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余带着那学生走出了鱼房，两人一路从地下室往上层楼梯爬。
　　可惜越往上走，这学生的心里落差也越发地大了——方才令他感觉“惊艳”的鱼房，其实给钱余加了不少“印象分”。可刚过了一楼会议室，他心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好感，就开始被“大打折扣”了。
　　两人来到位于二楼的公共实验区，钱余带着他将一整层的房间都走了个遍。那学生看到房间里的仪器都很老旧，顿时有些失望。
　　紧接着，两人又上到三楼，进了钱余的实验室——虽然这儿的仪器设备都是新买的，可种类和数量都不多。
　　“我也实话和你说吧。”钱余并不打算欺瞒，“研究所的很多设备都有些年头了，确实和高校里的没法儿比。而我也是刚来这儿不久，所以实验室才起步，经费有限。我目前只有两台PCR仪，三套做蛋白印迹的设备，四台小型离心机，一台冷冻离心机，还有一台超低温冰箱。”
　　“DNA的电泳室在二楼，研究所提供了专用的设备，还有蛋白显影的成像仪、实时荧光定量PCR仪等等。”
　　“关于斑马鱼的一系列实验，譬如对胚胎进行观察、操作等，鱼房里也都配备了专业的仪器。”
　　“至于其它的设备，像是大型的离心机、显微镜，研究所内则称不上齐全。”
　　钱余继续介绍自己的情况：“我的实验室目前只有三个学生，一名博士，两名硕士……”
　　听完钱余的实话实说，学生并没有表态，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但钱余知道，在设备和“人手”方面，自己应该是被妥妥地嫌弃了。
　　钱余只好让学生讲讲他的硕士课题，和他聊一聊拟南芥的发育研究，然后再循序渐进，将话题引到斑马鱼身上。没多久，钱余就开始详细介绍自己的科研方向……
　　到了饭点，钱余本想叫上大伙，五个人一块儿去吃午饭。可这学生当即拒绝了，也不知是否借口推脱，他直言下午要准备毕业答辩的相关事宜，必须赶回学校。
　　钱余只好妥协。
　　送走了那学生，钱余转头又回到办公室。当路过实验室的时候，他顺带扫了一眼里面的陈设。
　　在钱余看来，自己虽然并非“一无所有”，但也算不上“有根基”，而且“人丁稀少”——哪怕他有再多的科研想法，目前也只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处理完一些琐事，钱余这才离开研究所，径直开车回了家。他照例错过了饭点，不过小家伙今天倒是没有睡午觉，因为她发了脾气。
　　“你昨晚说好回来吃午饭的，结果女儿又没等到你。”盛夕也很无奈，“她现在不肯睡午觉了，你快去哄哄她吧。”
　　钱余只好先饿着肚子，赶紧去哄自家的“小棉袄”——他陪着女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但小家伙仍旧不依不饶。直到钱余告诉她，下午会有个“有趣的朋友”来家里陪她玩，女儿才肯罢休，她终于乖乖地闭上眼睛“找周公”去了……
　　万幸，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但也同样去得快。
　　女儿刚睡醒，钱余就打湿了毛巾，伺候她擦脸蛋。小家伙今天倒是没有什么“起床气”，或许是因为她还时刻惦记着，爸爸口中那位“有趣的朋友”。她刚想开口发问，就听见门铃响了起来。
　　盛夕从厨房走出，径直去开了门。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今天是钱余和盛夕做东，邀请大伙周末来家里吃顿饭。
　　小家伙听到了一连串陌生的声音，十分好奇。她立马想挣脱钱余的管束，草草结束“洗脸征程”，去看看这位“有趣的朋友”。
　　“欸——”
　　钱余一时没注意，就让女儿逃离了视线。他无奈地看着小家伙迈着小短腿的背影——女儿已经小跑着往客厅里去了。
　　“还没擦完脸呢。”
　　钱余一手拿着毛巾，快步跟在了女儿后面，幸好小家伙并没有走远——盛夕眼疾手快拦住了她，然后接过钱余手中的毛巾，继续给她擦脸蛋。
　　“这小家伙现在‘狡猾’得很。”盛夕评价道，“一不留神就‘溜走’咯。”
　　钱余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接着转过头，朝刚进门的客人道了一句：“东子来啦——你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一会儿你给我打下手呗。”
