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城而过的那条宽阔马路上，陈浩亮的车子一掠而过。
　　昨天下午陈浩亮在办公室静下心来，又将思路全面梳理一遍，越发坚定了一点：问题
　　肯定出在作文上。但是，这毕竟还只是自己的猜测，而猜测是不足为据的。
　　“查分！”一个念头猛然跳了出来，对，一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但怎么个查法呢？陈浩亮大费踌躇，苦苦冥思中忽然想到了高中兼大学里的同学李卫明，这家伙不是已调到教育局职称办了吗？
　　不消多时，古色古香的县教育局已出现在眼前。
　　在二楼最东面的一间房外，陈浩亮寻到了“职称办”的招牌，到门口往里一瞥，可不，李卫明正意气风发地与两位女同志聊天，一见是他，连称：“稀客”、“作家光临，蓬荜生辉。”把他热情地拖到自己凳子上坐下，泡上一杯茶。
　　陈浩亮一看，一次性杯内一撮大头针也似的茶叶正在经历着生死离别：有的牢据水面风雨不动，有的彻底摧垮一沉到底，有的沉下去后又拼命挣扎着泛起……
　　李卫明哈哈一笑，说：“这茶叶海鲜吧？正宗碧螺青，市面上要上百块一两呢！”两位女士莞尔一笑。
　　“你这是部长待遇了嘛！”因是六年老同学，陈浩亮在他面前说话向来随便。“哪及得上你啊！文章一出，人人争看，风光！”
　　“别提文章了！”陈浩亮脸色一变。
　　“怎么了？”李卫明愕然。
　　“我正为文章之事而来！”陈浩亮愤愤道。
　　李卫明听出分量，在椅子上一坐，“慢慢道来。”
　　两个女同志客客气气地招呼了下出门去了。
　　于是陈浩亮一屁股在老同学的宝座上坐下，把这泡窝囊气原原本本向他陈述一遍。
　　“有这等事？”李卫明眼睛瞪得大大的，“我问问看。”
　　一个电话过去，只听到一阵忙音，一直听完，还是没人接。看来教研室没人。他又掏出号码本翻了一通，满脸笑容地打了另一个电话，打听到了卷子的所在，挂下电话后就跟陈浩亮说：“你别急，我已经有数了。这两天里我一定给你消息，于是又问陈浩亮要了手机号。
　　匆匆回校途中，陈浩亮想，不少同学都说李卫明这人拍马溜须专善旁门左道，今日看来也挺仗义的。这两年他一直梗着脖子不去踏他的高门槛，看来有点可笑。
　　到校还早，过了一阵铃，陈浩亮去301班上完辅导课，结束后又去302班外等，外语老师讲完后他又进去把302班的作业讲完。一看时间已是5点20分，匆匆下楼，去食堂一看，只剩下几碗色泽暗淡的红烧肉，还有一碗孤零零的炒蛋，就转过身，去车棚开出别克，穿过半个城关镇，回到自己那个简陋的窟里。
　　一拧开门，拔下钥匙进去后用屁股碰上门，把钥匙往床前桌上一扔，然后直通通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心乱如麻，思绪如年久失修的电视机，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作文自己发挥不错，肯定是那班混蛋批错了……
　　“这次肯定能把一级拿下来！”自己的声音。那是在杨洁家里自己正，信誓旦旦着。“先别说大话！不是已经失败过一次了吗？”未来岳父露出了那付让他浑身不舒服的笑。“我还是那句话，一切钞票说话！”顿了顿又说：“怎么样？还是我去甩掉点，帮你去烧烧香？”“用不着。”自己是硬邦邦顶了回去，“我还是要靠自己本事拿下这个一级！”“好好，有志气，哼哼。”未来岳父脸上又给出那讨厌的笑，……现在，可真要给他好好笑一笑了。……走下楼梯时杨洁怯怯地问：“这回肯定能评上了？”“你也不相信我？”“我是怕爸老是刺你。”楼下那户人家的灯光从玻璃中透出，微弱光线中那张脸显得格外招人疼爱……文章分数怎会削得那么低？自己把罗丹那则材料的发挥，应该是很切合的呀……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还以为是李卫明打来的，火急火燎抽出来。一听不是，是另一所县属学校的好友沈泉打来的。
　　“今天我到教研室办点事，听张济民说你考试没通过，我怎么也不相信！但当时他身边有几个人，不好多问。你应该知道结果了？”
