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一早上，陈浩亮驾着自己那辆别克去上班。途经一段两旁法国梧桐林立的路段，听着此起彼伏的一阵阵欢快鸟鸣，正浑身轻快，忽听“噗”的一声，感觉头顶车皮上挨了重重一下。“莫非哪个小混混扔了块小石头过来？”两旁一看，没见这样的人。他靠边停下车，走出车门一看，是一坨白白的鸟粪！散开来有半个巴掌大，还火热火热的，散发着一股刚消化的食物的腐味，中人欲呕！
　　“妈的！”他咒一声，钻进车里，在车头的餐巾纸盒里刷刷刷连拉好四五张餐巾纸，分两次把那鸟屎细细擦掉了。走一段路把臭烘烘的餐巾纸扔进垃圾桶，重新开车上路。
　　驶出没多远，一个念头忽然飘上陈浩亮的脑际：莫非有什么不测事要降临？——他忽然想起了十多岁时父亲慎重其事对他讲的话：头上淋了鸟粪，或是走道时蛇挡住了去路，十有八九会撞上倒霉事！现在车上挨上这一坨，会不会也要遭遇点什么？
　　停车在校门外小吃店要了碗干挑面，加一碗豆腐花。看着手机吃完，陈浩亮开车进了自己奉献了六年的校园。停好车，他径直来到了班上。
　　学生已零零落落到了十余位，有三位聚一起正侃得热烈，一见他的身影立马一哄而散扑到自己座位里，各路八卦只好卡死在嘴巴里。陈浩亮一面享受着自己的威望，一面又觉得未免残忍。现在的学生也是可怜，来到学校有教师们一天八节课舍生忘死的教，回到家里又有父母们语重心长的导，小家伙们唯一能喘口气的，就是早上这点时间啊！
　　可是，由于这学期一开学校长先生马上在初三教师会议上大讲兄弟学校头悬梁、锥刺股的种种吓人举措，初三的八位班主任一个比一个抓得紧，在一片如临大敌的酷烈气氛中，连一向倾心于人道主义的陈浩亮也不得不一天比一天早地来到教室里，以剥夺学生们这点点唯一的自由和宣泄，真正做到校长大人所谕示的：“我们要开源节流，把学生的每一分钟都派上用场！”
　　上午两节课罢，陈浩亮回到办公室就开始运笔如飞，突出重围：批改两个班的课代表辛辛苦苦搬上来的四叠山头也似的作业。眨眼间——就只上过一趟厕所，接过两个电话，就到了吃饭时间。陈浩亮把笔一扔，快步迈向食堂，在同事们有关党风民风物价时尚的探讨声中吃了饭，悠悠荡回办公室。在自己座位坐下，花十分钟浏览两个关注的公众号里面的文章，算是一天中唯一一次神仙不换的享受。
　　然后就又披挂上阵。先把上午还剩下的一组作业批完，再拍一下已堆在眼前三四天的两叠厚厚的作文本，幸亏办公室卫生工作很到位，倒没有一缕尘土飞扬起来。咬了咬牙，陈浩亮扯过靠近的那叠本子最上面的一篇。
　　每个单元的命题作文总让陈浩亮没有脾气，有的甚至深恶痛绝，故每次轮到作文训练，陈浩亮都网开一面让同学们自由去写，可每次总有相当“课本崇拜者”又义无返顾地循规蹈矩，这不，这一位写的就是书上的题目《留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件事》。
　　“今年，我才刚刚步入17岁，仅（尽）管父母师长还一直拿我当小孩，可是，十七年的风风雨雨却赐予了我们相当的阅历。深夜静思，竟然也有万千往事浮上心头……”扑面的沧桑之气吓得陈浩亮一愣，翻过封面一看，原来是理科出众的副班长。
　　打起了兴致往下看，却大感失望——后面那“如烟往事”就是初一时一位同学随父母转校离开了大家！这点破事早已被一代代学生写烂了，唯一的区别是，副班长把这位子虚乌有的好朋友远远打发到了新西兰！
　　“陈词烂凋啊！”陈浩亮一声哀嚎。
　　他不由想起去年去县里批中考卷子的事。他分在作文组，批的是作文题目为《一次义务劳动的启示》。三天批下来，作文组的老师们悲哀地发现，竟有80%以上的学生写成了“学校组织我们搞卫生，扫街道”！批完后陈浩亮寝食难安，当天夜里于自己每月80元租下的陋室里挥毫写下《我们的学生怎么了？》一文，几天后发在县报上，后来遇到教研员张济民先生，还受到他的夸奖，“敢揭伤疤，一针见血”云云。
　　可是，新一届学生，自己教出来的学生，用自己那篇文章反复进行教育之后，还是这么“千部共出一套”！想想去年大作刚刚完成时那种毕其功于一役式的伟大感受，陈浩亮苦笑一声：自古文人最无能啊！文人鼓捣出的玩意，不要说各级老爷不当回事，就连十几岁的学生娃也不放在眼里！
　　自怨自艾一阵，陈浩亮拿起笔刷刷写出批文：“此类‘招法’老师已拜读无数，今后拜托能不能在‘新’字上动动脑筋！”
　　写完读一遍，又觉口气太冲，怕伤了堂堂副班长的自尊心和积极性，又添一句：“当然，文笔优美，不乏可圈可点之处，亦是收获。”
　　写评语时陈浩亮喜欢文白相间，半文半白。写毕，满意地“啪”一下将本子合上，又伸向下一本。
　　堪堪两个小时过去，还有一个班没批完。真累啊！“简直不是人干的！”陈浩亮吐出一句槽，站起身来，伸脚撑开凳子，把四肢伸展到最大限度透了个长长的懒腰。转身去泡了杯茶，正欲喝，有线电话机旁小丽清脆的声音响起：“陈老师，电话！”
　　陈浩亮一愣，放下茶杯走过去。
　　“陈老师，请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话筒里响起校长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近来班里还好，学生没有违法乱纪，老师们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一切正常，没什么事呀！……也许是好事呢，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苦思一阵，没个头绪。忽然，陈浩亮想起了早上的那摊鸟粪，一颗心急跳了两下，头上挨砸处猛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校长室很快就到了。