　　东子，全名凌寻东，他是钱余高中时期的死党——自从高一入学，两人当了半年的同桌，之后他们就开始无话不谈，感情甚笃。
　　小家伙似乎没有见过凌寻东，于是她避开了眼前的阻碍，伸长了脖子问道：“你是谁呀？”
　　“叫我‘东子叔叔’就好了。”凌寻东笑着回答道，“你现在是个‘大姑娘’咯——记得上次见你，你才几个月大呢。”
　　凌寻东刚说完，钱余就给他递来了一杯水。
　　在小家伙的印象里，并没有凌寻东的身影，她想了一会儿，然后礼貌地开口叫人：“东子‘蜀黍’——”
　　听着她那稚嫩的童声，凌寻东差点将嘴里的液体喷了出来——现在的小朋友，到底是从哪儿学到的这些“网络词汇”？
　　盛夕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忍俊不禁：“你习惯就好啦！现在的小孩子，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凌寻东也不禁笑出了声：“孩子平时谁带呀？”
　　“工作日找的家政。”盛夕回答道，“保姆一大早过来，晚上等我回家了才离开，每天按小时计费。双休日就我俩自己带咯——现在她不像两岁前，半夜闹腾得不睡觉了，我和钱余也轻松多啦。”
　　“那你俩现在这压力也够大的啊。”凌寻东不禁感慨，“除了请保姆，每个月还要交‘月供’、还房贷。”
　　盛夕和钱余都无奈地笑了笑。
　　两人这房子虽说是二手的，但也属于学区房，买的时候多亏了双方父母的“赞助”。
　　“幸好我工作得早，还跟着你做了同一行。”盛夕打开电视机，给女儿看起了动画片，“而且钱余做博士后的那段时间，他也攒了不少钱。”
　　“研究所还给了安家费。”钱余补充道，“虽然不多，但也能应个急。不过呀……要是我科研上做不出成绩，这笔安家费还是有‘被退回’的风险。”
　　吃到嘴里的肉还得吐出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凌寻东点点头：“那倒是，你做科研确实压力大——不过我们销售也是很能赚钱的！”他一脸自豪，朝着钱余建议道，“怎么样，要是你觉得在研究所做得不开心，就出来跟着我‘混’啊。”
　　“这么早就想‘挖墙脚’啦？”钱余被逗笑了，“还是麻烦您老啊，先跟我进厨房里‘混混’吧……”
　　于是凌寻东被当成了“壮丁”，他认命地和钱余一起进了厨房——今天的食材都是盛夕去买的，所以现在这做饭的活儿，就顺理成章地留给了钱余。
　　凌寻东问道：“今天几个人吃饭呀？”
　　“还有陈幸两口子没到。”钱余转过头，看到凌寻东正在翻米缸，准备淘米。于是他阻止道，“现在就煮饭还是太早啦，你先帮我择菜吧。”
　　盛夕在客厅陪女儿看了会儿动画片，小家伙看饿了，就等着盛夕的“投喂”——两块蒸糕，一小杯牛奶，几粒山楂丸。过了不久，女儿发觉动画片看得没劲儿了，又拉着盛夕玩积木。积木玩腻了，小家伙又想出门到楼下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总之一个下午，女儿就没消停过。直到她彻底累了，才肯跟着盛夕回家，接着“祭一祭五脏庙”。
　　饭点到了，盛夕家的门铃也响了。
　　“敢情你俩这是踩着点儿来的呀。”
　　“哈哈——”陈幸笑了起来，“被你发现了，嘻嘻……为了‘将功赎罪’，我决定派郭子昱去厨房帮忙。”
　　“行啊。”郭子昱倒是满不在乎，“做饭乃我人生一大爱好——看我给你们露两手，让钱余也歇会儿……”
　　厨房里又多了一双手，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郭子昱没见过凌寻东，于是钱余给两人都做了介绍。凌寻东发现郭子昱进厨房之后，自己的作用变得有些“鸡肋”，所以他乐得清闲，干脆躲到客厅里逗孩子去了。
　　“哟，你这是光明正大地偷懒呀。”陈幸可没给老同学面子，“郭子昱刚进去，你就出来啦？”
　　凌寻东辩解道：“我可是在里面呆了一下午啦——才不像你，专门踩着饭点来吃‘白食’。”
　　“我不是让郭子昱出马了么？再说了，就我那厨艺，您老吃得下嘛！”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哈……”
　　小家伙听着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虽然她不大听得懂，但也觉得很新奇——看来爸爸并没有说谎，他这位朋友当真“有趣”。
　　饭菜很快被端了上来，堆满了整张餐桌——蒜香排骨、酱鸭子、鱼香肉丝、油焖大虾、菠萝咕噜肉、清蒸鱼、荷塘小炒、蚂蚁上树、老火汤。
　　凌寻东伸头一看，立马眼中带光，顿时饥肠辘辘。他赶紧和大伙“约法三章”：
