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余卫又去了一次三家寨。
　　杨文武婆娘闹过一场后，他的心仿佛蒙上阴影，那些心照不宣的乡村隐秘、人性的幽暗角落，令他忍不住去想。
　　这不是要推翻意外摔死的结论——事实是清楚的，不会是有人行凶，但背后蕴含着若干巧合的因素，比如死者可能是被欲望驱使，才在酒后来到那一带......
　　这样想，未必没有因果报应？
　　老木的形象又浮现在脑海，这个猥琐但很精明的老光棍，人丁稀薄，乡村社会中的弱势者，但也可能变成加害者，甚至生了孩子。
　　当然，这远超民警职责，他只是去调查捡到的枪并抛弃的人，批评教育。至于那个可怜的死者家属，只有靠时间慢慢熨平伤口了。
　　照例是所长张军领衔，骑着那辆铃木，只是这次余卫没在后座，而是骑上杨文武家那辆自行车，顺便归还。
　　不用想，枪的事也悄然发酵，进入三家寨后路过村民的眼神多了几份畏惧和躲避。
　　杨文武摔死的土坡没留下什么痕迹，只是草长得更旺盛了，几只山羊见生人经过，咩咩叫着散开。
　　王素梅家寂静无人，俩人张望了会，很快见到她家两口子背着箩筐，一前一后从酸角树影走出。
　　“喂！”
　　余卫喊了声，那对夫妻明显有些张皇，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过来。
　　泥土味及菌子青气从箩筐中飘来，两口子裤腿都沾了不少泥点，王素梅首先清了清嗓子：“公安同志！”
　　“那手枪是不是你两口子捡到，又扔掉的噶？”所长张军直截了当地问。
　　“不不不！”
　　王素梅不停摆手，她男人更是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咋可能嘛？”
　　“老实交代，不然就拘留！”
　　“根本就没有的事嘛！”王素梅涨红了脸，“报告公安同志，我怀疑是老木捡的，这人一直鬼迷日眼的。”
　　“别乱咬人！”
　　“咋可能乱咬人嘛！”
　　女人泼辣劲上来了，就地甩下背篓，“赌咒发誓，瓦家根本没见过枪，往上数三代、五代都没有见过这东西。”
　　男人在一旁附和。
　　“杨文武死的那天晚上，就听见老木家狗叫了一阵，当时觉得没啥，现在想想可能是那时候捡的？”王素梅紧接着说。
　　“你知道手枪是杨文武的？”余卫插了句。
　　“芬儿昨天晚上说了好多遍，公安同志，我甚至怀疑真是老木干的。”她压低了声音，余光往角落里瞟了眼。
　　“你觉得可能吗？”所长张军严肃地道。
　　王素梅男人很诚实地摇头。
　　“自从老木媳妇被糟蹋，就结仇了，老木可是有这个心！”王素梅用手肘碰了碰男人。
　　余卫注意到女人用的是‘糟蹋’。
　　很明显，女人有推卸的意图，但从她们的神情来看，可能真没见过那手枪。
　　“别害怕，杨文武意外摔死已经有定论了。这次走访，主要查枪是谁捡到的、又悄悄扔掉，不有拘留和处罚，只是批评教育！”
　　“前提是要配合，要诚实！”张所很快厉声补了句。
　　“真不是瓦俩口子！”王素梅男人急得开了腔。
　　余卫与师傅对视了眼，无奈摇头作罢，接下来又是一番宣教和警告。
　　王素梅两口子如蒙大赦，不住点头，神情也终于缓和下来。
　　“走吧！”
　　张所转过身，示意往老木家走一趟，还不忘和王素梅男人握握手。
　　这时，一个穿蓝白校服的女孩从拐弯处下来，她年纪约七八岁，背着黄色书包，怯生生的先停了片刻，才重新迈开脚步。
　　“老木的闺女！”说完后，王素梅转身回家。
　　她不会是弱智吧......余卫心里首先升起一个极不光彩的念头，但很快摒弃。
　　女孩个子不矮，扎着麻花辫，脸庞带着婴儿肥，眼神像是机警的小鹿，走起路时书包里的文具盒哐当作响。
　　“你叫啥？”
　　余卫尽量轻声道，他知道小孩很怕公安，同时不住在心底感慨，这女孩真是个美人坯子——简直不像老木生的，不，眼神有些像。
　　“木娟！”
　　“放学了吗？”张所问了句。
　　“不是，课间回家喝点水。”她的声音很稚嫩，说话清晰，看得出很聪明。
　　从日头看，现在不过十点左右，甚至能听到几声鸡鸣。张所尴尬地搓了搓手，接着说：“你爸在家噶？”
　　“应该在。”
　　女孩说完，重新迈开脚步，走向自家院坝。
　　余卫和师傅尴尬一笑，迅速跟上去，倒显得自己被被动。“找你爸问点事！”
　　木娟伸手指了指堂屋，径直走向瓦缸，拿起葫芦瓢舀水。期间那黑狗汪汪叫了两声，经她一吓，便识趣地退回木材堆后。
　　“老木，老木！”
　　半天没有响应，余卫上前推开嘎吱响的木门，霎时传来一阵浓郁的羊骚味。
　　屋内昏暗，比外面看上去更显矮，梁上没有灯泡和拉绳，应该还是靠煤油照明。左侧开间拴着只老母羊，此刻正绕着锁桩，抬腿尿了一泡，落在脚踝深的粪层上。
　　余卫不禁捏住鼻子，扭转向前，正中是一张旧八仙桌，散乱对着些杂物。上方黄土墙上，是糊了好多层的旧福字，中间还有一副童子抱锦鲤的年画，落满了灰。
　　“老木！”
　　张所走向右侧，大喊道。
　　紧贴着东墙的，是一张很宽大的老式木床，些微天光从南侧木格扇窗透过来。
　　老木就躺在床上，身上只一件破布似的内裤，鼾声如雷，浓重的酒气从他身上飘过来。
　　床尾还有张小床，应该是木娟在用，旁边还有张旧书桌，上面堆放倒很整齐——有农村孩子报、数学语文课本，甚至还有一本旧版线装的三国演义。
　　一根铅笔停在书桌凹缝处，旁边还有一只银色手指头粗的玩具，余卫认出那是激光笔。由纽扣大小的电池激发，一般男孩子爱玩耍。
　　直到两人走到跟前，又叫了几声，那个腌臜的光棍才酒醒，见到两人后一激灵。
　　“公安同志！”
　　这环境？
　　余卫心中暗暗摇头，简直不想再多待一秒，而外面书包哐当声越来越远，女孩应该去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