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瞳便要文雅得多。她双手掬水轻轻送到嘴旁，左手微微上翘半掩檀口，再小口吞服。仿佛这不是在被挟持逃亡的路上，而是在她那精致素雅的闺房里。
　　逐影舍了水洼，踱步到碎石旁甄选了几颗嫩草送进嘴里，嚼了几口又全都吐出来。他侧头四顾，选了块林荫地合上眼睛假寐。
　　云瞳以水洼为铜镜，以手指为木梳整理因一路急行变得散乱的云鬓。“你和令尊的性格很不一样。”她忽然开口。
　　“什么意思？”眨眼的愣神过后，齐世泉飞快计算。先父于丁亥年过世，距今已有一十八年；三叔父曾告知他云瞳芳龄二八，丁亥年间她尚未出生。“你从哪里得知先父的？”
　　云瞳停下手中动作，端详齐世泉片刻，说道：“云天门门内众人大多见过令尊尊容。我幼时从仆从口中得知。”她找了块干净的方石坐下，接着说道，“令尊到访的那一日是三月十九。家仆引他去了聚贤厅。还未落座，他便递过一张战帖，直言告知是以以武会友的名义前来拜访。
　　“家父——。”她话语骤停，半晌才沙哑地续道，“先父其时习武未久，对各种切磋来者不拒，更何况是成名许久的奇谷谷主。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两人切磋了一个时辰左右，令尊——，”她注视着齐世泉，一字一顿道，“令尊输得一败涂地！”
　　“你放屁！”齐世泉气急败坏。先父习武二十余年，冬练酷寒，夏练伏暑，一身武学精艺卓绝，岂会败给一个习武仅仅八年的外行？这女流之辈分明不安好心，恶意捏造、中伤于先父！他紧握灭冥剑，“既如此，那我再替先父领教一下云天门绝学。”
　　剑刃飞至，切向云瞳双手——齐世泉虽恶忿难平，但还是想起面前这人乃是云天门质子——活着的她才能换来谋杀三叔父的真凶全家性命。他勉强将刺向心窝的剑尖偏移半寸，并改刺为切。
　　云瞳侧身，剑刃撞上方石。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剑身传来一波震动。齐世泉招式再换，虚握剑柄横过剑刃再度切去。
　　剑刃下被捆在一起的双手反应更快，它逆着剑刃冲向剑锋。
　　四种后续变招在齐世泉脑中想起，它们带来的后果无一不是斩断柔荑，血染凝脂。念头回转，他鬼使神差地抓紧灭冥剑，止住它去势。
　　云瞳见状侧过皓腕，绳索撞上剑锋。有若刀切豆腐，绳子随之断裂。她快速收手，双腿缠起扫向齐世泉，同时弯腰矮肩撞向他右手。趁齐世泉后退脱离战圈之时，云瞳一式“鲤跃龙门”立起身，崩开余下的散乱绳索，明眸顾盼，像是在找寻逃离的路线，更像是择选更为合适的战场。
　　起初的愤激慢慢淡去，齐世泉渐渐平静。他长剑斜移，封住云瞳逃跑路线，嘴里不忘激将，“刚听得云天门武艺如何不凡，可莫不是在‘逃遁’这一项上有常人所不能及之处吧？”
　　云瞳玉足挑起一截七尺长短的绳索，伸手抓过，“如你所愿。”
　　绳索绷直，有如游龙般扫向齐世泉。齐世泉急忙侧身立剑格挡。麻绳忽变，自他前方绕过，指向他后心。灭冥剑斩下，誓要断其强处。麻绳外撤数尺，却带着更大的力道点向齐世泉额头。
　　有点意思。齐世泉自忖。这招式的运用，变招的连贯，若没有七八年的浸淫是无法达到如此娴熟的地步。而最可贵的是她招子的毒辣——难道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也是从四五岁时开始习武？他使出“铁板桥”躲过绳头，剑刃外翻刺向三寸金莲。
　　云瞳回撤绳索缠在剑上，使出柔劲拨开剑身解掉燃眉之急。同时不忘回敬，“这种下三滥招式，想来便是脍炙人口的奇谷剑术了。”
　　齐世泉剑势一滞。“废话真多，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他索性弃了精妙的剑势，如刀般举起灭冥剑大开大合地向云瞳削去，欲在力道上一争高下。
