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缕青烟袅袅飘荡。它卷着枯枝，拂过树叶，慢慢消散在浓密的树冠之中。
　　齐世泉取下树枝，使劲嗅了嗅，皱着眉头将它翻了个身。几滴油珠顺着野鸡那被烤成焦黑色的外皮流下，滴进柴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逐影悠闲地踏着碎步，找寻着树荫里的嫩草改善口味。它不时抬头瞧瞧两人，灵动的双眼左右晃动，似乎在揣测两者的关系。
　　这该死的蠢货，齐世泉暗骂，若非是它，此时应该已经安然抵达奇谷了，又怎么会被扔在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旮旯里。他想教训这不听使唤的马匹一番，几次三番抬起手来却无论如何拍不下去。他深深叹了口气，扯了把野草丢给它。
　　逐影嗅了嗅野草，不屑地侧过长脸，前蹄狠狠地踏在那把野草上，抬起头慢悠悠地朝树荫走去。
　　“噗”，一声娇脆的笑声自云瞳口中发出。不过一瞬，笑声便乍然消逝，仿佛刚才所闻只是脑中幻听。
　　齐世泉面色扭曲。逐影乃是二叔父赠予他的十岁生日之礼，其时不过一匹顽劣的枣红色小马驹。他自此亲手喂养、清理、训练它长达两年有余，逐影才大发慈悲地安稳停留在他胯下。但若有其他人想要享此殊荣，它轻则以尾巴和后蹄示人，重则立马转身尥蹶子——它可不管你究竟是马厩下人，还是奇谷副谷主。
　　他熄了火堆，折了片树叶抓在手上，夹着它撕下还在滴油的鸡腿。浓郁的鲜香和着淡淡的焦味扑鼻而来，一波盖过一波，勾引起他肚中馋虫。他咽了口唾沫，“咕咚”声在他体内回响，有如庙宇晨钟。齐世泉想了想，用树叶裹好鸡腿丢给云瞳，冷冷道，“吃下去。省得饿死了，还得劳累我挖坑。”
　　齐世泉转过身，扯下冒着热气的翅膀囫囵塞进嘴里，嚼了两口便咽进肚子。碎裂的骨屑夹在滚烫的野鸡肉中，刺得喉咙生疼，他却舒服得直想叹气。昨日未时挟持云瞳自云天门逃离之后，为了防止被云天门众人阻拦，他催马急行，路途之中饮水都顾不上，更谈何停歇下来找寻食物。临近子时，身后的火把已是不见踪影，他才命令逐影放缓脚步，撕下衣袖塞住云瞳嘴巴，又用绳子绑住她手脚，将她横放在马背上，然后才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儿。
　　此刻回想起来，他真是悔不当初。他小憩之时，逐影失了指挥，在华亭山里面乱窜。待到他凌晨醒转时，周遭陌生的环境、高大的树木、浓密的野草无一不在向他阐述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他迷路了。
　　齐世泉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云瞳。她手腕、脚踝分别被绑在一起，更有绳子联系着两处打结之处。绳子过短，她不得不蜷曲着身体。她双手微微摊开捧着那只鸡腿，檀口一上一下地小口轻咬、细嚼慢咽。她脸色平静，想象中的愤恨之色不见半点，似乎忘记了她身上的束缚，也忘记了她的俘虏身份。
　　可腹中饥饿无法伪装，那只鸡腿不到半炷香时间便被啃得一干二净。云瞳弃了鸡骨，瞥了一眼火堆上还剩下小半只的野鸡，迅速却不舍地收回目光。齐世泉心里暗骂，手里动作却不见迟疑。他撕下另一只鸡腿，包好，丢在云瞳掌心。“趁热。”他干硬地挤出俩字。思绪回转，好些恶毒的话语浮现在脑海，可瞧着她那一身素白的孝服，他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你把这绳子解开吧，我不会逃跑的。”云瞳用尾指指肚擦了擦嘴角，淡然开口。
