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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心扉
“如果,说你们上海人来这里,是变相劳改!那么,他们,那些建立了三棵树、最苦最累的三五九旅人的流血流汗,算啥?他们,从来都是为自己的行动和成果感到骄傲自豪!听到老病号这样说,我心里实在难受,才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古丽满脸通红,额冒细汗,嗓子也有点沙哑了。
长脚惊奇又欣慰地望着古丽,没想到自己妻子这么有思想,这么能说!
“就是嘛,像你这样说,那我们这些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更是祖祖辈辈都在劳改?!也可以这么说,全中国、全世界的农村人,都在劳改?!一辈子都在劳改?!只有你们城里出生的,才不劳改?因为,像三棵树这样比我们生产队强多了的国营农场,都被你说成这样!一样的人,难不成真有高贵下贱之分么?农村人,硬是真的比城里人下贱么?!”宋雪婵咬牙怒向老病号。
“哎呀呀,变相劳改又不是我说的!是那封信里那么说的,我只不过是个传声筒嘛!你们咋都赖我呀?!”老病号急得睁圆了眼。
“好好,算你没说!”长脚笑道。
“其实,阿拉和伊拉,背景本来就不太一样!”长脚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道,“伊拉是六六年文格以后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而阿拉是六三到六五年分批进疆,也就是文格以前的事。阿拉连队最早进疆的第一个会计李育民,就是1950年从西安财贸学校毕业分配进疆,后来调到兵团农一师,又分配到三棵树。阿拉格跶,原来是大沙漠大荒原一片,出了古丽家,就没有一个其他人!哪来的贫下中农?阿拉到格跶是来建设、保卫边疆额。我不晓得伊拉哪能样?反正,阿拉可以说,基本上哈马斯是自愿来额,是阿拉自噶要来格地方!”
“格倒是!”老病号点点头,叹了口气,“唉,人人都叹田园田舍风光美,唯有清闲富贵忘不了!”
王眉娥扭头笑看了他一眼:“你呀,连《红楼梦》里好了歌都套用上了呀!”
“格跶没别人,阿拉哈马斯敞开心扉,讲讲当初自噶为啥要来这里格跶哇?不要大话套话,只要心里话!”老病号认真提议。
“好吧,我先来!”王眉娥满屋子扫了一圈,自告奋勇。
随即,王眉娥仰靠着银红、杏黄两床缎面被子依墙堆叠的高高被垛,双手枕在脑后,像是沉浸在一个遥远的梦幻里似的,喃喃道:“我家,是上海卢湾嵩山街道的,我1964年6月12日离开上海,进的疆。这个日子,在我心里,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本来家里有6个兄妹,五妹在57年送人,我大哥58年考到江西南昌无线电学校,我是老二,下面有三个妹妹。我家出身是职员,我父亲是银行职员我父亲在1959年出车祸后病世。我母亲本来一直是家属。父亲生病后,街道里委照顾我家,母亲在58年才进里弄生产组工作,主要是糊火柴盒。我父亲过世后,我的家境是比较困难的。64年在我读高二快结束时,我的一位没有考上高中、在勤奋民办中学读书的小学和初中的好朋友想去XJ,她叫薛芬,——”
宋雪婵突然吃惊道:“民办中学?1964年?五六十年代,那个时代,最革命的时代,你们上海竟然还有民办中学?!民办中学,不就是私人办的学校?简直不敢相信!”
大伙的目光,半信半疑地,射向王眉娥。
“有啥大惊小怪的?啥时代,啥时候,也没有绝对的事情!”王眉娥看了宋雪婵一眼,淡淡一笑,“解放后,上海也一直存在着民办中学!公办中学招收不了那么多学生,有啥办法?存在就是合理的。民办中学的学费比公办中学的收费贵,一些出身不好的,学习不好的,就在民办中学上学。
我接着往下。,薛芬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来动员我和她一起去XJ。我当时考虑到自己家的情况,考虑到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的话,还是要去XJ的,就答应和伊一起去报了名。后来伊屋里厢父母晓得了,来我家说服我别去!阿拉性格是已决定额事情,就不改变了!格辰光,阿拉姆妈才晓得我已报了名!当然,伊也不同意我去。阿拉好朋友薛芬,却退却了!因为我是在校学生,没人给我做动员工作,街道里委晓得后,有个女干部叫我别去!还对我承诺:大学考不上,给我安排工作!可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来了XJ——”
“眉眉,好样的!”她腿边,小方凳上的张克豪一脸自豪地笑望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眉眉姐,你真了不起!这个连队,我服气的,就两个人:一个小四川,一个你!当然,我最佩服的,还是眉眉姐你!”宋雪婵雪白俏丽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红晕,由衷笑道。
“我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过是顺应了自己的心,而已。我这人,天生喜欢向上,喜欢轰轰烈烈!已经决定的事,就决不后悔!一直向前、向前!不达目标,不回头!”王眉娥谦虚地一笑。
“可是,眉眉姐,我还是想不出,你为啥要来这里?明明你们里委都说了你不用来?”宋雪婵两手托着雪腮,入迷地望着她。
王眉娥浅浅一笑:“我是初三入的共青团,高中时在班里也担任团支部宣传委员,思想一贯积极要求上进。高一时,团支部的一次活动,是去光明电影院看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电影的开头,就是一幕幕热烈高昂欢乐的劳动场面,和欢快奔放的主题曲《丰收之歌》:库班河上风光好,清清流水起浪潮-流水起浪潮,金色麦浪起伏不停,库班草原在喧嚣,我们是耕田的能手,我们计划作得周到,要使库班打下的粮食,挤满仓库还装不了,快收割快装上车!快收割——快收割,快快快——收收收!快装车——快快收割完毕!啊,我们的丰收,我们的丰收,我们富饶的丰收!
