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道长在还没成为道长前，在各大小的寺庙和道观里频繁出入。
　　现在姑且叫钱道长为小钱吧。
　　他不是为求长生，也不是为求解脱，更不是发了宏愿，要教化一方百姓。
　　他有心上进，也有心慈悲。
　　“你访遍大山，穿觅长河，只不过是为了寻一个心安。”
　　终于在某座不起眼的半山小庙中，他遇到了真正理解他的和尚。
　　由于小庙真的太小，只有一尊不知是用什么木雕刻而成的观世音像，连漆都没有描绘，纯朴天然。
　　他拜了三拜，环顾四周，墙壁有裂缝，裂缝处有青苔。
　　他把香油钱放进功德箱中，准备离开。
　　刚走出庙门槛，从偏殿，也是庙里的厨房，走出应该是小庙里唯一一个和尚。
　　和尚穿着件百衲衣，每块布的颜色深浅各有不同，有新缝上去的，多的是经历过岁月洗礼的。
　　他继续说下去：“只不过你前世的业障太重，需要今世偿还才行。”
　　小钱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和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和尚打过交道。
　　拜望过的寺庙里没有碰到过。
　　造访过的道观中也没有容貌相似的。
　　结束每一座寺庙或者道观，他都会放一点香油或者功德钱。
　　听到最多的话，也仅是一句感谢的话。
　　毕竟布施的钱并不多，远没达到可以面见大德高僧或者得道真人的门槛。
　　这是小钱第一位遇到的不说感谢话的和尚。
　　和尚还离奇地一语道破了他内心的挣扎。
　　就在他成年之际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个梦。
　　二
　　梦中的他正站在旷野之中，感受着天宽地阔。
　　有风带来远方的花香，吹动脚旁的嫩草，吹起别具一格的清香。
　　照在身上的阳光暖暖的，呼吸进身体的空气沁入心脾。
　　谁知他才眨了眨眼，天地变色。
　　阳光被厚重的阴云遮挡，闪电出奇地频繁划破天空。
　　他每呼吸一次，都像有万千利刃刺割着五脏六腑。
　　由于痛苦，他扼住脖子，差点使自己背过气去。
　　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雷炸响，西南方向有了动静。
　　闪电的光亮滑过像是龙一样飞舞着的东西。
　　阴风开始吹起，嫩草主动伏地。
　　小钱感觉到了寒冷。
　　说来也奇怪，应该是在梦中的缘故，天地突变，他居然没有想过要逃离当下这个鬼地方。
　　他的双脚像是大地的一部分，被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自从瞧见了游动的龙影，他的双目就不再从那奇异之像中移开。
　　目光追逐着龙，他的内心是汹涌澎湃的。
　　风越来越大，吹动他的衣服“啪啪”作响。
　　龙在闪电中越飞越快，距离小钱越来越近。
　　现在已经能看清楚了。
　　龙尾用力摆动，龙须随风舞动，龙爪有力地抓住虚空。
　　闪电滑过龙身时，龙鳞反射出阵阵金光，也没有龙目射出的金睛之光夺目。
　　不对……这不是龙。
　　小钱皱起眉头，凝神细瞧。
　　龙头有，龙须有，龙爪有，龙尾有，龙鳞有……
　　就是没有龙角。
　　应该不是闪电的原因导致自己看走了眼。
　　小钱把注意力集中在龙头位置。
　　不管这条龙如何闪转腾挪，不顾闪电刺疼双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确实没有龙角。
　　龙越飞越近，龙身已经从嫩草径的细变成了成人腰的粗。
　　这时的小钱才感觉到了恐怖。
　　他想拔脚就跑，可惜使不上力。
　　低头一瞧，才发现双脚已经陷入了大地之中。
　　他俯身，用双臂之力去拨左小腿，却是一点劲都使不出来。
　　龙身已经大如两人的合抱之粗，在小钱面前盘旋起来。
　　小钱很慌，但张不开口喊叫。