　　云瞳身为女子，力道本非她强项。三五招过后，她已后退丈余，招式与步伐间也出现了几许稍纵即逝的破绽。齐世泉得势不饶人，招式愈发沉重，剑尖时刻不离她手足，更偶尔点向她脖颈之处。他打得兴起，早已抛开她尊贵的身份以及无可替代的作用。
　　云瞳抵挡得越发艰难，每每剑身离身体不足三尺时方才卸掉上一式的余劲，然后才能变招格挡这一式。她神色渐急，手里动作却不见仓促，仍旧若急若徐地接下，消掉齐世泉的每一招每一式。数滴汗珠沁出，把她鬓角秀发粘在了一起。
　　几十招过后，齐世泉渐显疲态，力道不复之前。云瞳更加不堪，双手虚浮，脚步踉跄。若非“追云步伐”着实神异非常，她手脚早已落下几处伤势，甚至已被再次擒获。可手里麻绳终究不比藤钢鞭，在这生死攸关的战斗中已是伤痕累累，绳头的五股麻线已断开两股，仅余三股颤巍巍地随招式来回摆动。云瞳视若不见，反以更急促的鞭法缠住灭冥剑向后扯去，想要除掉齐世泉手中利剑。
　　天真！齐世泉暗道。兵器乃是人之器官，如心、如脏，它强，你生；它折，你亡。他想起二叔父初次教导他剑招时的话语。那交战之时夺去对手兵器的事轶，全是说书人凭空捏造、逗人发笑的把戏。三叔父在一旁补充，对战之时，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不能让对手夺去兵刃；相反的，你也别妄图夺下对手兵器。
　　因为那将是徒劳无功的！
　　《九宫剑式·卷七·破招·折三·鞭》中有云：若被鞭缠，视对手顺或逆转动长剑。强则逆，弱则顺。齐世泉照本宣科，顺着麻绳转动灭冥剑。绳索一圈圈收短，剑尖直逼云瞳右手。
　　云瞳不见慌乱。待剑尖距体不足两尺时，方才放弃这不切实际的想法，逆向旋转绳索，想要收回自身武器。
　　“刷”的一声，麻绳吃不住重压，绳头被利刃割断。三股麻线崩裂，齐齐向齐世泉头上撞去！
　　妈的！齐世泉怒骂。他下意识收回灭冥剑格挡。轻飘飘的长剑未经阻拦回到身侧——不对劲！他匆促地瞥开目光——云瞳已运起曼妙的“追云步伐”，眨眼间退开两丈距离。
　　若是让她这样逃掉，那三叔父的深仇如何言报？自己作为奇谷少谷主的威信如何建立？迅即间，他扯下剑柄向云瞳掷去，身随其后向前冲去。几股麻线撞在他身上，有如锤击。
　　剑柄飞速而至，云瞳不得不侧身躲避，“追云步伐”随之停滞。却听“嘭”的一声，飞行中的剑柄偏离轨迹，踉踉跄跄地掉落到五丈开外。
　　地上插了只箭矢。箭镞入地三寸有余，箭羽还在颤巍巍地抖动。
　　铁制三菱形箭镞，柳木箭杆，雕翎双片箭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只箭矢——市面上售卖的箭矢有八成是这种样式。可和售卖的不同，它箭杆上光秃秃的，既无标识也无涂染。齐世泉下意思地停住脚步，握紧手中利剑。
　　箭杆上涂上标识用以区分是自四十多年前五派齐力围剿通神教时立下的规矩。其时通神教大势已去，五派合力一处，将其逐往荒野。为防止通神教临死反扑，众人缀在半里开外，日夜交替，不停用箭矢招呼他们。急行中的目标命中率自然不高，因此收集并分发地上完好的箭矢提上了议程。为避免分配不均引发内讧，五派联合军师黎惊荣提出在箭杆上涂以颜色用以区分——绿色为蛊毒门，白色为雪冥峰，黄色为奇谷，红色为东泽居，黑色为西泽居。
　　通神教灭派前一年，云天门于通神教废墟内立派，将他们的色调定位蓝色，并逐一告知五大门派。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五派当时也未为难他们。
　　之后通神教被屠灭。这一习俗却是保留下来，经由各派执事告知所管辖范围内各家兵器铺，并要求他们严格按此色调涂染。
　　而面前这支不属于任何一派的箭矢表明了一个答案：对方不敢透露他们所属门派！这新来的对手认识我俩？齐世泉暗忖，可除开云天门，有哪个门派会想置自己于死地？可若是云天门的话，他们为何不表明身份，与云瞳一起出手？若被她缠住，自己在这箭下十死无生。
