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赵望着钱道长的身体从椅子中瘫滑在地，心里那个畅快啊。
　　“罪有应得！”他恶恶地骂了一句。
　　他很想冲到钱道长尸体的面前，吐上几口痛快的唾沫。
　　理智令他没有冲动。
　　蛇还在钱道长的尸体上滑动呢！
　　跟毒蛇定契约，和食尸鬼交朋友，你不惨死，谁惨死！
　　想到这里，老赵悲从中来。
　　他也是一个惨死之人。
　　越想他越觉得自己比钱道长还要惨。
　　也罢也罢，这个贪财的家伙临死前说了那么多，也是个可怜人。
　　“哼。罪有应得!”
　　老赵还是吐了口唾沫，一口普通人看不见的唾沫。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肉身，成为了一具孤魂。
　　至于尸骨未寒一说，他也顾不上，至少已经落土为安。
　　从儿子失魂落魄地离开坟地起，老赵的魂就一直跟随其旁。
　　他相信儿子的决定是对的，魂可一定要带回家去。
　　“快开门！”
　　他见钱道长还在质询自己的宝贝儿子，奋力抽了道长几个正反耳光，手直接穿过对方脑袋。
　　“我就说他是个老骗子吧！”
　　他见道长拎起落在地上的包袱，特别是下意识掂了掂包袱的重量，马上对道长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好几遍。
　　“看来要狠狠宰我儿子一刀喽。”
　　老赵说这话的时候，内心是矛盾的。
　　他看着道长清洗儿子恶臭的身体，心想换成自己上手，说不定没对方清洗的细致。
　　终于到了谈条件的时候。
　　“哎哟……傻孩子，怎么能把这么多钱拿出来呢？”
　　老赵那个急哟，在小赵的左右耳里焦急地叫唤着。
　　小赵当然听不见。
　　见钱道长决定先办事再拿钱，他的心才稍稍落下。
　　“就你那些小伎俩，哼哼。”
　　老赵是看着钱道长把那条蛇从黑色双耳陶壶里倒出来。
　　听着他们的计划，正是怒从中来：原来你这个老扒皮和鬼有交易啊！
　　他手脚并用，准备使用毕生所学，对准钱道长就是一系列的猛烈输出。
　　可惜的很，人鬼殊途。
　　老赵把自己搞的累死，左冲右突前撞后踢，全部穿过了道长的身体，一点实质性的伤害都没造成。
　　“气死我了！”
　　他喘着粗气，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谁知儿子接下来的行动，全部被那个把良心卖给鬼怪的人牵着走。
　　再说回那条蛇。
　　他看着从壶里出来的明明只有一条蛇，却突然变成了三条蛇。
　　一条蛇幻化成吃了自己血肉的恶鬼，和没良心的道长商量着到时候除鬼仪式需要做到的步骤。
　　一条蛇飞出屋顶，说是去问食尸鬼要骨头，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
　　还有一条蛇懒懒地咬着自己的尾巴玩。
　　老赵很想跟着那条蛇飞出去，但他也清楚自己并没有实力能夺回属于自己的骨头。
　　谁不想留个全尸呢？
　　即便被埋葬在荒山，最好也是全尸埋葬。
　　直到招魂仪式开始。
　　看着儿子牵线木偶般的可悲模样，一步步落进骗钱的鬼道长的专为他布置的圈套里。
　　突然，他看到了希望。
　　桃人！
　　桃木自古俱有灵性，不仅可以降恶除魔，还能通灵。
　　但要怎么通呢？
　　他急的在儿子身边团团打转。
　　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就在他无助的时候，那条不知飞去哪里要还骨头的蛇，回来了。
　　刹那间，老赵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完整了，通体充满了力量。
　　“让你演，我让你演。”老赵鼓起力量，“你是什么鬼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一冲，用上七魄三魂之力撞向桃人。
　　他的目的是把桃人撞成两半。
　　只有当场让这个骗人的道长在儿子面前难堪，才能保住儿子的钱。
　　毕竟是客死他乡的孤魂，虽还没成为野鬼，日常也没有行善积德的习惯，桃木的灵性还是挡住了老赵极大部分的魂魄之力。
　　“嚓”一声响。
　　好巧不巧，刚好撞在右手的位置。
　　老赵收回被桃木反弹后八方游散的魂魄。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一下，立马得到了绝望。
　　钱道长居然说是招魂成功了！
　　居然逼迫那条变幻的蛇交出骨头！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老赵收起心神，想再次冲击。
　　刹那间，他只觉得身体一紧，好似被什么捆绑住了。
　　“你安分点吧。”那条咬着尾巴的蛇，此刻用尾巴缠住了老赵的魂魄之身。
　　这下轮到老赵不知所措了。他颤抖着道：“你……你……你……你们……”
