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红河依旧绿意盎然。
　　从镇政府下乡，面包车颠簸了点半天，跑得灰头土脸，也只走了两个村寨。
　　今年农业税征收的指标还差一截，明年镇政府工作人员快要喝西北风了。
　　朱建设抿了口普洱，向三家寨村干部拍了桌子。
　　他知道村里的难处，村委这些人每年也就能领千儿八百的，为了收农业税，犯不着和沾亲带故的相亲翻脸；可收上来，村里提留一部分作为人员经费，对他们也是有利的。
　　三家寨以前的村长杨文武倒是个硬茬，面子大、有手段，每年指标完成得不错，可惜醉酒后摔死了；新上任的村长没这魄力，扭捏、糊弄，得用‘鞭子’抽打点。
　　村里提出要他亲自看一看，朱建设明白村里在应付他呢，无非是呈现如何困难之类？
　　可他也拗不过，没办法，基层工作不好干呐！
　　跑了两户，都是硬钉子，撒泼打滚、背地咒骂，总归是不愿意交那两百多块钱，朱建设也不好直接下场，敷衍几句，心烦得够呛。
　　没多久，村里又引他往东北角，走下坡，去往芭蕉树从中房子最低矮破败的那家。
　　“瓦家没有超生的...”
　　一个男孩正在路边玩玻璃球，明显认出是上级来检查的，声音带着点惧意。
　　他年纪约七八岁，身板很瘦，脸孔倒是非常白净，瞳孔看起来很深邃，看上去有几分早熟、又有几分天真色彩。
　　“你家有几个小孩？”朱建设打趣道。
　　“就瓦自己...”
　　男孩很认真地回答，目光望向身后，那一群村上干部纷纷忍不住笑意。
　　“叫什么名字，上学了嘛？”
　　“周航！”
　　似乎感受到某种恶意，男孩只说了这些。
　　朱建设也没了揶揄的心思，直起腰往男孩家院坝走，村里那帮人风风火火地跟上。
　　泥坯房很旧，像五六十年代建的，黑色的茅草屋顶压下来，看起来随时可能倒塌。叫了半天，才从里面走出位拄拐的老婆婆，脸色很冷。
　　“这是镇上的朱镇长，来查农业税的。”身旁村干部大声道。
　　“不有！”老婆婆挥舞了木棍，又重重戳在地上。
　　朱建设早已见怪不怪，他看出这家穷困，农业税缴不起，而且八成在村里没什么宗亲，因此他不打算多攀扯。
　　这时，那个叫周航的小孩也从外面跑回来，守在奶奶前。
　　“家里没其他大人了吗？”他对小孩说。
　　“没有！”
　　声音带着火气，朱建设讨了个不快，悻悻地往身后看，那群村干部也不开腔，神色颇为精彩，明显在给他上眼药呢！
　　他不好发作，目光顺势延伸，院中短水的竹槽落了腐叶，瓦缸也豁开了眼沿，稍远处躺在一辆掉漆的老式大杠自行车。
　　“国家政策，能响应就响应点！”
　　这番软话说完，朱建设就转过身，还不忘给新上任的村长一个警示的目光。
　　“还去其他家噶？”
　　“罢了罢了！”
　　朱建设摆摆手，尽量不带入情绪，这种本就是得罪人的事，还是全交给村里发挥，随它去了。
　　“村里经费也在里面，你们看着办！”
　　走出这家后，他才稍微发作提醒，浑然不管身后那些村干部，径直迈开脚步。
　　旁边是一户木匠家，木材堆得散乱，瘸腿的老木匠正在使着墨斗，不时抬头瞥几眼；家养的黑狗倒是机警地冲出来，气势汹汹的，倒也不怎么吠。
　　“这家也确实困难，田都不怎么种，收不上来！”
　　村干部解释着，朱建设无心去听，反倒想起刚才那个小男孩：“刚才那个娃子，上学没？”
　　“上了，中间停过半年，后来免了学杂费！”
　　“那就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国家也有希望工程；”
　　抛开农业税这桩烦心事，他倒是有兴致侃侃而谈：“回镇上商量商量，能不能给咱们这边娃子多联系点资助！”
　　正说得起兴，酸角树影从跑过来一个身影，明显是蓝白相间的农村校服，辫子在脑后一晃一晃。
　　女孩看起来很匆忙，姿势又相当别扭，两条腿拉不开距离，脚步又细又密，等稍微近一点，才看清脸上那种茫然又害怕的神情。
　　“木匠的女娃！”
　　“长得俊，一点不像老木的种......”
　　身后的村干部议论道，口吻带着明显的戏谑，这种粗俗的玩笑放在小女娃身上让朱建设感到过分，他也有女娃，年级也这般大。
　　“哎呦，快看！”
　　女孩明显闪避着，并没有近前，颇机警地保持着距离，从土坡下来，逐渐将他们甩在身后。
　　但这短短的瞬间，足够让别有用心的人觉察，觉察她为什么姿势这样奇怪？神情又这样慌张？
　　“来那个噶！”
　　“女娃头一回...”
　　朱建设跟着注意到女孩屁股后面的殷红，明白过来后，很快打断这些粗俗的言语。
　　“女孩也上学了？”
　　“是噶！”
　　“那就好，那就好！”
　　朱建设若有所思，偶然回头望时，却发现这女孩并未进自己家，而是去了拄棍的老婆婆家。
　　也是，老光棍一条，怎么好意思说这事？
　　家养的黑狗有所觉察，汪汪跑出来，木匠似乎也在叫女孩的名字。
　　朱建设走上坡，很快钻回面包车中，重新投入生活的颠簸中。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