　　陈浩亮心头热了热，说：“下午刚知道。”
　　“真没通过？”
　　“没通过，我只考了148分，没到150分。”
　　“毛病到底出在哪里？”
　　“教育学、心理学还有教案都挺好，教案还是全县第二，可专业知识才得了82分。”
　　“82分？可总分有120分呀？”
　　“是的，前面70分基础知识，扣分不会超过10分。所以我分析毛病肯定出在文章上了！”
　　“作文出了毛病？你们这次作文……是不是根据罗丹的一段材料写一篇议论文？”
　　陈浩亮说是的。
　　“那你是怎么发挥的呢？”
　　“我先分析……先分析罗丹之所以要砍去自己偏爱的手，是源于他对神圣艺术法则的追求，再……再由艺术法则过度到社会法则，论述人不能放纵自己的偏好而破坏社会法则，我想，这……应该是可以的吧？”
　　“这是标准的由此及比、联想伸发的写法吗！鲁迅《最先与最后》，还有敢峰的《海通精神》不都是这种笔法吗？……整个立意也很好。你的文笔，应该更没问题。那么，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出了点纰漏？——你运用了一些什么材料？”
　　“我用了古代帝王穷奢极欲导致王朝崩溃的事例。”
　　“恰当。还有呢？”
　　“我想想……还有，还有……对了，我还写到某些学校放纵自己‘偏好’巧立名目大肆捞钱的事例。”
　　“你写了这个？！老弟啊！你怎么能写这个？”
　　“这不也是报上披露的事实吗？”
　　“你呀……哎，你真是个书呆子！我敢肯定，你写这个肯定是犯了人家的忌了！生着癞疤的阿Q不是对‘明’‘亮’等字都忌讳人家说吗？”
　　“那你说，我这文章到底好不好？”
　　“文章是好文章，但是，它不合咱们小小德新县的时宜！唉，外行指导内行，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自古皆然！算了，别拿他们当回事！抽空多写写文章，近来你发表的几篇我一一拜读了，看来你得益于朱学勤、韩少功等人之处颇多，一篇一个境界，让人大开眼界呀！”
　　患难见真情。关掉手机后，宛如一阵轻风掠过枯寂的田野，陈浩亮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沈泉是早他三届的校友，课上得相当独到。八年前刚刚踏上教师岗位后的第一次教研活动中，陈浩亮就与他一见如故，午饭后邀他到自己房间聊了个天昏地暗，然后就把他引为了知己。沈泉因教学成绩突出，去年已被擢为二中的副校长兼教导主任。
　　陈浩亮回想沈泉的话，觉得他的分析无可质疑。但是，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听从沈泉置之不理潇洒地挥挥手？这可不是一片西天的云彩，而是一场对我——大而言之是对“知识分子”这四个字的一次凌辱和践踏！
　　当不义降临头顶的时候，我居然做起缩头乌龟？那以后将以何面目出现在读者眼前？更将以何面目站在三尺讲台大讲“离经叛道”之语而赢得少男少女们的普遍尊敬？何况，还有杨洁，未来的丈人……不！我决不善罢甘休！
　　陈浩亮忽然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这一瞬间有一个念头猛地促动了他：“我要把文章重新写出来！”
　　只要李卫明那里消息确实，就把文章拿到一些权威老师那里去看看，然后，再替自己讨回那公道！”
　　说干就干。
　　陈浩亮兴冲冲坐到房东提供的那张简易写字台前，见暮色已四下逼来，把台灯拧亮了。从摊开的一本稿纸上小心地撕下一摞，把前两日正在创作的一个短篇放进抽屉，又把旁边一本韩少功的《想明白》合上插入书丛，拧着笔帽思索有顷，奋笔疾书起来。毕竟已经写过一次，不到二十分钟，一篇《罗丹砍手的启示》便已跃然纸上了。扔下笔，陈浩亮又逐字逐句浏览一遍，见文从字顺，笔调尖锐又能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更重要的是，它跟自己在职称考试中所写的文章非常接近，简直是如出一辙。心头不由涌上一阵自得。伸个懒腰，这才觉得肚子已很有些空空荡荡，打开右边抽屉一看，长长的苏打饼干盒内只剩下三片局缩一角，二把塞进嘴里，咀嚼三口吞下，饥情稍缓。