　　“让你安分点，又不是让你成为结巴……”
　　蛇尾话没说完，惊呼“到我了”，它立马又咬住尾巴，幻化出结界的光圈。
　　老赵僵立在半空，看着仪式进行着。
　　骨头回到儿子的手里。
　　儿子痛苦地倾诉从小就有的委屈。
　　听道长那几句看似有理却不合人伦的开导。
　　直到那时，老赵才明白过来，自己根本就不懂被他视为宝贝的儿子。
　　二
　　儿子昏睡了一整天，老赵也焦急了一整天。
　　仪式结束后，三蛇归到一蛇，重新游进那里陶壶里。
　　之前缠住他的蛇只在归位时做了个“嘘”的动作，并没有多说一句。
　　钱道长给小赵把了脉，用布湿润儿子的嘴唇，又拿出了柜子里用黄绸布包裹着的某种香。
　　香长七寸，通体檀木色泽。
　　香烟很甜，也很迷人。
　　老赵一闻就上了头，恍恍然想回到尸骨身上去。
　　“这该不会是还魂香吧。”
　　已经确保了儿子没有性命之忧，先从儿子房间里出来吧。
　　老赵清楚的很：儿子的魂魄并没有离散。
　　这狗道长是不是等下又要大敲我儿子一笔竹杠。
　　他这样想着，来到了道长的房间。
　　看到道长翻来覆去地看着右手出现裂纹的桃人，陷入沉思。
　　过了午饭点，道长应该是感觉到饿了，为自己煮了点吃的。
　　饭后，他突然沐浴更衣，毕恭毕敬地来到正殿三清面前，口里念念有词，开始用铜钱卜卦。
　　卜象是什么，老赵看不懂，但从道长的脸上观察，这个卦看来还不错。
　　钱道长的眼神露出了光，脸上浮现出不同于卖出护身符后拿到钱的微笑。
　　“感谢天尊！”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身面对老赵。
　　两人的距离近在鼻尖。
　　钱道长这一下有目的地转身，把已经成为鬼魂的老赵吓得往后直飞出十来步。
　　“你都看到了。”钱道长对着老赵招招手，“过来吧。”
　　你看不到我还向我招手？
　　老赵固有的对钱道长的偏见，使他根本不相信对方说的每一个字。
　　“你要骂也喊出声来骂啊。”钱道长坐到地上，拍拍面前的空位，“我都习惯了。”
　　三
　　钱道长告诉老赵，他看不到正常死亡之人的魂魄，但能感受到魂魄在身旁游动时的阴气。
　　“所以从你踏进我这个小观起，”钱道长说开了，“你对我说的，对我做的，我都能感知到。”
　　老赵刹那间老脸一红。
　　活了一辈子的老实人，成为鬼魂之后在背地里阴人做小动作，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可一被人说破，再想想，也是挺难为情的。
　　“之前的事你都看在眼里了。”钱道长说着。
　　老赵觉得要回应了：“都看到了。”
　　“接下来，我会跟你儿子要一笔钱。”
　　“这……这是你……”老赵很想说“这是你应得的”，但就是开不了口。
　　“你放心，我不会下死手的。”钱道长笑着。
　　老赵只好尴尬地陪笑。
　　这时钱道长把桃人放到两人中间。
　　“这个桃人，是在很多年前，我的师傅给我的。”他凝视着地上的桃人。
　　从那位路过的道人勉强收小钱为徒后，钱道长前前后后进行过八十次招魂。
　　每次招完魂，他会把附在桃人上的魂转移到藏魂袋，或藏魂坛，或藏魂罐等容器里，交给魂魄的亲人带走。
　　待夜深人静时，他把桃人擦拭一新，上油保护，再放到绸缎盒子里存放。
　　为小赵实施招魂仪式是第八十一次。
　　桃人开裂了。
　　“我师傅那天离开前，特意提醒我，在往后的某年某日，要是桃人出现裂缝，说明我的人世尘缘就要结束了。”钱道人看着桃人的裂缝，洒脱一笑。
　　“人世……尘缘？是什么？”老赵刚一问出，又紧张地接道，“是……是你……要死了吗？”
　　钱道长点了点头。
　　“我只是想揭穿你骗……”老赵很轻松地站了起来：“我只是想揭穿你的把戏，并不是要害你的命啊”
　　“刚刚你也看到了。”钱道长把六枚铜钱在手里轻抛着，铜钱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给自己算了一卦。”
　　老赵不知道接什么话，只好“恩”了一声。
　　“现在我要为你也算一卦。”
　　“我都死了你就别给我算了。”老赵急了，“还是你自己，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活下来。”
　　钱道长洒下铜钱，自顾自地卜算起来。
　　不一会，他点点头，嘴里说着：“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老赵又坐到了地上。
　　钱道长一枚一枚收起铜钱，缓缓说道：“你会随你儿子一路回家，此行顺风无碍。”
　　“很好很好。”老赵欣慰地说。
　　“但你妻子会追问你的下落。”
　　“哎，我们夫妻俩结婚这么多年，都没红过一次脸。”
　　“你的下落，你儿子在路上就会想好。”
　　“他想了什么？”
　　“这个你在路上就能听到了。”
　　钱道长说到这里，提醒道：“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从卦象上看，你儿子的想法并不是很好。”
