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一)一夜北风紧
王眉娥没想到,大年初三自家聚餐时,从老病号嘴里听到的风声,这么快就刮到了三棵树。
地上一片雪白,有些地方已开始结冰。一个几排灰白平房围成的三合院子里,传出稀稀拉拉的读书声,院子中心的一根木杆上鲜红的国旗在晨风中微卷,正中的一排房子中心悬挂着“二营第三中学”的木牌。
“报告!”萧梦迪上初二了,终于不用坐自家的凳子了,班里的每一条长凳都是学校的,每条长凳坐两个同学,一般是一男一女。她也终于不用老坐第一排了,这回,她坐到了第四排,她这条长凳的另一头,坐在一个中等个、比她大两岁的男同学周志,他家是十二连的,初二时留了一级。她一双细黄长辫,身条修长,出落成一个清秀水灵的少女了。
她站在初中部老师办公室门前,不得不大声喊道,里面“嗡嗡”声太大。小学部老师办公室在四甲班旁边,与露天公厕,仅十几米远。
“进来!”里面有了回应。
她一甩齐腰的两条细长辫,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奇怪的是,几个老师立刻闭了嘴,埋头干起自己的事。
初中部二十多平房的办公室里,挤站着十张桌子。中间,八张浅黄色办公桌,每两张相对并一起,四对桌子上,坐八个老师。靠窗户那张,她知道,是唐校长的办公桌。另外,靠门边还有一张,那是秦教导主任的桌子。
她扫了一眼办公室,发现校长、教导主任都不在。整个办公室里,顶多四五个男女老师。
“陈老师,物理老师咋还没来?同学们都有点等急了。”萧梦迪站在班主任陈红艺桌前,她是初二甲班的学习委员,有责任反映情况。
“哦…,李老师今天,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不知为啥,一向口齿伶俐、不拘言笑、学生们有点怕的陈老师竟有点口吃。陈老师蓝白圆点罩衫下的棉袄可能有点薄,办公室里火墙可能也不太热,以至于她的鼻尖冻得有点红。
萧梦迪知道,眼前这个黑红方脸盘、耳边扎两个小鬏鬏、个子挺高、面相威严的陈老师是河南人,才二十九岁,是十连老职工的孩子,场部中学毕业后,分配到三中教书。
突然,萧梦迪一眼瞥见,门边靠墙立着的一块小黑板上,黑底白字的赫然写着:
为全力支持上海青年同志们的返沪行动,我们物理教研组全体老师,从今天起,开始呆家里,直至上海青年同志们的返沪行动成功。
物理教研组1980/12/23
天!萧梦迪脑海里立刻闪现出《红岩》、《青春之歌》里描绘的情形。新社会了,还会有这种事?她吃惊,又困惑。
斜对面一张办公桌前,黄黑白格子粗呢短大衣、黑呢裤子、两条大辫子的王眉娥正伏案批改着一大沓作业本,听见萧梦迪的声音,王眉娥抬起头,大概看出了萧梦迪的惊异神色,亲切正色地微笑:“萧梦迪,你都看见了?”