　　正想出门去吃点什么，忽听“咚、咚”两声，杨洁来了！陈浩亮怔了一瞬，一下拉灭台灯，迅速躲在门后。
　　一阵钥匙响后，杨洁自己开门进来了，见里面忽然一片黑暗，便颤颤然喊起来：“陈浩亮！陈浩亮！”还是没有回音。
　　她嘀咕道：“咦，刚刚明明灯亮的吗？”正要去开台灯，猛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双眼，她“啊”地一声大叫，陈浩亮圈住她的胳膊上感受到她的心跳已大大加速，随即迎来一阵猛烈挣扎：“你要死了！”
　　手牵手先到床前相拥着坐了阵，陈浩亮重重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杨洁很关切。
　　“成绩出来了……”
　　“出来了？”杨洁急急问，“怎么样？”
　　“我……被淘汰了。”
　　“淘汰了？……这，这可怎么好呀！怕什么来什么！”
　　“这次分数划到150分，我差两分，才148分。”
　　“你咋考这么差？”
　　“谁说我考差了！是他们批差了，批错了！事情还没定局呢，我不会这样算了！”
　　杨洁看着他，气呼呼说出句：“考差了还这样，好象比他们还高明！”
　　“我当然比他们高明！”陈浩亮义愤填膺，忽然感觉气氛不对，拉住杨洁的手，换付口气说：“陪我去大桥头吃份丝粉煲吧！我才填了几块饼干，肚子正闹饥荒呢！”
　　“到我家去吃吧！”杨洁说，“晚上我爸弄了一只白斩鸡，还剩不少。”
　　“不了，还是去吃丝粉煲吧。一会我还有一篇文章修改一下呢！”
　　“还写什么文章！你就不肯听我爸一句话！”
　　“你！……”
　　“我怎么了？”杨洁一下摔开他的手，“去不去我家？”
　　“……不去。”
　　“那我走了！”
　　“走就走，稀奇啊！”望着那个身影急匆匆越门而出，陈浩亮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在大桥头胡乱吃了份丝粉煲，那对能干的外省生意人的热情招呼置若罔闻。用餐巾纸擦着嘴，刷手机付了钱，怏怏而返。时令已是11月底，风吹在身上颇有几分凉意了。但一百多米的大桥上，水果摊，糕点摊，炒货摊，还有蒙古包也似一个个包着阵阵热气的夜宵摊，却是一字排开，颇显几分热闹。
　　这年头，攒钱也不是那么容易啊。
　　这边桥堍上，一个孔乙己般坐着走路的乞丐还在继续着呼唤人间同情的表演。可惜人们的同情心宛然良诸的玉器，早已是稀世珍宝了。陈浩亮注意地看了一眼，在路灯下，他面前那个破碗里只孤零零躺着七八张面值不一的纸币，还有三五个硬币。陈浩亮站了会，摸出皮夹，掏出一张五元纸币放了进去。那乞丐双手合十连连道谢。
　　沿河滨公路上慢慢地走着。岸上的万家灯火，热闹红尘，在县城河中，显出一种班驳陆离而又浩淼深远的气象。那条白日里浑浊一片的县桥河里，一到晚上竟显出几许空灵洁净。
　　夜，竟然是掩盖污秽的行家！
　　陈浩亮不由涌起一阵感慨。他的思绪又飘到职称考试的事情上去了。李卫明想来明天就能查出结果，一旦证实是栽在作文上，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无论如何，说法一定是要去讨一个的。但到底怎么个讨法呢？直接找章济民理论？不妥不妥，还是稳当点，先找几个语文教师，几个叫得响一点的，问问他们对文章的看法，然后再理论。
　　那么到底找哪几位呢？陈浩亮紧张筹谋起来。忽然思路走火，脑海中浮现出杨洁那张愤愤的脸。今天她居然露出了这么付嘴脸，肯定是她那宝贝父亲又给她灌下什么迷魂汤了！老子正要孤军奋战，你倒好，先跟我闹起来了！真真……唉，天下女子，有识见者能有几个！
　　陈浩亮边想边一脚劲射，一块石疙瘩激射而出，在夜色中掠出一道模糊的弧线，“咚”一声沉重的坠入县桥河里了。
　　这一下，陈浩亮倒把拜访的人员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