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那六位已经通过职称考试的同仁被请去开了会，不一会，每人领回来一个表格，一边嘴里发着牢骚，一边兴匆匆的做起各项工作：翻箱倒柜寻找各种证件，填成绩，写总结……
　　陈浩亮看着同一办公室的王老师那忙碌的身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李卫明的电话呢，却迟迟未来。呆坐一阵，陈浩亮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室外的过道上，拨了李卫明办公室电话，却只听到一阵忙音。过了会儿再打，还是忙音。翘首企盼中的消息，如同一个高傲的公主，迟迟不肯屈尊前来。陈浩亮不免联想开去：莫非李卫明那天的一脸热情完全是一付假象？那他可以跳槽当演员了！唉，那些官场中——他算个什么狗屁官呀——哪会讲什么同学之情！或许，他李卫明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当初没眼力看出来？陈浩亮想到钱钟书关于猴子屁股的比喻，心头越发沉重起来。
　　接下去整整两天，李卫明那里还是音讯全无。无数次打他手机，总是那么一句：“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直听得陈浩亮心头一阵阵火起。他又动脑筋从一个跟李卫明私交颇好的同事处要来他家的电话，照拨了打过去，这次倒是通了，但当他打听李的下落时，只听一个矜持而别扭（用的是德新普通话，简称“德语”）在耳边说到：“李科长下乡去了。”吓得陈浩亮连介绍都忘掉，道声“奥奥”就忙不迭挂了。
　　到第三天下午，陈浩亮上过两节课之后，到走廊上再打李卫明的手机，阿弥陀佛，这次居然通了！一听是陈浩亮的声音，那边马上连连道歉，说这两天配合形势上山下乡，哪知道去的是黄牛山这个鬼地方，手机不通，外面的电话一个都打不进，把老同学的事耽搁了，恕罪恕罪！陈浩亮只得接口道哪里哪里，这么麻烦老同学，要请你多多担当呢！那边就说，没事没事，看你说的啥话？还把我当老同学呀？……唉，你这事呢，我看也不算什么，应该……应该能解决的。好，有空多来我家坐坐，别那么清高吗！陈浩亮只能说一定一定，到时一定到府上致谢！
　　关掉手机，一句国骂从陈浩亮嘴里倾泻而出。
　　傍晚，刚回到房间，手机忽然响起来。一看是杨洁，心里一热。不料连喂了几声，那边还是一片寂然。陈浩亮知道她的脾气，耐心地等下去。不知过了几万年，那个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你……问过了吗？”
　　“嗯，问过了。”陈浩亮答了句，听听声音似颇含杂音，便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就在楼下。”
　　陈浩亮急急破门而出，苍茫夜色中，那张脸正仰头看着他呢！
　　陈浩亮三步并两步扑下楼梯。
　　回到房内，在陈浩亮的单人床上相拥而坐。聊起老同学李卫明，陈浩亮不由咬牙切齿：“我在火里，他在水里。这么大的事他就只会跟我打马虎眼，什么狗屁同学！”
　　“别这样，”杨洁劝他，“他这样也算不错了，虽说是同学，可能也要送上点什么才行。哪怕这次没帮你，上面有这么个熟人总是好的！”
　　陈浩亮望着她的脸惊讶的听着，心里忽然冒出未来丈人的面孔，觉得两张脸像得有点特别。
　　“我们还是下面去走走吧！”陈浩亮说。
　　街上其实也没什么逛处。照例的在几家鞋店、服装店转了转，杨洁扯住了一款裙子比比划划，说有个小姐妹穿这这种款式的连衣裙很好看，不过她那件颜色太深了点，不如这件好。陈浩亮当然就把它买了下来，至于天气已经渐凉，穿不穿得上也只能不去管它了。