她望着美丽端庄清雅的王老师,心里不由升起一种敬佩、喜欢的感觉。其实,不止她,好些初二甲乙两个班的同学们背后都觉得,王老师的语文课生动有趣,比陈老师讲得好多了!仅稍稍次于初中部语文组组长四川人老师张林。
明明知道王老师比陈老师还大几岁,可她偏偏觉得王老师比陈老师显得年青好几岁!只可惜,王老师教不成自己了。因为,上初中后,她一直是分在甲班,初一甲、初二甲,班主任陈老师从初一到初二一直教甲班语文,而王老师带的是乙班的语文。萧梦迪为这点,心里遗憾了好久。而且,初一后,她和张英姿不在一个班了,张英姿、康雁翎去了初一乙。初二时,她和刘文格、高萍不在一个班了。刘文格、高萍、詹五一、黄兰、马华,在初一留级了。现在,和她一个班的,只有蔡卓娅、薄一苇。
偶尔,在三中课下碰到王老师,她心里都要高兴半天。每次,她都亲亲热热地,和王老师打招呼。而王老师也还是那么喜欢她,问长问短的。
“萧梦迪,你都看见了?”王老师好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思想抛锚的萧梦迪回过神,点点头,微笑道:“嗯,王老师。”
“萧梦迪,你是个聪明的学生。记住,不要外传!你回班里去,让同学们复习一下以前学过的内容。”王老师沉着冷静地吩咐着。
“好的,王老师!您放心,您说的,我能办到。”
王老师满意地朝她笑笑点点头,又埋头批改作业了。王老师清雅美丽的脸上,嘴角挂着一丝亲切的笑容。
“还是这样吧!萧梦迪,你让大家把语文书拿出来预习一下,我一会儿去上语文课!”陈老师黑里透红的脸上恢复了威严,边说,边起身收拾课本。
“好的,陈老师,我这就回班里通知同学们改上语文课!”萧梦迪麻利地微笑道。
陈老师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朝她点点头。
然而,事与愿违。学生们还是很快都知道了!不过,当然不是她萧梦迪说出去的。
而且,萧梦迪也知道了,上海人闹返沪的事,已蔓延到整个三棵树了。
那天傍晚,她去俱乐部边上那个井台挑水时,看到伙房原来的卖饭口处围着一圈人。她放下水桶凑上去看时,墙上贴着一张粉红色油印小报。
听刘文格说,她场部中学上高二的二哥国安已停课回家了,场部街道上,到处是三五成群呼口号演说的上海人。
听妈妈说,场里的上海人,也像别的团场一样,成立了打狗队。打狗队专门到各连队巡查,遇见还在上班的上海人,便是一顿修理。
老波佬们也乐得浑水摸鱼,连领导们给搞得焦头烂额,说不动劝不动那些上海职工去大田上班,活该他们这些老波佬捡便宜,每天到地头晃几下,就回家了。
后来,干脆,老职工们连晃也不用晃了,也一天到晚,窝家里。大冷天,蛮享福的。
妈妈几乎天天躺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妈妈还喜笑颜开地说:哎呀,就是文格时,也没这么舒服过!
那年,不到元旦,三中就放寒假了。整个三棵树的四所中学,均如此。
原本,每年放寒假,得到元旦过后十几天,期末考试完后,才放。
“呜呜呜,呜呜——”,每日里,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如鸽哨,像鬼叫。冰天雪地,枯树枯草,寒鸦瘦鸟,没有绿油油、金灿灿庄稼打扮的空旷裸露的黧黑色土地,无不显示出塔里木隆冬缺少生气的荒凉严酷。
然而,阴灰苍穹下的连队俱乐部里,却俱乐部外的寒冷、单调,截然不同。
“今日春天到,
好似新娘打扮得俏!
今日春天到,
好似新娘打扮得俏…”
俱乐部里,日日夜夜回荡着双卡录音机飘出的软绵绵嗲兮兮的歌声。一对对人到中年的上海人,抱在一起跳交际舞、交谊舞,一天到晚“嘭嚓嚓”个不休。
数林茜草、叽嘎、叶奇妈妈、佘雯、老病号、乔金根几个,跳得最好。菜包子,札手舞脚的,不是踩了林茜草的脚,就是胖墩墩的屁股撞上了叽嘎、老病号的腰,纯粹像是逗大家乐的。
老波佬们以前哪见过这阵势?!纯粹是开洋荤!他们咂着嘴,在一边指指点点,饱眼福。孩子们稀奇地指指点点,窜来窜去。
刘竹影除了烧饭喂鸡,就是躺在被卧里翻孩子们借回来的小人书。
只有萧长元,还是天天往马号里钻!庞小莲的爸爸,也每天不去马号轮班喂马了。
现在,黑天白夜,哈马斯是爸爸自己喂马!
妈妈总是骂爸爸傻骂爸爸笨!说他当个党员受活罪尽吃亏,对家里一点好处都没有!爸爸也总是那一句“全中国人都像你那样,中国就完蛋了!”
