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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睡街
“我嘛,屋里厢六个兄弟姐妹,两个哥哥,三个姐姐,我老小,父母是纺织厂工人,双职工,一个月80多块钱,生活还是蛮适宜额——”老病号忍不住插嘴,眉飞色舞起来,“我家每天的早餐,不是生煎馒头加豆浆,就是油条加豆浆,就是滋饭团加豆浆。每个月额礼拜天,还要去饭店里改善一顿!不是小馄饨、大馄饨,就是排骨面、阳春面。热天就恰冷面,冷面6分一两,哎呀,那冷面上额浇头,花样嘛不要太多了!芽菜酱肉的,番茄蛋花的,咸菜肉丝的,香得来,鲜得来!就是,浇头要另加钱——”
“那,侬屋里是比阿拉屋里要强些!”王眉娥笑着插嘴道,“油条每根4分,粮票半两;生煎馒头,每客4个,0.12元;糍饭场里面包一根油条,有点甜,一毛1分一个;豆浆:淡浆3分;咸浆5分,甜浆5分。格些,阿拉屋里厢哈马斯开洋荤时,才买点,尝尝鲜!一两个月,姆妈才会买两根油条,用剪刀,剪成一节节额小段,放到阿拉兄弟姐妹额稀饭里,伊自噶讲不喜欢太油,不欢喜恰油条。阿拉屋里厢每天额早餐,就是隔夜剩饭菜,用开水恰泡饭,就点我姆妈自噶腌额雪里蕻咸菜,从来没喝过豆浆。直到68年春节,我回上海探亲时,大年初二早晨,我买了一小竹篮十二根油条,一小钢筋锅甜豆浆端回屋里厢,阿拉姆妈恰油条,啊呀呀,我看得目瞪口呆!伊一口气,吃了两根,恰得那个香呀!”
“唉,阿拉屋里再强,也勿来赛,关键是我自噶不争气!自噶上课不太用心,老淘气调皮额,成绩不大好。62年初中毕业后,我没考上高中,呆在屋里待业一年多,太憋闷,一时也找不到工作。偶然额一天,我在人民广场听到了王震额动员报告,王司令希望阿拉有为上海青年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手拿枪、一手拿坎土曼,在XJ军垦农场种粮植棉、栽桑养蚕,把塔里木垦区建成祖国西北额大粮仓、大棉桑基地!我听得热血沸腾,不顾阿拉爷额怒骂,也不顾姆妈哭哭啼啼阻拦,我不想在屋里厢恰闲饭,一心想到外面去闯闯,让爷娘、哥哥姐姐不要小看了!于是乎,阿拉一腔热血冲上西进列车,就这么来了!”老病号满不在乎地笑道,偏头看着长脚,“侬呢,侬为啥要来格跶?”
屋里,一时沉默了。
“我嘛,嗯——”长脚原先细黄白的瘦脸被十几年来的风沙冰雪雕刻得脸廓更鲜明肤色微黑。
他微微一笑,沉思片刻,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怅然来:“我嘛,跟眉眉额想法差不多。一方面,阿拉家境,可能比眉眉家还要差点。我家是闸北额,我不记得自噶爸爸姆妈,我跟着舅舅舅妈长大。舅舅屋里厢,加上我,哈马斯五个孩子。我老三,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你不记得自己的爸妈?难不成,你没睁眼见过自己爹妈,一生下来就送给了你舅舅舅妈?”宋雪婵好奇道。
“不是,我不记得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因为我爸爸、姆妈去得早,我虽然见过自噶爷娘,但太小,记不得自噶爷娘额样子。
我刚满月不久的一天,一队日本鬼子来阿拉村子里扫荡。不到半天,阿拉二百人村子里就死了140多个人,受伤50多个!阿拉一家9口人,就活了3个:阿拉外公、舅舅、我!外公命大,伊浑身是血,肚子、大腿、背上捅了四刺刀,手指削掉了两根半!无名指、小指头都没了,中指只剩了小半截!我呢,被姆妈藏压在自噶身子下,也是命大——”长脚神色黯然。
“对不起,对不起!长脚,怪我多嘴,勾起你的伤心事了!日本鬼子不是人,太坏了!阿弥陀佛,毛主席共产党,撵跑了小日本!唉,只是没想到你们大上海,也有这么悲惨的事!”宋雪婵的眼睛红了,连连道歉。
“没关系!唉,我家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次提起,来疆的火车上,林茜草就问过一次。幸亏,我外公、舅舅收留了我。上海解放后,我舅舅在搪瓷厂上班,一个月41块钱。解放前,不怕你们笑话,我舅舅家是住一间滚地龙的,不到5个平方——”
“啥子叫滚地龙?”宋雪婵好奇地。
“滚地龙?不到5个平方?滚地龙是啥?以前,从没听你说起过呀!你不是一直说你家的房子有九个多平方吗?”古丽一脸吃惊地望着自己丈夫。
“嘿嘿,自家不太好、不太体面额事情,啥林好意思挂嘴边呀?一开始,阿拉住额地方,真不到5个平方。解放后,换成了9个平方多额真正房子。
滚地龙嘛,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上海棚户区的一种草房子,也叫番瓜弄。这种房子,是稻草搭的。一种抬头见星、下雨天屋里一片汪洋的小草房子,穷人住的这一间间矮趴趴的小草房,大人只能弯着腰进出,远看像一条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额龙!