特别是那几句重复的欢快、跳跃的:快收割——快收割,快快快——收收收!快装车——快快收割完毕!
苏联农庄的青年男女们意气风发地肩扛着一把把钉耙,熟练潇洒地扬麦子;他们威风凛凛地站在收割机上;他们挥舞着一把把长柄大弯刀,一排排齐刷刷地砍向茫茫的荒草!别提有多潇洒、多自豪、多快乐了!
苏联农庄青年们的劳动是那么快乐,那么伟大,真的是太震撼我了!觉得苏联的集体农庄,苏联人民太伟大了!他们用双手,在茫茫荒原上开垦出了无边的田野,为国家打出了那么多粮食!”
“那时,我就幻想,有朝一日,我也要挥舞着钉耙在集体农场欢欢快快扬麦子,把金色的麦子高高地抛向蔚蓝的天空,麦子再洋洋洒洒地,一阵阵金雨似的从空中撒向大地——”王眉娥不但边说边唱了几句《丰收之歌》,最后,还提高了声音。
“哈哈——!怪不得,侬刚来连队第一次在麦场上抢着去扬麦子,结果一铁锹麦子扔出去,麦子麦秸兜头从空中洒到自己头上、脸上、脖颈里,麦草节还钻到衣服里厢,侬痒得来!跳着脚,又抖又筛糠!哈哈!”老病号笑得眼泪出来了。
“老病号,侬忘了自噶因为一只老鼠,吓得从小山样的麦垛上摔下来的滑稽样了?!”王眉娥指着兴奋得满脸通红的老病号,哈哈笑道。
“老病号,别打岔,我就想听眉眉姐为啥要来这里呢!”宋雪婵白了自己老头子一眼,还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老病号龇牙咧嘴地,噤声了。
“高二时,我和薛芬一起去看了一部咱们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电影《绿色的原野》,里面的音乐特别好听,有一首歌‘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姑娘就会来到我身旁’,旋律特别好听。我第一次看到了开垦可克达拉军垦农场的战士们,他们光着脊背弓着腰,汗水如雨滴尘土的拉犁的军垦战士!
看到战士们挥舞着坎土曼,看到了熊熊的烧荒野火,看到在遍地荒草的茫茫荒原上,终于出现了一望无际绿油油庄稼的奇迹时,我的心再一次被震撼了!觉得,可克达拉的军垦战士们太伟大了,兵团人太伟大了,中国人民太伟大了!
当然,XJ吸引我的,还有蓝天白云、草原沙漠、毡房驼铃,空旷辽远的的大气、壮美。十六年来,不,二十二年来,咱们塔里木河畔不是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绿洲吗?我为自己在XJ的16年,为左场长他们的22年,为王司令林师长他们的31年,感到无比的骄傲自豪!”王眉娥一脸自豪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她顿了顿,向自己斜对面娇小可人的老病号老婆笑道:“小宋,我想听听,你为啥来XJ?我想了解一下,阿拉上海人以外的——其他省的人,为啥来这里?”
“咦,侬自噶额老头子不就是外省人呀?人家哈萨克额代表性能比阿拉小婵差?”老病号撇撇嘴。
“张克豪那点肠子,我早晓得清清桑桑了!我现在,就是想知道一下阿拉上海人以外的其他省人来格跶额真实想法。”
“哎哟,眉眉姐,我可没你想这么多!我到这里来嘛,纯粹是为了当工人,挣工资,脱了农民这身皮!”宋雪婵快人快语地笑道。
“嗯,小宋,你是蛮痛快!我,就喜欢你这点。你跟那个小四川刘竹影一样,爱直来直去,喜欢说老实话。不过,我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王眉娥笑着,冲她竖起大拇指。
“我们生产队里有好几个妹崽跑到了XJ、内蒙古,每年都要兑回来七八十块钱!队里的人,眼红得不得了,说是XJ好挣钱,又跑出去不少。
我堂姐去了内蒙古,我三表哥周薄毅59年就自愿报名去XJ了。我和队里的一个妹崽冯晨晨,也没得人给我们敲锣打鼓,没得人给我们戴红花,家里凑了点路费,我们就自己跑来了。到了这里,才晓得那点钱是哪们从嘴巴里抠出来的了!一个月才拿二三十块钱!
听表哥说你们上海人以前,还跟部队一样,每月拿津贴,三块、六块、八块的拿!你们连吃饭、穿衣,甚至鞋袜、手套、肥皂、牙刷、牙膏、看病,都是公家出,不要钱。唉,一样的人,命就不一样了。
我还好点,跟了老病号。虽然,我也是66年以后进来的,却沾了你们上海人的光,上了户口,成了正式职工,拿着国家的工资,吃着国家的口粮。
嫁到十连的冯晨晨就惨了!跟了一个河北人,上不了户口,只好当家属。听她说,经常她一个人,扛着坎土曼,推着独轮车,到十连羊圈那边的那一大片荒地上开点荒,种点东西,一张雪白的脸子,晒得区嘛黑,真可怜呐!
我来这里是没办法。我就想挣工资当工人,比在四川的生产队里,强点!唉!眉眉姐,我来这里,是没办法呀!”宋雪婵一口气说了一大篇,面孔白里泛红,额上沁出了细汗。
“雪婵果然痛快!老病号,侬不要辜负人家呀!”
“我哪敢辜负人家呀?人家不辜负我,我就烧高香啦!”老病号对着自己娇俏的老婆,笑嘻嘻地,不住作揖着。
“老病号,那,你为啥来的?”古丽忍不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