　　拎着衣袋走在街上，杨洁把手挽进陈浩亮的胳膊，脸也时不时地要靠上去，话也多了起来。路过新华书店时，陈浩亮习惯性的荡了进去，“你到那边翻翻杂志吧。”杨洁点点头，往南边走去。陈浩亮照例在文学一栏的书柜前驻足观看起来。看来看去就那几几本老书。到底是小地方的书店，正失望间，忽然发现了一张新面孔，洁白的封面，素雅的装帧，一下吸引了陈浩亮，取下来一看，是一本散文集，《精神收藏》，刘焲园的。陈浩亮记起曾在一些散文杂志上看到过作者的文字，打开书本，第一篇是代序的文字，叫《古拉格群岛》，读了没几行，一股深沉精粹的思想气息扑面而来。
　　读之未尽，杨洁已到他面前。
　　“不看了？”陈浩亮移开视线，看着索然无味的女友。
　　“有啥看的，”杨洁说，“又要买书啦？”
　　“这书不错……作者很有思想，”陈浩亮合上书本。
　　“你的思想还少啊，”杨洁嘀咕道，“又不能当饭吃。”
　　“它能让我吃饭更香。”陈浩亮一手握书，一手拉住女友的手走向收银台。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霓虹灯，熟悉的街头音乐。连一拨拨擦身而过的人群中也会时而冒出一两个熟人。县城，毕竟是小小的县城。
　　逛到南街的十字路口，杨洁说要回家，陈浩亮在拉着她的手上加了把劲，“回咱们老巢！”杨洁嗯嗯啊啊了一阵，终于被陈浩亮牵着手走了。
　　一阵缱绻后，杨洁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陈浩亮便把自己的宏大计划全盘托出。末了狠狠甩出一句，不惜把自己姓氏也改了：“一定得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认识一下马王爷到底几只眼！”
　　杨洁却一脸心事：“你胆子太大了！人家可是教研员，你一个小小教师怎么斗得过！当心人家给你穿小鞋。”
　　顿了顿，她又换了付口气：“浩亮，算了，今年不行就不行了，明年再来过吧！”
　　“算了？他们这样不负责任，草菅人命，给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这几天我一想起你，一想起你爸，我都恨不得去钻地洞！……你倒让我算了！”
　　“人家不是担心吗！……教师斗教研员，听都没听说过！”
　　“有什么好怕的！我是真理在握！有理走遍天下，教研员有什么可怕的！我相信，我的文章绝对不会差！……你给我看看，到底是好是坏！”
　　杨洁正要阻止，可陈浩亮已经穿起衣服，翻身下了床，去写字台右边的抽屉里一翻检，把那篇《罗丹砍手的启示》抽了出来，几步走到床边，递给杨洁道：“夫人多多指教！”
　　杨洁嗤的一笑，恹恹的仰起身接过去，说：“我又不懂什么文章，给我有什么用。”
　　陈浩亮连哄带劝的说：“你一定要看看，否则真当你老公是二把刀呢！”
　　“罗丹砍手的启示……罗丹是谁？”
　　“是意大利的一位雕刻家……这个你别管，快看下去，”
　　杨洁终于慢慢看了起来，陈浩亮四肢大展的又在床上躺了下来。
　　好容易等杨洁把视线从文章上移开来，陈浩亮便急忙问：“怎么样，还可以吧？”
　　杨洁吞吞吐吐的说：“你文章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有道理吧，”陈浩亮欣然说，“看来我老婆水平不错！”
　　“去你的！谁是你老婆！……不过，你把校园里的腐败写进去，我觉得有点……不妥当，不是说……‘家丑不可外扬’吗！”
　　“厉害！”陈浩亮赞一句，又叹口气道：“你倒是一下就切中要害！怪不得人家说女人的直觉就是准！”就把沈泉前两天打来的电话说了。
　　杨洁马上接口到：“你看，你的好朋友也这样劝你，人家是校长，总比我有见识吧！浩亮，真的，你还是算了吧！”
　　陈浩亮脸有点沉了下来，看了看杨洁，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静了好一会，陈浩亮缓了缓语气说，“这事关系到我的荣誉，关系到我以后能不能在这个学校抬起胸膛做人，所以，我没有放弃的道理！杨洁，你要理解我啊！”
　　杨洁不置可否的望着他，眼睛里埋藏着深深的忧伤。
　　“相信我，我一定行的！”陈浩亮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坚定地说。