简直比阿拉地窝子都不如,还破烂!阿拉地窝子,好歹,起码最小也有八九个平方,还密密实实,冬暖夏凉!”长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
“长脚,有啥不好意思?阿拉屋里厢,住房也只比侬稍微好一点点。格跶,哈马斯是自噶人,侬就竹筒倒豆子,痛快点讲好了!没人笑话侬。”老病号笑着眨眨眼。
“现在,我不怕笑,也不怕在老婆面前没面子了,讲额哈马斯是老实话!”长脚看了古丽一眼,自豪地笑说,“解放后,舅舅进了搪瓷厂,63年,政府新建了楼房,单位分给我舅舅家一间房,不算大,9.3个平方,也比从前的滚地龙快大一半了,而且,好歹不四面透风了。所以,阿拉舅舅、舅妈,外公,对毛主席、共产党额感情,蛮深额!
65年底,上海政府又新建了二期楼房,单位给阿拉舅舅屋里厢分了新房子,一个43个平方额套间!哈哈,舅舅屋里厢有了自家额灶披间、卫生间。终于,不用刮风下雨大晚上的跑门外十几米远额茅厕了!以前,有时候,哈哈,大人小孩都有闹肚子,跑都来不及额辰光!唉,只可惜,我没那福气。
64年,我前脚走,65年底,后脚,阿拉舅舅伊拉就享上福了!
可怜我,从初中起,姐姐妹妹们越来越大了,每天晚上,我只好席子一卷,毯子枕头胳肢窝里一夹,去离我家50多米远额马路一侧睡觉。马路是弹格路,碎石片铺额,蛮硌人额。春夏好过点,也有蚊虫叮咬。秋冬最难过,有时候下雨,冬天有时候还飘雪,虽然有旧毯子,还是冻得我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初中三年,我有整整两年啊,睡在马路上!睡在大街上!”
屋里一时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吃惊地,望向谈笑风生的长脚。
“啧啧啧,睡马路?睡大街?!长脚,你竟然睡马路?还一睡,就两年!睡两年马路!”宋雪婵忍不住嚷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要不是从你长脚嘴里出来的,如果,是老病号说的,打死我也不相信!一个堂堂大上海的人,竟然睡马路、睡大街!”她连连摇头,无声怪笑。
“这个,你小宋你不要大惊小怪!上海寸土寸金,房子紧张,一点也不奇怪。我家的石库门亭子间,算条件蛮不错的,也只有不到20个平方!”王眉娥微笑道,“就我知道的,咱们连上海人家里的住房,基本上,家家都差不多的,哈马斯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只有菜包子家里蛮宽敞。他家,是二层小楼,有一百多个平方,家里有抽水马桶。菜包子的爸爸以前是纱厂老板,资本家,他的二嫂,就曾经是他家佣人,长得蛮漂亮,他二哥娶了人家!”
“眉眉说得对,像菜包子家那样的住房,阿拉连队,我只听说这么一个!”长脚感激地瞟了一眼王眉娥,坦然笑道,“阿拉舅舅屋里厢比较困难,当时姐姐念完初中,没考上高中,已经在家呆了一年了。
我初中毕业时,其实,成绩还不错,要考高中,估计也能考上,但是,我考虑到家里的情况,也听到去XJ兵团的一些消息,当时,阿拉学校还专门请了XJ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驻上海办事处主任冯雪飞和学生们座谈。
冯主任操着浓重的陕西口音说:XJ是个好地方,幅员辽阔,资源丰富。我们农一师是一支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队伍,曾参加过解放大西北的战斗。XJ建设兵团的军垦农场,是你们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是你们可以得到锻炼成长的革命大熔炉!
当时,大家虽然没有去过XJ,但在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幅幅美丽画面:头上蓝天白云飞,脚下风吹草低见牛羊,似乎已经闻到了从遥远的XJ飘来的瓜果牛奶香……
“这么说,侬也是被XJ的瓜果牛奶,骗来的?”老病号怪笑。
“瓜果牛奶,还不够!”长脚呵呵笑道,“没来时,我就在阿拉学校图书室里的《上海画报》、《人民画报》里,看到过好些XJ戈壁、沙漠、绿洲、草原的画片,觉得那里的风光很壮美,是个搞艺术的好地方!我也喜欢那些节奏明快、旋律动听的新疆民歌。当时,我心里还想,要是能找个活泼漂亮的新疆姑娘,就更称心如意了!”
哈哈,大家哄笑起来,古丽把脸藏到了王眉娥背后。
“那么,长脚侬觉不觉得,侬有点恰亏了?如果,侬不来格跶,说不定侬天天蹬着老开皮鞋在上海额高楼大厦里办公呢?而且,侬可能当额是画家?冬不怕冷,夏不愁热!而不像现在,住额是低矮额土房子,从前在大田里挥汗如雨抡坎土曼推独轮车,如今冰天雪地里也得照样挥舞着羊鞭戳羊屁股放羊?”老病号盯着长脚的一双细长眼睛,指手画脚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