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全嗫嚅着，没有回答。他明白叔于田的意思，却不能干脆地背着万三娘让她去赴险，令他无法断然拒绝的是，叔于田虽然看着年纪小，脸庞上全是清醒和坚毅。她一定很了解世道残酷，陆全看得出来，她对世道残酷的憎恨已到了不顾性命的地步，又或者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这时候要她惜命倒显得荒唐。
　　“我如何与万三娘交代？”陆全只问了这一句。
　　叔于田想了想，说：“不用交代，我一定活着回来。”
　　她的自信让陆全无言以对，明明是危险的事情在她口中仿佛出门散心一样不值一哂。陆全不能不信她有这样的本事，于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怎么会不同意呢？他做梦都想看见那些山贼去死。
　　带着陆全给的干粮和盘缠，骑着陆全给的一匹马，叔于田悄悄离了泷山。她的马术也是尉迟清教的，那时候村里仅有一匹村长家的老马，叔于田求了三天才得以借来骑一回。万三娘此时应该接到她来靖山的消息了，叔于田可以想象到她又急又气的模样，不过也来不及了。她徘徊在靖山脚下的路上，试图找寻山贼的山寨。
　　已近黄昏，晚霞红得令人不安，山间只有微风穿过树林的响声，刷剌剌仿佛刀刃划过喉咙。
　　叔于田脑海中的弦紧绷着，如果山上有人，哪怕是死人她也能发现，但没有，风中不掺杂半点人的气息。山寨就在那里，静悄悄不会言语。叔于田看不见人，心中掠过一丝狐疑。胯下的马翕动着鼻孔。一切都和想象中不同。
　　叔于田没有滞留太久，策马前行，但愿在天完全暗下来之前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天幕渐变为深蓝，星星清晰可见，叔于田的视野不受天黑影响，一草一木依然看得清。她偶然抬头望天，山峦与天交接之际，一抹异样的红映入眼帘，晚霞已经暗淡，叔于田猜想那应是灯火，旋即又想到了空荡荡的山寨。
　　山贼劫掠村庄是时常有之，而不仅限于劫掠，叔于田见过寻常百姓如何被明晃晃的斧头劈死，手里还握着不具备任何威胁的扁担，就连壮汉也怯懦地奔逃出去，更不必说柔弱妇人抱着缺胳膊少腿的孩子被淹没在一片血海中。
　　叔于田立即纵马狂奔，死死盯着天边的火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天空渗出鲜血。她嗅到了焦糊味，血腥味，听到了牲畜的悲鸣，人的哀嚎，看到了一座燃烧的村庄，火焰刺得叔于田眼睛痛。
　　骏马畏惧烈火，叔于田便找了一棵树把马匹拴住，只身赶往村庄。
　　地狱般的景象将她包围，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故乡被毁的那一天。恐惧和慌乱在心间滋生，但更为旺盛的是叔于田的怒火。这是她的天性，面对苦难时想到的从来不是逃避，而是反抗。
　　尸横遍野的村庄里，有山贼发现了叔于田，和许多人一样，他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把叔于田当做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山贼提刀冲了上来，粗制的钢刀叔于田看了都想笑，她以迅雷之势斩断钢刀，又一刀将他搠倒，刀尖刺入他的肩膀，低头俯视他：“你们首领是谁？”
　　山贼吃痛地呻吟着，叔于田不耐烦地拧着刀把，血浸透了衣料。山贼的呻吟瞬间转为痛呼：“是，是周祥，‘白面鬼’周祥，啊——”
　　叔于田刺穿他的胸膛，叫喊戛然而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叔于田杀人已没了负罪感，在沙芦村之后，她还杀了很多人。
　　叔于田在断壁残垣中搜寻，倘若有村民还活着就救下，看到山贼就除掉，可惜的是见到的村民无一生还。叔于田胸中的怒火无法平息，只能靠手中的鸿雁刀来发泄。她杀一个山贼之前都要问问周祥在哪里，有无回答都是一个下场。
　　山贼们也得了消息，一个貌似少年的高手在此地，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围住了叔于田，十余人都是刀剑上脸上身上沾满了血污。叔于田环视一圈，问：“谁是周祥？”