　　齐世泉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那你意欲何为？”云瞳歪着头，清澈的双眸上下扫视齐世泉，“齐副谷主不幸遇难，云天门作为东道主自然会查明真凶给出交代。你——”
　　“真凶？”怒气喷涌而至，齐世泉大吼，“你是瞎了不成？三叔父吃了席誉的敬酒之后过世的，除了他还会有谁？”那杯酒原本是递给自己的，他既心惊又自责，三叔父替他挡了这无妄之灾，“你以为就凭你这两句话，就能随便找个人给席誉抵罪？”
　　“若真是席誉长老，我哥定然不会轻饶他的。”云瞳将“我哥”两字咬得极重，“可你现如今劫持了我，他于情于理需得先处理此事，为齐副谷主查明凶手之事只能顺势后延。你不会希望这样吧？”
　　“大不了一命偿一命罢了。”话刚出口，齐世泉已然后悔。他站起身，搭起眼帘四下查看，片刻才又坐回原地。
　　云瞳仿佛没有听见，仍旧不疾不徐地说道，“何况我说了我并不会逃跑。不管你想干什么，拖着个累赘总是不方便吧？”
　　我想亲手杀了席誉为三叔父报仇，我想接过那杯毒酒一饮而尽。齐世泉悲哀地回忆。三叔父嘴角洇血倒地；自己因侍女春棠和他呛声作对；三叔父引经据典教他为人处事之道；自己听着刀剑交织的习武之声靠着书桌昏昏欲睡；三叔父亲自照顾自己，而世媛堂妹则被丢给下人照看……。一幕幕场景在他脑海里回现，“三叔父，”他喃喃低语，“对不起。”
　　云瞳又说了几句话，齐世泉没有听清。他双眼微张，无神地盯着云瞳，看着她嘴唇一张一翕，有如脱水的鲫鱼。
　　他又想起夏日午后，手持钓竿在碧潺涧垂钓的那段闲暇时光。堂弟堂妹们在底下齐腰深的水里嬉戏，三叔父靠在亭台圆柱上，边盯着时浮时沉的鱼漂，边给他讲述武林轶事——有远古人才辈出之时，各路豪杰高来高去的战斗；有数百年前，奇谷先烈在通神教、泽居窥视之下建派立业之事；还有众所周知的四派联合围攻雪冥山，俗称的“血月十五”一事；甚至有当今各派帮主、长老的隐秘。几尾鲫鱼便在这脍炙人口的事迹中被钓起来，丢进竹筐，等待晚上下锅。
　　与三个堂弟不同，齐世泉并不喜欢吃鲫鱼——无论下人怎么烹制，那股泥腥味始终无法除去，令人失了食欲。每当此时，三叔父便会亲自选条半斤重的鲜鱼，剖腹去鳞，划刀抽筋，取了鲜姜切成姜片铺在鲫鱼腹中，又用陈年黄酒淋了鲫鱼周身，再用荷叶垫了屉笼，放上尚在轻轻甩尾的鲫鱼，用大火蒸上一盏茶时间，转为文火再蒸上半柱香。熄火后，下人连着屉笼将它一并端上桌，荷叶清香、黄酒醇香、鲫鱼鲜香混杂在一块儿，鲜姜的辛辣居中调和，使它们合而为一，令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用人也当如此。你得去掉鱼线，辅之姜片用以协调，还得配上荷叶，才能将它的鲜美完全发挥出来。”看着齐世泉有如饕餮般食用蒸鱼，三叔父淡淡然地阐释人生经验，“人无完人。如何才能最好的施展他们的作用，这便是你我所需掌握之事。”
　　字字玑珠。
　　“你想我放你回去？”齐世泉问道。他心里有了决断。
　　云瞳倏然闭口不言，仔仔细细瞧了他半晌，才道，“什么条件？”
　　“你应该会书写吧？”不同于那些目不识丁的下贱百姓家庭，世家女子几乎都会识字，更有部分还有一手不俗的笔墨——就像世媛堂妹，一手行书卓尔不群，远在他之上。然则云天门毕竟立派不过四十余载，或许武功因奇遇居于六派之首，可学识底蕴却是远远不及其余五派。因此，尽管知道这话不大礼貌，但以防万一，齐世泉还是问了出来。
　　果然，云瞳猛地紧皱眉头，双眼不善地瞪视他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那成。写信给云笏之。用席誉全家老小性命换你自由。”
　　云瞳考虑了一会儿，点头答应。
　　齐世泉割断她手腕、脚踝打结处相连的绳子，“等下下山找家酒馆，我给你找来纸笔，你便如此回复云笏之。席誉一家何时送到凌剑山庄，我便何时还你自由。”