　　杨洁愣愣的，欲言又止。
　　送走杨洁，陈浩亮回到桌前坐下。桌上摊着一叠稿纸，面上一页顶行写着这样一个标题：《劣迹难消心头影——评鲁迅〈阿长与山海经〉》。他呆呆坐了阵，还是意兴索然，便点起一根烟，把自己埋进烟雾里。
　　本学期给学生上鲁迅的名篇《最先与最后》，反馈上来的信息跟以往两届如出一辙：文章太难，作家高高在上，可敬不可亲。作为一个鲁迅的崇拜者，作为一个啃完了鲁迅所有的小说、杂文、散文，又看掉两三本鲁迅传记的资深读者，他深知鲁迅这一资源的无上价值，也了解那个虎视眈眈的邻国因为发扬了“大鲁迅精神”而推动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事实。所以，每次上鲁迅的课，他总是显得激情澎湃，总要想方设法把十倍于原文的东西塞给孩子们。同学们反应良好，听得津津有味，给了他很大的成就感。就在上个月给新一届初三学生上完《最先与最后》的那个夜里，陈浩亮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为当代中小学生编一本鲁迅作品的普及性读物，精心挑选适合中小学生阅读的名篇佳构二十余篇，每篇附上一篇生动活泼的评点性的文字。书名就叫《鲁迅中小学生读本》！携着这股子热情，当晚忙到12点，初步选定了24篇文章，然后开始了自己介绍鲁迅著作的写作历程。
　　可是，虎头蛇尾也许正是国人的劣根性之一吧，陈浩亮的热情其实维持了没几天，除了开初两篇——《为了忘却的记念》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得蛮有激情，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外，后面就渐渐意兴阑珊了，第三篇《阿长与〈山海经〉》，拖了一个多礼拜还没有搞定。当然，工作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陈浩亮定一定神，看着几天前写下的那一行文字：“长妈妈，是鲁迅笔下费墨最多，因而也最为动人的底层人物形象之一。这一形象的魅力，在于她身上奇妙地实现了两个互相矛盾的因素的统一：她本身的粗俗愚昧与作者对她的深情怀念。”陈浩亮拿起水笔，旋开笔套，打算接着写——讨说法那事，该怎么就怎么，急又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可是，苦思好一会，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空荡荡。明明长妈妈的诸般举止——要“我”吃橘子，跟她说“恭喜恭喜”，睡觉时四肢摊开成一大大的“大”字，把“我”挤到席子的一角难以安睡，相信女人脱下裤子就可以阻止长毛发射的炮弹等等内容早已熟稔于胸，明明作者对她的满腔思念的文字总是那么激荡人的心怀，可就是流淌不出一个字来。
　　连着抽了两根烟，一些缥缈的文字才开始醉汉般在脑海里跌跌撞撞的出现，陈浩亮以最大的努力捕捉住了它们，好歹凑成了七八百字，可拿起来一读，味同嚼蜡。陈浩亮叹一口气，掷了稿睡觉。
　　睡眠梦中隐约浮上一张脸，头发根根直竖，胡子浓黑成隶体的一字，可脸上表情却一扫冷峻与严肃，目光温馨似作无言安慰。
　　第二天下午，李卫明总算言而有信，打陈浩亮手机告知了实情：
　　前面基础部分做的挺好，才扣了四分，作文60分里仅拿到27分，足足扣了33分！
　　“你这个大才子怎么搞的，阴沟里翻船了吗！”
　　“是，是，是阴沟里翻船了……谢谢了！……”陈浩亮啪一下合上了手机。浑身哆嗦着，从裤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根来，好容易才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看看时间还早，打杨洁手机告知这一消息，同时告诉她，今天晚上别找他，他要去跑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