　　“会让我老婆……”
　　“你妻子会痛苦一阵，最后也释怀了。”
　　“还好还好。”
　　“你儿子给你选了块风水宝地。”
　　“嗯。”
　　“所以他的生意会越做越大。”
　　“什么？”老赵听出了话里的苗头，“他没有第一时间把我接回去？”
　　钱道长收回最后一枚铜钱，点了点头说：“隔了整整一十八年，才把你接回去。”
　　“为什么要隔那么久？”老赵的语气很焦虑。
　　“因为那一年，你的妻子过世了。”
　　“我的妻子只能活十八年了？”
　　钱道长没有接下老赵的话，而是说：“临终前，你妻子突然念叨起你，说你怎么能狠心抛下她们母子俩。”
　　“可我并没有抛弃他们……我是……我……”
　　“那时候，你的尸骨就会被你儿子带回家，葬在你妻子的旁边。”
　　“那我要做十八年的孤魂野鬼？”
　　“是的。”钱道长宽慰道，“你也用不着感到痛苦。你会随你儿子魂归故里的。”
　　“阴阳两隔……哎！”老赵重重地叹了口气。
　　四
　　老赵默默地飘浮在儿子身边。
　　见儿子来到松树旁，就是埋葬自己尸骨的地方。
　　小赵坐到地上，从布袋里拿出桃人和骨头。
　　他拿着指骨：“爸，我很想把这块骨头给你放回去。可是我做不到挖你的坟。”
　　指骨被放到了预估是右手的位置。
　　“你要是像钱道长说的那样在天有灵，”小赵跪倒在地，“你自己把这块骨头拿回去吧。”
　　钱道长和小赵说话的时候，老赵一直站在旁边。
　　老赵明白钱道长对儿子说的话，其实是讲给他听的。
　　可他没有那个能力，能把指骨从地面吸收回地下原本的位置。
　　要靠把自己的骨肉吃尽的食尸鬼才能完成。
　　那鬼早早等在了坟墓边，等待着小赵到来。
　　见到老赵的魂魄跟在儿子身后，它主动迎上前，一直向老赵道着歉。
　　待小赵磕完九个头，食尸鬼对老赵极度恭敬地说：“老者，我可以开始了吗？”
　　老赵的注意力全在保持儿子安全方面，听到声音，又怔了好久，才回道：“……好的，好的。”
　　只见食尸鬼俯身探出牙齿咬住指骨，从头部开始，缓缓地往下陷。
　　老赵看的分明，食尸鬼使出了全劲，才把指骨一丝一丝地往地下送。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指骨终于全部深入地里。
　　小赵跪着，满脸热泪。
　　钱道长跟他说过，待指骨入地后，会出现特殊的场景，希望他不要过度惊慌。
　　这些天经历过的事，使他对眼前发生的，不再感到惊慌。
　　指骨入地是小事，埋葬父亲骨骸的区域地面起伏变动也不是多恐怖的事了。
　　又过了有一柱香的时间，食尸鬼出来了。
　　“老者，我把您的骨头都归位完整了。”
　　食尸鬼说完，像个做错事又改正的孩子，站在一旁，等着家长的最后开恩。
　　老赵暗想：你要是不嘴贪，哪来后面这么多破事！
　　“你回去吧。替我向钱道长道声谢。”
　　“谢谢老者。”食尸鬼往后退了好几步，“您的话，我一定转达。”
　　话音一落，消失无踪。
　　小赵还是跪着。
　　老赵还是陪着。
　　直到小赵用衣袖一擦脸，眼神坚定地说：“我想好了。”
　　“我不会说您已经……”小赵头触地，声音哽咽但坚定，“……我会说您在前两年行商时，在外面……在外面……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母亲的。”
　　老赵这才明白钱道长说的“十八年”的意思了。
　　他犯过一次错，那种可以归到是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中。
　　时间就在前两年，那婆娘还找上门来了。
　　明明是露水姻缘，各取所需。
　　明明给了她那么多钱。
　　明明已经说明天亮之后不再往来。
　　可自己还是明明知道是错误的，又转头钻进了她的温柔乡。
　　这个姓钱的真不是个好东西！
　　老赵气得浑身发抖，魂魄都快散架。
　　但他不敢马上冲回小观，和钱道长理论。
　　事实摆在面前，就算自己客死他乡，过去的事实还是存在的。
　　他清楚自己理亏，又想听听儿子接下去会说什么。
　　小赵却什么都没再说。他起身后，拍打掉沾在身上的泥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目光坚实，神色坚毅，杵着坚硬的脖子，步伐坚定地往家走去。
　　老赵在坟地上空旋转跳跃。
　　他既想就此罢休，随儿子回家。
　　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必须回去找钱道长理论理论。
　　最终还是咽不下气。
　　他急速飞行。
　　回到小观时，刚好看到钱道长拿出了黑色的陶壶，放出了蛇。
　　缠住自己的那条蛇发现自己落在小观外的那株松树上。
　　“嘘！”
　　蛇对老赵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食尸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