　　龙头开始俯身，像是进食前需要细致观察过食物一般，把小钱的身体扫了个通透。
　　终于，小钱叫了出来：“别吃我！”
　　“吃你？”龙头大笑起来：“把你吃了算是便宜你了！”
　　小钱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这条没有角的龙如蛇般把小钱的身体缠绕起来。
　　龙头居高临下地对着小钱的头，冷冷地说：“你可真让我好找啊！”
　　又是眨眼间的功夫，小钱已经把脑袋里有关龙的记忆翻找了一遍。
　　就没有破坏龙角的记忆！
　　“你找错人了！”小钱终于微微地抬起头。
　　龙头哈哈大笑，从嘴里喷出阵阵腥臭：“三世了！我找了你三世！你说我找错人了！可笑，太可笑了！”
　　小钱转念一想，说道：“可是我并没有前世的记忆！”
　　“你还想着为自己开脱。”龙头开始上升。
　　小钱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身体被龙爪紧紧抓住，爪尖已经刺入皮肤。
　　感觉到了疼，也知道这是一场梦，但他就是醒不过来。
　　三
　　“那条龙把你吞了？”
　　钱道长说到这里，蛇头按照他的描述开始配合地居高临下望着他。
　　“是的。”钱道长点头道，“就像你这样。它嘴一张，一口把我吞了。我也就醒了。”
　　“但这个梦和我们的契约有什么关系？”蛇身不解地问。
　　蛇尾也说：“这是你自己的梦，根本算不上是对我们的隐瞒。”
　　“因为我还没有讲完。”
　　钱道长接着说下去。
　　这个梦并不仅仅只出现了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他睡着，他都会梦到那条没有角的龙。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是藏身龙腹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我向村里的阿婆说了这件事。”
　　钱道长说到这里，出神地望着大门：“因为实在太痛苦了。每天晚上都要被生吞一会。”
　　“阿婆指着她家的门，好像很随意地说了句‘出门直走九十九步，再往右走九十九步，然后笔直走。’”
　　“为什么都是九十九步？”蛇身的好奇心上来了。
　　钱道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按阿婆说的走了。”
　　“这个阿婆是个巫婆吗？”蛇尾追问。
　　“她仅是个老婆婆，很慈祥的老婆婆。”钱道长回忆起美好的记忆，“她对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对每个人都很好。任何人有事找她，她都能给出让对方满意的答案。”
　　“然后你遇到了什么？”蛇头说，“这才一百九十八步。”
　　“我笔直走，遇到了一座土地庙。我进去后跪在里面拜了好久。”
　　“那天晚上你就没做那个梦了？”
　　“不仅没做那个梦，连别的梦也没发生，睡的十分沉。第二天起床，精神都好了很多。”
　　蛇身发出一声惊呼：“这阿婆好厉害。”
　　“第二天也没梦到那条没角的龙。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天又开始了？”
　　“那倒没有。隔了有七天。第八天又开始了。”
　　“然后你又去土地庙拜了？”
　　钱道长点点头：“拜完之后，我又去找阿婆说了这件事。阿婆说，土地庙只能保你一次。”
　　蛇头大笑起来：“看来这个土地不是个好土地。”
　　“那不能这么说的。”钱道长不置可否地一笑，“至少他保护了我七天。”
　　“阿婆让你去找别的庙了吗？”蛇尾问。
　　“阿婆没有明说，她只说‘一路往东去吧。那里能找到你的归宿’。”
　　蛇头一直细心留意着：“然后你遇到了那个和尚，然后和尚让你去那里等我们掉下来？”
　　“对。你说的不错。”
　　“但你还没说到重点。”
　　“重点是和尚跟我说的。”
　　“是什么？”