　　“今天除了这鱼，我都打了下手的，你们得多给我留点儿。”
　　“哈哈——”
　　大伙围坐在桌旁，盛夕把小家伙也抱到了椅子上。
　　钱余插了一句：“这鱼是子昱蒸的，火候掌握得相当好。”
　　“听到了吧，有我的一份‘功劳’。”陈幸“大言”不惭，“你顶多是个‘厨房过客’。”
　　“过客就过客吧。”凌寻东嘴里塞着肉，正吃得不亦乐乎，“跟你们这一桌子的人比起来，我本来就是个‘过客’呀。”
　　“欸，我也是啊。”盛夕也搭了话——“科研”这两字对于她而言，早已是“昔日之事”了。
　　钱余和陈幸都笑了：“对对对，你俩都是……”
　　可惜郭子昱没有跟上大伙的“节奏”，他有些好奇，于是问道：“为什么大家叫你‘过客’呢？”
　　郭子昱今天是第一次见凌寻东，除了钱余和盛夕，陈幸平时很少提及其他老同学，所以郭子昱并不知晓原因。
　　凌寻东闻言不免苦笑：“上一次有人问我这问题，是啥时候来着？”
　　“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钱余记得很清楚。
　　盛夕也点了点头：“那是我读研之前，过的最后一个暑假……”
　　2016年7月，盛夕本科毕业。她率先回了家，体验了一把“长辈上班，子女在公园遛鸟”的日子。半个月后，钱余也放了暑假，他趁着宝贵的“两周假期”，每天带着盛夕出去游山玩水。直到某个周日，他俩去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
　　说是大伙聚会，其实多数人都不在本市。譬如陈幸，她是照例没有暑假的，总是错过与老同学叙旧的机会。
　　那天钱余和盛夕去得最早，餐馆的包厢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闲人”干坐着。直至半个多小时后，班长、化学课代表等十几个老同学才陆续到场。大伙纷纷聊起了各自的工作，偏偏他和盛夕都搭不上话，显得格格不入。幸好课代表带了个小娃娃到现场，盛夕就和钱余一起逗起了孩子。
　　凌寻东那天去得最晚，他刚从邻省出差回来，风尘仆仆。班长打趣说要罚酒，凌寻东便顺势将钱余“拉下了水”，还美其名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伙吃得很开心，课代表不禁感慨：“我们也难得一聚啊……上一次一块儿吃饭，是啥时候来着？”
　　班长记忆犹新：“大四上学期，2015年过春节那会儿。”他想了想，又朝钱余和凌寻东说道，“当时你俩可都没来啊，必须再自罚一杯！”
　　那会儿两人还真没到场——正值新春，考研分数刚公布，他俩就忙着复试备考了，哪有时间参加聚会。
　　“不过东子啊，当年你俩不是一起考的研究生嘛，怎么后来你就出来工作啦？”课代表十分好奇，他只听说凌寻东去年突然退了学，却不知缘由。
　　那时的钱余只能无奈苦笑，他拍了拍身旁的凌寻东，和老同学们说起了昔年旧事。
　　他和东子自读高中起就抱成一团，所以在2011年夏天，两人填写高考志愿时，也不免相互交流——最终，东子随钱余一起选了与生物相关的专业，携手进了大学。
　　当年，生物这一行在国内还属于“新兴技术”，各大高校扩招，生物专业的名额只增不减，但在就业层面，却有些千篇一律。
　　“感觉我们这专业，毕业以后……工作并不是很好找啊。”凌寻东抱怨道，“就业面太窄，工资也不高。”
　　钱余点头赞同：“所以我打算考研。”
　　于是他们从大三开始复习专业课，后来还一起报了考研班。直到两人都考完了试，初试成绩公布当天——钱余的分数比较靠前，排在专业第四名，还算稳妥。可凌寻东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英语差两分才过线，只能另找院校，选择调剂。
　　每天既要复习专业课应付复试，又要时刻关注调剂信息——那段时间对于凌寻东而言，着实难熬。
　　“本来嘛，我就是个被‘挑剩’了的，能有个去处就很不错了。”
　　对于多数考研生来说，当他们奋战到了复试阶段，最终能有导师愿意接收自己，便是“成功上岸”、考研胜利、皆大欢喜了。正如毕业生找工作，一开始志向高远，若能如愿以偿，被好单位录取，自然是再完美不过了。可如果天不遂人愿，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可一再好高骛远。毕竟先找一份工作，解决生存问题才是首要。
　　凌寻东自然也是如此——他最终调剂到一所普通高校，正常入了学。可还没到一个学期，他就萌生了要退学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