元旦比起春节,本就比较冷清。1981年的元旦,更是没一点过节的气氛。只有孩子们由于没寒假作业又不用期末考试,比哪年都开心、玩得尽兴。
元旦后不久,老病号和其他抽中签的十来个连里的上海人,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场部,汇入场部几十人的队伍,坐着拖拉机,浩浩荡荡地,奔向师部。
“妈的,兔崽子们!”“嗵!”地一声,头发花白的左场长,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搪瓷缸子里的半杯水晃了几晃,“白面馍大米饭,吃撑了!这么好的日子不珍惜!老子们进疆那会子,吃的啥?喝得啥?住得啥?!包谷馍就盐巴还吃不饱,喝的是又苦又咸的碱水,大冬天的也只能睡账篷地窝子!开荒挖树根,谁不是双手满血泡!三棵树的条田,哪条不是我们一犁头一犁头拉出来的?一坎土曼一十字镐挖出来的?!
老子简直搞不明白,有牛马有机器,有菜有肉吃得饱,有房有家住得暖,只不过在开垦好的土地上,种种庄稼,咋就这么不情不愿?!”
“老左,现在来不及分析这些!咋办?明天就轮到我们场了!”同样发须花白的邢政委焦急万分地提醒道。
左场长按下怒气,大踏步地踱来踱去。突然他眉头大展,与政委耳语几句,政委嘴角也展开笑纹,既而,他一迭声地朝窗户边的警卫员叫道:“给我接11连,把张克豪给我找来!叫他马上赶来!”
是夜,月黑风高之际,翻毛草绿羊皮大衣、草绿厚棉裤、浅驼色齐膝毡筒靴,全副武装的张克豪依然英俊挺拔,只是额上有了一道浅纹,但更显成熟精明的张克豪,跳上了一辆大拖拉机的驾驶室。
拖拉机的车斗里,堆着几个鼓囊囊、大白胖饺子似的白布袋,一个半人高的棕绿色保温桶。大白布袋子上面有一个红十字,印有葡萄糖几个蓝色小字。
张克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深咖啡色海夫绒棉帽的两个耳搭子,在下巴扣紧,腾出右手摸了一下脖颈里的羊毛围巾,那上面有眉眉的余温。
他小心翼翼地,一脚踩向油门。于是,“轰隆隆”的声响,撕破了夜的宁静。他开着盛满三棵树情谊的大拖拉机,颠簸在夜幕星光下的阿塔公路上…
塔里木河畔的南疆重镇阿克苏,维语意为“白水”,是座古城,城边遗留着大片绵延起伏的一座座穹隆形雕花土墓。铺上了柏油的大十字街上,“嘀嘀吧吧”的卡车、长途汽车,和“叮叮当当”的马车、毛驴车穿梭往来;天蓝、鹅黄、淡绿的一幢幢四层左右的楼房,与一排排灰白、砖红的平房并存,一些房顶上伸出了高高低低的天线;城南清真寺房檐前的两弯金色新月,肃立在寒风中…
一条宽阔的街上,簌簌发抖、掉光了叶子的钻天杨林荫道边,两条黄绿夹杂着灰蓝色的长龙,蜿蜒伸向师部的灰色办公楼前,一片“嗡嗡”声。一些市民笼着双手,远远地站着看热闹。门前空地上,站着、坐着一个个头戴海夫绒棉帽、身穿羊皮大衣或短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同志、女同志,个别人还戴着眼镜。一条红幅上写着:青春献给塔里木,壮年要回大上海!
“嘿,瞧瞧,阿拉三棵树驻阿克苏采购站的人嘎早就送水来了!啊哟,还是阿拉张副连长亲自送水呀!”缩在一件过膝草绿色羊皮大衣里的老病号兴奋地跳起来,不住地舔着自己起白皮的嘴唇。
张克豪拉着一辆架子车,一个旧蓝袄腰间扎条油渍斑斑白布围裙的胖老头扶着车上刷有“三棵树”白漆字样的棕绿色保温桶,“吱吱呀呀”地,向三棵树地盘走来。
“咦,张副连长哪能也来了?我记得你不是上海人呀?”一个头头模样的中年男同志推了一下头上的海夫绒帽沿,问道。
“哦,七连的三排长啊!眼睛都饿绿了吧?哈哈,都快认不出了!”张克豪故作吃惊地笑道,“我这个四川人,同情你们的回家行动嘛!”
“嘿,够哥们!”那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每当架子车“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老病号总是第一个抢上前灌水,其他人也拼命往肚子里填水,一天下来,跑厕所的时间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