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到空，人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呢？
　　可能是沙漠，是戈壁，是一望无际的无人区。
　　但是沙漠中，有数不清的沙粒，所以它其实并不空，相反，它其实很满很满。
　　那么，太空应该很空了吧。
　　也不是，太空中充满了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占据了宇宙绝大多数体积的暗物质和夸克。
　　要说真的空，那恐怕是一望无尽的一无所有，仿佛一场涅槃寂静。
　　这大概就是此时的周广对自己母亲了解的程度。
　　原来，自己竟然是对她一无所知。
　　周广坐在后座上，听着一个他自己认为很熟悉的人说着他听着最陌生的话。竟然没有了任何想要追问下去的念头。
　　两个人一路上再没有说一句话。
　　车子停在了熟悉的街道。妈妈即使离开这里这么多年，仍然还记得回来的路。这条回来的路，不知道在她看来是怎样的心情呢。当初那个导致她一身伤痕的万恶之源此时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她也终于可以真正地组建自己新的家庭了。她从这条让她厌恶的路回来，说不定会是松了一口气吧。
　　“我就送你到这了。”
　　妈妈说着，从副驾驶前面的置物箱里拿出来一张名片，递给了周广。
　　“这上面是我的电话。有空把你的银行卡用短信发给我，我每个月给你打3000块。”
　　周广只觉得喉咙内一阵苦涩。他拿着那张名片，点了点头，就下了车。
　　在他关上车门的瞬间，妈妈就踩下了油门。
　　她就像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一样。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地方让她感到厌恶，还是连同周广本身也让她觉得讨厌。
　　周广呆呆地看着奔驰而走的车子，感觉身上一阵沉重。
　　一种来自无尽空虚的沉重。
　　到头来，只有自己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啊。
　　回家的路上还是碰到了几个邻居，不乏爸爸的牌友。这个社区也不大，尤其是对这些天天围在一起打麻将的人来说，圈子就更小了。打牌打两圈，全社区里的家长里短都能知道个七七八八，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不外如此。几位老牌友看见周广只身一人回来，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忍，但是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远远地“啧啧”叹息几声，便匆匆掩面而去。
　　因为周广的表情，像是刚刚被人把魂抽走了一样。
　　周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的双脚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屋子里此时空落落的，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个天天喝酒打牌的男人死了，这个家里也罕见地安静了不少。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了进来，甚至有点刺眼。周广迎着那阳光望了过去，只觉得眼睛生疼，然后就走过去将窗帘全部拉上了。
　　他已经连续两顿没有吃过饭了。此时他也没有丝毫的胃口。他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里，正面朝下倒在了床上。
　　屋子里非常安静。
　　安静得他能听见自己每一声呼吸和每一下心跳。
　　可笑啊。
　　太可笑了。
　　周广自己自认为忍受了这么多年的虐待，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跟离家出走的妈妈共情的。原来并不是。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原本自己以为自己可以跟别人共情，到头来被抛弃的只有他一个。
　　真是个笑话。
　　他没有哭。
　　他甚至觉得自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躺了多久，光照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强烈了。
　　周广觉得肚子有点饿了，起身准备从冰箱里找点吃的。冰箱里除了啤酒就是外国啤酒，他能吃的东西也就剩下鸡蛋和洋葱了。他缓缓地走到厨房，尝试着开了煤气打火，一下两下打不着，忽然想起来家里已经两个月没有用过煤气做饭了，除了去楼下凑活吃点，就是用电热水壶烧水泡方便面。只怕煤气是早就停了。
　　周广哭笑不得，只觉得心里有万千烦闷，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更不知该找谁发泄。
　　周广将洋葱表面的硬皮剥了，然后直接拿着生洋葱开始啃。就像吃苹果那样。本来生洋葱对他来说是很辣的，但是这一次周广并没有尝出什么味道。就仿佛是味觉失灵了一样。
　　然后，他将一个鸡蛋在灶沿上敲开，把整个生鸡蛋直接倒进了嘴里。要是搁在以前，他恐怕会腥得吐出来。而这次并没有。可能是自己曾经经历过更血腥残酷的场面，这种程度的腥味已经不算什么了。
　　“妈妈的电话……”
　　周广算是简单地“吃了饭”之后，想起来妈妈递过来的名片。在掏名片的时候，他却先摸到了装在口袋里的“战车”牌。
　　周广尚未洗干净的手拿着那张牌，苦笑不已。
　　他好像知道自己无处发泄的烦闷要如何发泄了。
　　“还不是你这家伙害得——”
　　周广准备像上次一样，将这张牌撕成碎片。但是就在他用力要撕掉的时候，这次却跟上次在魔术师面前的情况完全不同。这张牌没有被撕开，而且在周广用力要撕的时候顿时变得如钢铁一般，别说折了，连弯一下都做不到。
　　“什么——！”
　　周广不自觉地使上了全身的力气，他能明显感觉到是这张牌在反抗自己的行为。但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只不过是区区一张牌而已，凭什么——
　　周广再一次要撕开它的时候，突然，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如遭雷击一般，全身上下顿时又痛又麻。周广惨叫一声，再也使不上力气，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手里的牌掉出去好远，但是周广后背的疼痛却并未消解。就像是有人拿着打火机持续地在他身上烘烤。周广几乎要闻到自己身上冒出来的焦味。
　　周广将手伸进衣服里去摸后背，一阵滚烫。他连忙起身，将上半身的衣服全部脱掉，然后站在厕所的镜子前，背对着镜子，尽量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后背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异样——
　　那简直是当然的。
　　周广不禁瞪大了眼睛。
　　周广的后背上，此时像是被人用了烙铁烙了个巨大的焦黑色图案上去。那个图案铺满了整个后背，跟那张“战车”牌的图像一模一样。
　　堕天使张开的黑色翅膀，在周广的背后看上去格外刺眼。
　　仿佛是一幅充满了邪典和叛逆意味的刺青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