　　或者说难道是几个不开眼的，想要拦路抢劫的蟊贼？
　　弓弦再次震动。齐世泉打断思绪定睛瞧去——这支箭竟朝云瞳射去！“她是我的！”他飞身而起，一脚踹倒云瞳，自己顺势朝另一侧倒下。箭镞从他褂子上方三寸高的位置飞过，穿进密林里不见了踪影。
　　云瞳爬起身来死死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明眸中满是愤怒，“先停手，合力除掉他们。”她提议，“你守，我去除掉他们。”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被几个蟊贼捡到最后胜利，那奇谷少谷主和云天门大小姐可就成为江湖上最大的笑柄了。
　　“你守。他们的目标是你。”孑孓的挑衅尚未冲垮最后一丝理智。
　　云瞳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她率先朝箭矢射来的地方冲去，齐世泉紧跟其后。
　　密林中传来一声惨叫，逐影兴奋的嘶鸣声随之响起。这畜生也不完全一无是处，齐世泉暗想，竟让它抢了先手。
　　数十丈距离眨眼而至。离得近了，齐世泉看得一清二楚。伤在逐影蹄下的蟊贼一袭黑衣，连脑袋都被黑纱罩住，仅余一双惊恐的眼睛露在外面。他背着箭筒，一瘸一拐地朝三丈开外的泥地上那张柞木弓逃去。“快救我。”阳光经灭冥剑剑身反射投入他眼中，他慌忙大叫。
　　西侧响起树叶晃动的“哗哗”声。“你先挡一下。”齐世泉迅速安排。他一跃上前，剑刃送入蟊贼脖颈。
　　密林里钻出三个持剑的黑衣人。他们打扮和地上的死尸一样，没有半点暴露身份的装饰。头两人已和云瞳交上了手，最后那人被逐影骚扰，落在五丈开外。
　　他们力道挺足，可招式却是不敢恭维。空着手的云瞳和头两人打得旗鼓相当，虽没法给他俩留下伤势，但自保还是绰绰有余。
　　齐世泉从死尸背后顺出三支箭矢，捡起地上的柞木弓。三箭一起上膛朝第三人射去。屏息、瞄准、发射一气呵成。
　　箭刚离弦，第三人便已发觉。可毕竟距离太近，他没法完全躲开，只能侧开身体避开致命部位。三支箭矢插在他身上，他一个趔趄摔倒于地。逐影趁势在他头上补上一蹄送他归了西。
　　齐世泉弃掉弓，持剑在手，插进云瞳的战斗接过一名对手。
　　或许是地上两具尸体影响了对手情绪，黑衣人招式空有力道，却无半分招式可言，就如同天生大力的傻子胡乱挥舞着大锤一般。
　　齐世泉轻而易举招架住他的进攻，甚至还有闲暇观察云瞳的一举一动。少了一个对手，云瞳压力顿减，她同样轻松地接下对手的招式，甚而变招速度比齐世泉更快。时常对手刚转换招式，她已经调整好对应的应变招式。
　　十余招过后，齐世泉抓住对手一个破绽，把灭冥剑刺入他腹中，送他上了路。而后配合云瞳，三招内取了最后一人性命。
　　“你什么时候惹上的这些仇家？”齐世泉不动声色地后退丈余，与云瞳拉开距离。
　　“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能换来奇谷少谷主如临大敌的对待。我还真是荣幸。”云瞳说道，“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一命。我不会偷袭你，也不会突然逃跑——起码在堂堂正正战胜你之前不会。”
　　齐世泉皱眉，“地上好几柄剑，你选一柄吧。”免得人言可畏。
　　云瞳蹲下身，扯开尸体头上的黑色面纱，仔细打量许久。
　　“你认识？”
　　云瞳摇了摇头，随意捡起一柄剑，复又丢掉。
　　“什么意思？”
　　“我……。”她想了想，说，“我跟你走吧。免得别人杀了你，却让云天门背上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