　　“和尚那天留我在寺里吃了午饭。”钱道长接着说下去。
　　四
　　吃饭的时候，小钱把梦中的事，还有阿婆告诉他的话，不加隐瞒全部告诉了和尚。
　　“三世啊！”和尚笑道，“真够执著的。”
　　小钱担忧极了，声音颤抖着问：“大师知道这是什么因缘吗？”
　　“因缘够不上，是孽缘吧。”
　　“那我……”
　　“幸好你听了阿婆的话，要不拖下去，还真有性命危险。”
　　小钱吓得筷子都掉落在地：“大师救我！”
　　和尚指了指碗里的饭：“咱们先吃饭。”
　　小钱哪有心思吃饭，可和尚既然说要先吃饭，他也只好先把碗里的饭吃完。
　　他捡起筷子，努力扒了几口饭进嘴，没咀嚼几口就囫囵咽下。
　　面前坐着看起来能解决心中困扰的人，他是一秒都不愿意多等。
　　另一件让他感到窘迫的事情是，口袋里的钱不多。
　　要是大师需要很多钱才给我解决这桩孽缘，那可怎么办？
　　和尚笑着用筷子指了指大殿的方向：“你已经供奉过了。”
　　小钱心里激动万分，立即跪倒在地，大声说道：“还望大师救我一命。”
　　“咱们先吃饭。”和尚并没有要起身扶小钱的意思，又指了指碗里的饭。
　　小钱抢一般拿起桌上的碗和筷，没几下就把饭全部送进嘴里。
　　和尚还是笑呵呵地说：“饭还是要一口一口慢慢吃的，不然肚子要疼的。”
　　小钱和和尚面对面坐在大殿内，观世音菩萨像处在他们中间。
　　和尚没有准备什么法器和道具，没有询问小钱的生辰八字。
　　他拿出两只有年岁的蒲团，在两人中间的香炉里，点上一支清香，闭目静坐。
　　小钱也没有沐浴更衣，仅仅是漱了口，整了整衣服。
　　他在蒲团上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有所控制，就怕或呼或吸重了一丁点，会影响到对面的和尚。
　　时间在一吸一呼中过去。
　　小钱不敢出声。
　　当他感到背疼脖子酸的时候，也不敢用手去揉敲一下。
　　他的目光盯在燃烧着的清香上。
　　清香的香气并不特殊，就像这座小庙一样，平平无奇。
　　但清香带给人的安抚之力，又像面前这位和尚，深不可测。
　　“三世之前。”和尚边说边睁开眼睛，声音很温柔，“你是一个养蛊的人。”
　　养蛊，就是把许多毒虫一起放进某个贴有咒法的容器中，让它们在里面互相吞食，能活到最后的，就可以用来害人。
　　更有阴毒之人，会施加某些禁术，能让活到最后的毒物兼具其他已经死之毒物的毒性，拥有更强的害人之力。
　　“那条没角的龙，就是你养出来的至毒之物。”
　　说到这里和尚叹了口气：“三世前，你和那毒龙害人不浅啊。”
　　小钱心中觉得和尚有夸大之词。毕竟对于六道轮回，他在这些年里或多或少听到过一些。
　　要是三世前自己真害人不浅，怎么可能在今世转生为人呢？
　　谁知和尚早就看透了小钱的内心所想：“你六道轮回至所以还能回到人道，是那条毒龙替你挡下了天劫。”
　　小钱这次彻底臣服。
　　他俯身下拜，头触地不起：“大师指点一二，救我一命。”
　　和尚望着上升的清烟，轻轻地说：“也亏你三世前做人还存一丝善念，用蛊所害之人都是罪该受罚之人。只不过你并不是天道，更不是罪人的天命，而且你还获得了钱财。”
　　过了一会，和尚才接着说：“出门往西走五里路，有一仞天悬崖。你需细心留意崖底青石。那转世毒龙会掉落在那块青石上。”
　　“要我救活它吗？”小钱这才抬起头来。
　　“是的。”和尚给了方法，“用你的血喂它，每天一滴血就可以。过七七四十九天，它就活过来了。”
　　小钱静静等着，见和尚又闭起了眼睛。
　　“大师让我救活它之后，偿还三世前的债？”
　　“此乃生报。”和尚说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
　　小钱的心中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既然和尚给出了问题的解决之法，接下来的事情，理应由他自己一步一步去解决了。
　　五
　　钱道长说到这里，把钱箱盖打开。
　　“在五天前，我又梦到你们的前身了。”