　　敲门进去，校长正在饮水机上接水，见了他只是点了点头，把杯子接满后转过身来，开口道：“哎！你怎么搞的陈浩亮，这次职称考竟然没通过？”
　　“嗡”一声，陈浩亮脑袋立马大了！
　　没通过？……一张小鼻子小眼，却永远一付高高在上的，永远挂着得意，永远挂着对他人的嘲笑和蔑视的脸。那是未来丈人的脸。“要不要我去为你烧烧香？”未来丈人的话。“好好，有志气！哼哼。”未来丈人的话，此刻却有一种特别惊心动魄的味道。……又一张小巧单纯、又饱含热望的脸，那是杨洁……鸟屎满满一手散发着腥味的鸟屎……陈浩亮一阵恶心，不由干咯了两声。
　　“你怎么了？”校长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没，没什么。”陈浩亮机械的应了声。
　　校长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桌上钉在一起的一叠纸，叫陈浩亮过去，“这是全县所有教师的参试成绩。你的在这里，你看，陈浩亮，心理学、教育学18分，很好，名列前茅，教案48分，更好，全县第二名。但是专业知识考砸了，120分中才拿了82分！你就输在了这里。”校长又翻过一张，移动指头指点着，“我们学校其他老师都考得不错，你看，李志强，163，盛梁170，周琦跟你一样是语文学科，120分里考了109分呢！总分就超出你一大截。我说，你也称得上是我们学校的秀才了，怎会考成这样？”
　　陈浩亮脑袋搅成了一团乱麻，似乎还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嗡嗡”声。他似乎失去了正常应答的能力，只吞吞吐吐道：“我……我也不知道。”
　　“我相信你的实力，等下次吧，别灰心。”校长握握他的手，“你先回去吧。”
　　陈浩亮恍惚地朝他点点头，转身出了校长室。
　　刚到办公室，小单劈口叫道：“校长单独请你，啥好事说来听听！”
　　“好事？”陈浩亮重复一句，“小兄弟，告诉你一条真理：校长单独请你去办公室，定无好事。”说着顿了一下，奇怪办公室同仁们何以不笑，却不知他的神色就足以把他们的笑容一个个僵掉。
　　“怎么了？”
　　“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同事们或远或近纷纷发出自己的探询。
　　陈浩亮呼哧呼哧连喘几口粗气，挣扎出一句：“我……职称考落榜了！”
　　“啊！……”相信就是一架飞机当场在办公室坠毁也不至于引起同仁们如此的惊叫！还有几个忙得正欢的笔头也一齐顿住，宛然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术。醒过神来，同事们或用表情或用声音纷纷向他发问：“怎么会这样？”
　　“刚刚看了成绩，前两项都很好，就专业知识才考了82分。”陈浩亮僵坐在椅子上，颓然答道。
　　“——奥，让我想想！”宛若一道强光射进联盟黑暗的脑海，陈浩亮忽然激动了起来，拿起自己的笔，在一张白纸上一边写一边喃喃自语道：“让我想想，这次考试分两部分，前面基础知识加阅读理解，总共是70分，后半部分是作文，50分，……前半部分没什么难度，我应该做得很好的，……我还跟人家对过，扣分当在5、6分左右，绝不会超过10分，那么……毛病肯定是出在后半部分，出在作文上了，50分的作文看来我最多得了25分……我的作文被判了个不及格！”
　　他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着，同事们听不大清楚。但最后一句他喊也似地说出，人人听了个真切。
　　“你作文不及格？”没课留守办公室的6位老师嘴里不约而同地跳出了这一句。接着，“荒唐！”“天方夜谈！”响成一片。
　　谁不知道，陈浩亮是本校一枝笔啊！他的文章上过省报、市报，得到全国性的文学奖，县报上更是三天两头有照面，他还是市作协成员呢！
　　“作家文章拿了个不及格？”小单莫名惊讶。
　　“我看是批的人吃错药了！”小丽说，口气冲冲的。
　　“你当他们批的人一定有水平？”德高望重的数学马老师开口了，“他们那个语文教研员张济民，我还不清楚？早先师大毕业在一中教书那十年还可以，能吃苦，肯钻研，教学上有一套，不到两年就进了教研室，刚进那会也还可以，脚步勤快，肯到基层走走，可现在呢？讲义编编，回扣拿拿，饭店进进，人家心思早不在教育上了！”
　　小单小丽很世故地“唉”了一声。
　　小单说：“去年江老师评高级职称，省教育报上发表的论文被削为不及格，一票否决了；今年我们的作家先生居然也写不及格，真是怪事年年有啊！”
　　小丽扑哧一笑，转而满怀同情地看了陈浩亮一眼。
　　往日里陈浩亮对教师们一有风吹草动就源源不断输送廉价同情的脾气颇为不屑，可如今亲自领受，只觉温暖无比，一颗心凭此方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