　　没人回答，叔于田明白过来这些都是小喽啰。刀光剑影迎上来，叔于田凝神静气，通明慧眼将每个人的动作都放慢了些许，自己默念着：“雁阵七十二第一式·惊鸿一瞥。”
　　尉迟清说，要懂得推陈出新，不拘一格。叔于田的“雁阵七十二”就是基于尉迟清传授的刀法加以改进的，取八九吉数，因名“七十二”，一共八式。“惊鸿一瞥”为第一式，即在瞬间看到最多的细节，以快取胜，一击毙命，便可省去诸多麻烦，所以放在第一位。
　　鸿雁刀散发金色光芒，一道弧光闪过，众山贼的咽喉皆被划开，喷溅出腥热的血液，而叔于田垂手时，刀刃上甚至没有血痕。那些山贼死得彻底，一丝呻吟也无，叔于田自觉障碍已除，朝另一条路走去。
　　滚滚浓烟里始终不见活口，叔于田的心仿佛被谁紧紧揪着。那些失去血色的面孔和叔于田的过去重叠在一起，都长着熟悉的五官，令她失神。
　　凄厉的尖叫将叔于田拉回现实。她循声赶去，看到手握钢刀的大汉左手拽着一个女孩的头发，另一个腰间插一把匕首的男人跟在后面，正往村外走。叔于田阴沉着脸，目光似要将两个山贼焚为灰烬，她握紧刀把，骨节咯咯作响。
　　刹那间，一道光线犹如闪电般穿过后面那个男人的脖颈，他的左耳根下赫然出现一个窟窿，汩汩冒出鲜血。男人倒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前面手提钢刀的大汉立刻松开拽女孩的手，两眼直冒凶光：“你找死！”
　　“你就是周祥？”叔于田怒极冷笑，“你才找死。”
　　有的人初次相遇，会迎来生命的终结，比如周祥，有的人初次相遇，会迎来新生，比如小星。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叔于田，她背对着舞动的火焰，轮廓镶上金边，金色的双眸与利刃明亮如炬，令人胆寒。
　　周祥猛地挥刀，叔于田横刀格挡，锵的一声，周祥震惊于眼前人的臂力，并不后退一步。叔于田则暗自咬牙，默念着招式：“雁阵七十二第二式·雁字回时。”
　　“一击不成，就有第二击。雁回是连绵不绝的。”这是师父的教诲。因此，雁字回时是可以随机应变使得进攻不断的招式。
　　她猛一发力，截断周祥的钢刀，趁势回转身，鸿雁刀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划破风声，逼近周祥的脖颈，斜斜劈了下去，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周祥的半边身子和叔于田的半张脸。
　　叔于田面色淡然地用臂弯擦拭刀上血迹，周祥软绵绵倒下去，还瞪着一双眼睛，他到死都不会明白，这个孩子是何方神圣。叔于田收刀入鞘，看到周祥的刀头刻着一张鬼面，嗤笑道：“鬼就应该下地狱。”
　　她转头看向那个女孩，女孩的年纪与她相仿，一双大眼睛里盛满恐惧的泪水，叔于田这才想起自己脸上有血，一定很可怖，待要擦时，惊魂未定的女孩已经昏了过去。
　　村庄里又只剩死寂，山贼杀光了村民，叔于田杀光了山贼。这个女孩不再有依靠了，该何去何从呢？叔于田仰头望天，漆黑的夜空给不了她答案，她又默然地望着女孩。往事历历在目，在乱世中孑然一身的后果叔于田再清楚不过，要么成为野兽顽强地活下去，要么死于弱肉强食的法则。叔于田惆怅着，看到了女孩的心灵。
　　很多年后，叔于田见过成千上万的人，见过成千上万颗心，也没有比这个女孩更纯洁的，即便善良温柔如木槿，也不及她纯粹。所谓七窍玲珑、晶莹剔透大抵如此，蕴含着叔于田苦苦追寻的东西，无法用言语形容。仅仅是看着，叔于田便被触动了。
　　她背起女孩走出村庄。女孩很轻，她背得小心翼翼，像背着一个易碎的梦。让这样纯洁的心灵毁于乱世中，去见自己见过的悲惨，叔于田觉得自己会后悔终生，也就在此时此刻，叔于田找到了师父说的应当守护之人。
　　昏暗的客栈房间里，女孩躺在窄小的床上一动不动。叔于田盘腿坐在矮几旁，用手巾洗净了脸，随后又注视着油灯的火焰，它摇曳得像随时都要灭掉，却一直亮着。
　　床上传来细微的响动，叔于田看过去，女孩醒了过来，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头，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叔于田看，仍然紧张。叔于田尝试着微笑，尽管有些僵硬，但不至于可怕得像恶鬼：“我叫叔于田。”她根本不会讲安慰的话。
　　女孩似乎想起是叔于田救了她，而且经过一番打量确认叔于田不像坏人之后才怯怯地说了句：“谢谢。”她的声音软糯像某种甜丝丝的糕点，叔于田一时错愕，又听到她问，“只剩我一个人了吗？”