　　他说着把钱箱转了个面：“梦里的它告诉我，我欠你们的钱，马上要够数了。”
　　三蛇此刻都沉默着。
　　钱道长接着说下去：“我告诉你们的故事，是说我得到天尊开示，等在青石上为救你们一命。但事实上，我此生能转生为人，是你们在三世之前拯救了我。而我又忘记为你们超渡升天，所以……”
　　蛇头的嘴巴慢慢张大，毒牙伸了出来。
　　“在救你们的第二天，我就着手在青石旁边建个挡风遮雨之所。”
　　带着那么一条巨蛇，他也不好赶路投宿。
　　草棚造好后，小钱自力更生，开荒种地，采山果野菜，设陷阱捕猎。
　　在三七二十一天的时候，有位道人遇过讨水喝。
　　小钱拉开门想去里屋勺水，一股腥气冲向道人。
　　道人一个箭步拉回小钱，拔剑念诀，差点把蛇给灭了。
　　小钱苦苦求情，诉说前世孽缘之债，道人这才手下留情。
　　道人感慨世间还有如此因缘之人，决定教会小钱几句咒诀用于防身。
　　待离开时，道人还是觉得不妥，再次为小钱和三蛇进行了一场契约仪式。
　　“等债偿还完，只要咽下此蛇的一滴血，你们的契约就解除了。”
　　道人留下一本书，让小钱有空可以学习一二。他再次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业清莫再造！切记，切记！”
　　小钱哪敢忘记！
　　他用心学习，可惜资质有限，悟性不高，也就能混个温饱。
　　后来周边的村落兴起，某些妖虫鬼怪经常明着暗着地来骚扰，他借着三蛇的灵性，又用学到的三脚猫功夫，解决了一桩桩小事情，多多少少也获得了一点名气。
　　从一间草棚，变成了三间，接着村里人帮忙改成了木屋，现在又有了院落，供奉起了三清。
　　至于那只食尸鬼，它并不害人，但喜欢吓唬人。
　　它也不夺人性命，仅仅是吃掉死于异地之可怜人的尸体。
　　有时好几年都吃不到一具尸体。
　　它还有个特殊的小癖好，喜欢收集吃过的尸体的骨头，每次都取一小块。
　　小钱和食尸鬼约法三章，要是见到有旅客带有他写的护身符，就不能出来吓人。
　　那晚它见到了护身符，但快有九年没吃到新鲜的尸体了，实在是忍不住啊！
　　“后面的事，”钱道长见三蛇盘成了一团，蛇头与自己齐高，“包括契约怎么解除，你们都听我说过。”
　　蛇头点点头，吐吐红信，毒蛇却没有收回的迹象。
　　“钱，足数了。”钱道长把木箱一推，“咱们的契约，我现在就能配合解除。”
　　蛇头像是夺回了三世前的痛苦记忆，狠狠地说：“但要是我们现在还不想解除契约呢？”
　　“限制你们的东西我都破坏掉了。”钱道长用脚扫了下地上的壶片和纸片，“就算契约还在，也不影响你们自行做出的决定。”
　　蛇尾却不由分说，直接缠住钱道长的脖子，一点点用劲。
　　钱道长感到呼吸困难，脸变得紫红，却不出一声求饶。
　　蛇身冷哼哼道：“你还真不怕啊。”
　　钱道长努力挤出一丝苦笑。
　　“蛇尾。”蛇头怒吼一声。
　　蛇尾撤回到蛇身下。
　　钱道长急促地咳嗽起来。
　　蛇头移到钱道长面前：“好的，我们解除契约。”
　　蛇尾缠住茶杯。
　　蛇头“呕”了两声，一滴鲜血从毒牙尖落下。
　　蛇尾把茶杯送到钱道长面前。
　　钱道长拿过茶杯，不带一丝犹豫，一饮而下。
　　蛇身急道：“有毒。”
　　钱道长放下茶杯，释怀地说：“没事。”
　　蛇头不解地问：“明明只需要解除契约，你为什么还要搭上性命。”
　　“因为最后一个功格。”钱道长咬破手印，在最后一格“功”上按下指印，“是让我偿命于你们。”
　　蛇头听说了弦外之音：“你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蛇尾怪道：“我就说你太心急了。”
　　“他有话还没说全呢。”蛇身急速地盘旋起来。
　　毒性上来了。
　　钱道长在极度痛苦中挤出最后一丝笑：“业清莫再造。”
　　蛇头懂了：“那个本想斩除了我们的道人给你……”
　　钱道长把手搭到蛇身上，留下最后一句话：“还好啊，我们解除了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