　　云瞳背靠着栎树努力站起身来。她抬起头看了看悬在半空的太阳，又低下头四下打量一番，最后瞧了瞧脚踝处绑得死死的麻绳。“好。一言为定。”她答应道。
　　“既如此，那便出发吧。”齐世泉吹了声口哨唤回逐影。可看着手脚被困的云瞳，他却又犯了难。男女授受不亲，不管是三叔父的训斥里，还是酒馆说书人的故事中都再三强调。昨日之事还可称之为事急从权，可现在——。
　　“你让它过来一点儿。”似乎看出当前的尴尬局面，云瞳说道。她双手勾住栎树表皮缝隙，双脚踩在树根处用力飞身而起，在空中翻个身，稳稳地落在马背上。“走吧。”
　　齐世泉驱马出发。不过百十来步，便听得云瞳在身后道，“你迷路了。”话语简洁有力，不似询问，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你知道该怎么走？”齐世泉强忍愠怒。
　　“不知。”云瞳顿了顿，接着说道，“此时辰时已过，巳时未到。日轮处于正东方。这劣马跑动的方向乃是南方。而若我所记无差，奇谷却是位于华亭山东南方向。”
　　也不知逐影是不是听懂了“劣马”这词。它打了个响鼻，跑得更加欢畅。
　　齐世泉不得不夹紧马腹。一个刚以武学跻身六大世家的家族的女流之辈，居然在通识方面指点于他！他想反驳，却因脑中稀少的墨水无从开口。三叔父早年教导他机关奇术的入门知识，实在是应该好好地牢记。他暗忖。
　　“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他忆起当时的顶撞，“齐老祖宗奇术那么强，还不是被一把普通匕首刺死在湖边。”
　　——换来的是一记耳光和三个月的禁闭。
　　之后三叔父再没有提过传授奇术这件事。偶尔话语间不慎提到，他便会沉默一刹，而后三言两语间颓丧地岔开话题。
　　“你没准备回奇谷？”云瞳的疑问打断了他的追思。
　　她的嗓音很美，齐世泉不得不承认，如同珠玉坠入玉盘，清脆，婉转，悦耳。然则那话语中的含义却是让人警惕。他转头怒视——那截绳索还死死地缠住她手腕、脚踝，这才放下心来。
　　“你怕一路上的埋伏？”话语中带着浅笑，“大可不必。我哥不会不顾我性命，兵行险着。”她言语中充满自信，“你瞧，他处境和你差不多的。”
　　可惜那是个假货，齐世泉暗忖。当下已和云天门势如水火，这种暗桩自然是隐藏得越深越好。“云笏之要是动了我妹妹她一根寒毛，就等着和奇谷兵戎相见，不死不休吧！”
　　两人陷入难堪的静寂。只余逐影不疾不徐的蹄声不合时宜地回荡四周。
　　逐影停下来的时候已是未时。任凭齐世泉如何拍打催促，它也不愿挪动半步。他气急败坏地翻身下马，在马臀上留下两个带泥的脚印。
　　云瞳顺着马腹滑下。她倚靠着逐影健硕的前蹄，缓缓却不失矜持地坐倒在地。“歇会吧。”她提议。
　　逐影如蒙大赫。它四蹄飞一般跃起，眨眼间不见踪影。片刻后自东南方向传来“唏律律”的饮水声。
　　齐世泉这才发觉嗓子又干又哑，有如火燎。他习惯性地摸向腰间——装着美酒的水壶不知落在何地，仅剩灭冥剑孤零零地悬在原处。
　　他端详着东南方。繁密的树叶遮蔽了视线，一小块亮斑影影绰绰地穿过林间缝隙，射入他眼中。想来应是前几日暴雨留下的积蓄。
　　齐世泉思索片刻，取出长剑割断云瞳脚上束缚。“喝水。”他扯过困住她手腕的绳索，言简意赅地说道。
　　水从林中碎石间流下，在此聚成一汪不足筷子深的水洼。几束野草被压在水底，随着积水荡漾而四下飘荡。
　　逐影瞥了他俩一眼，转过头去继续慢悠悠地喝着水。这个畜生，齐世泉暗骂。他没心思和它计较，把云瞳丢在一旁便趴伏下来开始喝水。“咕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要是三叔父在场，又得因此挨骂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