　　叔于田紧抿嘴唇，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移开目光不敢看女孩的反应。女孩的悲痛这才汹涌袭来，眼泪疯狂地涌出来湿了被单，她小声而克制地啜泣着，两个人陷入漫长而压抑的沉默。
　　在叔于田没来得及看到的地方，是村民和小星的情分。小星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因为村民发现她的时候是在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她勤劳懂事，纯真可爱，水葱似的招人喜欢，长辈们便都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从没少过她吃的穿的，让她平安长到十三岁。
　　叔于田没有看到，给小星缝衣服的婶娘是怎么被开膛破肚，连着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一尸两命；叔于田没有看到，教小星为人处世的老村长怎么被腰斩，白花花的胡须成了红的；叔于田更没有看到，天天喊小星姐姐的小弟弟怎么被砍断了脖子，被扔进火里烧成一块炭。
　　然而叔于田不必看到，她们所经历的是一样的，只是过了这许久，叔于田的心伤已经结痂，还能再次撕开，安慰小星：“我的家乡也毁了，只剩我一个......我已经不会流眼泪了。”
　　小星止住了哭泣，呆望着叔于田，叔于田的眼神柔和，与她杀人时截然不同，这时的她只是个同样悲惨无助的女孩罢了。小星吸吸鼻子，带着哭腔问：“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叔于田在沙芦村的时候也想过，她当然不会让纯洁的小星去面对未知的乱世，而要带她去一个温暖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叔于田知道有一个。
　　“和我走吧，去好地方。”叔于田诚恳地说。
　　小星别无选择，只能答应她。这个决定得以延续小星短暂的一生，得以让她再次体会幸福。她本是平凡的乡村姑娘，因为叔于田，她也拥有了她的传奇。
　　那天背小星上马后，叔于田没有忘记带一样凭证，证明她是杀了山贼的，小星固然可以作证，但要让她再回忆起痛苦的事并不妥当，叔于田便带上了周祥的断刀。周祥的刀上有白银鬼面，算是他独有的标识了。
　　回到泷山，叔于田先找陆全交差。陆全简直是谢天谢地她能平安归来，万三娘这些天一直来找他问罪，死活要让陆全把叔于田找回来，这下他可以向万三娘交代了。
　　陆全认得周祥的刀，就是这把刀断了他的两指。看到断刀时，陆全情难自禁地湿了眼眶，对着天地双手合十道：“苍天有眼啊！陆某大仇得报！”接着就是对叔于田的千恩万谢，他不仅信了叔于田的本领，还硬塞了她一块银子，还承诺万家酒楼所需的布匹全由陆家提供。
　　至于万三娘，她除了找陆全要人之外还找了沈望，沈望倒不怎么担心，他见过叔于田制服王掌柜，觉得更应该担心山贼。他好说歹说让万三娘且放下心来，相信叔于田，她说能活着回来就一定不会食言。实在不行再派人去找。不出沈望所料，叔于田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人。
　　“这位是小星，我从山贼手里救下的，我要把她留在这儿。”叔于田站在小星身前，对万三娘说，神气十足，好像吃准了万三娘会答应。
　　万三娘见小星清秀可人，又听说她手脚勤快、吃苦耐劳，便没了拒绝的理由，只好点头应允。
　　重新见到叔于田，月珠、木槿和冰华都喜出望外，对着叔于田左看右看，生怕她哪里受了伤。她们同样欢迎小星的到来，月珠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说：“瞧她一双眸子，真跟星星一样呢。”
　　木槿不服气地指指叔于田的眼睛，又指指太阳，逗得月珠咯咯笑：“对对对，小叔的眼睛和太阳一样！”
　　那一夜三位美人一同登台献艺，小星在台下懵懂而惊喜，一如初来乍到的叔于田。
　　叔于田给小星的饭碗里夹了几块肉，多到盖住了米饭，她自己只端了酒杯喝桃花酒，仿佛在品尝春天。春天已近末尾，天气回暖，鸿雁从南方飞往北方，不再形单影只。此后的悲欢离合，就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