后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良久，他回头望去，身后空空如也，洛天都消失不见。
　　但是，就在天都山的另一边，一道璀璨明亮的剑光，突然如同开天辟地一般，斩裂了夜晚。
　　徐洛魂苦笑，这剑光要落到自己身上，估计连渣都不会剩下吧。
　　自己让师傅失望了，继失败的丈夫，无能的父亲之后，自己又成了一个不肖的弟子。
　　人生，真是失败透顶。
　　可自己，真的拼尽了全力，堵上了所有。
　　如今，空空如也，面对生活，无能为力。
　　徐洛魂虚弱地躺倒在山崖边，任由月光轻柔地包裹自己，然后蜷缩成一团。
　　雪缘，你在哪里？
　　洛魂，好想你！
　　——————————
　　1916年，民国四年，6月29日。
　　当黎明的光，再一次照射到天都山巅。
　　徐洛魂穿着那身顾雪缘亲手缝制的黑衣白袍红马褂，背着小小的行囊，从天都小院中走出，准备下山。
　　然后，他不出意料就在巨大黄栌树下的巨石边，撞见了有些落寞地师傅洛天都。
　　这位天下第一，此时衣衫凌乱，原本一丝不苟，根根直立不屈向天的短发，散漫无边，居然还打起了卷。
　　这还是徐洛魂第一次见到师傅如此落魄到失去仪态。
　　而且虽然外貌不显，但是徐洛魂能清晰闻到，师傅身上和天都剑上浓烈的血腥味。
　　估计昨晚圣门内部的清理，又是一片尸山血海。
　　洛天都见徐洛魂来了，也不废话，直接向他丢来一把大剑。
　　“这把剑是专门为你打造的，没有开锋，就一个大木板，但是绝对坚固，可以当做盾牌使用，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惋惜地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徒弟：
　　“这把剑平常可以储存至高之力，并按照持剑人的意愿来使用。这应该对于现在的你，是最合适的武器了。”
　　徐洛魂接过大剑，只见约1.2米长，三尺二寸，净重十斤六两，剑尖平顿无利，剑刃没有开锋，剑身宽约三指，通体黝黑，仿若死去的木头。
　　他跪了下来，双手平举长剑，托过头顶，百感交际地敬称道：
　　“请师傅赐名！”
　　洛天都神色复杂地看着剑与人，良久才慢慢回应道：
　　“你既已发下誓约，此生不再杀人，选择如此道路，那么这把剑就叫做誓约，时时以剑明心吧。”
　　徐洛魂感怀，双目留下热泪，却不敢妄动，只能低下身子，端端正正地磕头，而双手依然高举誓约，托在头顶。
　　这动作很别扭，很费劲，但无此不足以表达徒弟对师傅的感恩之情。
　　九个响当当的磕头过后，洛天都继续说道：
　　“你不想继承我的大统，没关系，我等你，我会让补天阁等你，圣门也会等你。所以，我和那些人同样订立了誓约，你不能、也没有权力再拒绝！”
　　徐洛魂抬起头，恭敬听令。
　　“你的毕业礼，我给你押后，只要在有生之年，我的少阁主永远都是你！”
　　徐洛魂浑身一颤，热泪眼看着又要流淌而出。
　　“但是鉴于徐洛魂不尊师长，不敬师门的态度，补天阁已经发出追杀令，随时随地刺杀二百二十三代少阁主。一旦你身死，少阁主之位将按同辈子弟顺位移交。”
　　洛天都目中放出神光，死死锁定自己的徒弟，说出了最后的约定。
　　“如果洛天都身死，而徐洛魂身存，或者徐洛魂回归补天阁，则自动接掌补天阁阁主一位。”
　　“师傅……！”
　　一声悲呼，从徐洛魂口中颤抖着喊出。
　　此项约定，既是将徐洛魂推向了被无尽追杀的道路，可也将师徒二人彻底绑定，洛天都将下一代补天阁的大位焊死在了自己徒儿身上。
　　除非徒儿身死道消。
　　可这也倒逼着徐洛魂不能随便身死，因为这必将令洛天都绝顶失望。
　　可以说，洛天都为徐洛魂做到这个份儿上，足可称之为感天动地了。
　　洛天都见徒儿动情的模样，也不由在落寞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别急，你这次下山，是奉了一项绝密任务的。”
　　徐洛魂急忙擦掉眼泪，庄重肃容应下。
　　“请师傅示下！”
　　“找到一个人，一个奇特的人。”
　　“姓甚名甚？”
　　“不知道。”
　　“有什么特征？”
　　“不知道。”
　　“大概什么方位？”
　　“不知道。”
　　洛天都神秘地挤眉弄眼，说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当洛魂你和他相遇的那一刻，你就知道，我要找的是他！”
　　“弟子受命！”
　　徐洛魂知道，这项任务很重要，也许就涉及师傅天妒之人的秘密，但更多的，还是师傅担心自己寻短见而故意找的一门差事。
　　人有事情做，就不会轻易放弃人生。
　　正事交办完毕了，洛天都也终于撑不住打了个哈欠儿。
　　最近为徒弟收拾手尾，东奔西走，又大兴屠刀的他，显露出了疲态。
　　“16年前，你说你要下山去找到你自己的路。现在来看，这16年来，走了不少弯路。”
　　“弟子绝不后悔！”
　　徐洛魂斩钉截铁地回答。
　　洛天都无奈地叹息一声，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而是自顾自说下去。
　　“16年后，你又要沿着一条新路，再走下山去，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所以那块墓碑，你想好怎么写了吗？”
　　“师傅，就让她空着吧。如果有一天，洛魂想通了回来，自己补上去。如果洛魂回不来，师傅，请你随意处置。”
　　洛天都仰天再叹，身影在清风中消失，未有一语。
　　徐洛魂深深地跪拜下去。
　　风吹云动，红叶海翻涌，巨大黄栌树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不舍别离。
　　再回首，失意人悲伤行囊，踏上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