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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我八岁的生日便到了。
整个夏天,我忙着钓鱼泅水、抓青蛙打果子,母亲跟着秀姑一家忙得鸡飞狗跳,自然没人再记得西埌神婆对我命运的预言。
我生日那天,也是极为稀松平常的日子。
一大早,猴子、铁锅、四眼狗三个跑来找我,兴冲冲地把我叫到门外,鬼鬼祟祟地问我想不想去偷柿饼。
在农村,哪家小孩都有偷水果偷菜的经历。
偷不是为了吃,就是单纯好玩,就算被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被责骂一顿完事。
我自然点头同意了。
猴子消息灵通,他说黄老头家门口有棵柿子树,那天他经过,看见他家堂屋放了三个簟箩,原来是在晒柿饼。他又补充说,黄老头家的位置,是从狗坐岭下去,再过两条河就到。
确定了目标,人员凑齐,我们四个便浩浩汤汤地往黄老头家的方向去。
广西的柿子是脆的。
咬一口硬邦邦,舌头干涩得很,柿子肉绵沙沙的。
我并不爱吃。
到了八月末,夏季水果都掉得差不多了,青柿子才慢慢转黄。青柿子口味不佳,摘下来也不能直接吃,要放到石灰水浸过去涩,才能下口。
当时多的是拿青柿子染色。
青柿摘落,放入缸捣烂,就出来青柿子汁,沤过发酵,布料浸入汁,浸过面,就上色了,染了色还要晒一晒,最好暴晒,越晒柿色越鲜亮。
剩下的柿子便用来做柿饼,当零食卖。
做柿饼是不要柿子皮的,煮成一锅浑浊的黄汁,纱布滤掉渣,放入生锈的铁锅煮,煮好几分钟,清水漂一下,再用日头暴晒,晒爽了就行。
黄老头家门口有片自留地。
一畦畦的,有葱有姜有蒜,一小片高出的芥菜,一片贴地的白菜秧,也有竖起的豆苗架,贴着墙角爬着茂盛的红薯藤。
猴子说的三个簟箩大喇喇地贴着墙壁放。
可是黄老头正站在自留地,给地里的菜浇着水,很容易被他发现并抓住我们。
需要找个法子把他支开。
我看小人书上写过几个贼的故事,有个小偷先对卖布的说,他想偷对面摊子的茶壶。卖布的便看他怎么偷,后来发现竟是自己的布不见了。
这个计谋叫声东击西。
于是我心生一计,很快把这个计谋应用于实践,对其他同伴吩咐了一番。
我们先是在逃跑路线上挖了一个坑,猴子和铁锅在坑里屙了一泡屎,然后,我们在坑面上放了些薄枯叶,当做伪装。
我安排铁锅走到距离簟箩百米左右的地方,也就是田垄上,然后我们躲在墙角,天黑不黑的时候,我们埋伏在墙角的人,冲着黄老头喊:“偷柿饼啦!有人偷柿饼啦!”
然后铁锅就开始沿着田垄跑。
黄老头只看见有人在跑,便追了上去,我们趁机抓了十几块柿饼,用上衣兜着,沿逃跑路线往回退。
见我们安全退了,铁锅回头告诉黄老头,我们才是真的小偷。黄老头又丢下铁锅来追我们,结果,他一脚踩进我们设下的屎坑,动弹不得,对我们破口大骂。
可很快,黄老头甩干净了脚上粘着的屎,继续呼呼追了上来。
他是大人,步子迈得大,我们早先的距离不一会儿又被拉近了。
为了不让黄老头抓到,我们决定兵分三路,猴子走圩上大道,铁锅和四眼狗走水田,我走狗坐岭,到了街尾我们再碰头,把柿饼分了。
我拼命跑,耳边风声呼呼地响。
可后面紧追的脚步声仍然不停歇。
我在心里骂:黄老头这厮真坏,其他人不追,就追我!看我到了狗坐岭怎么甩掉你。
我憋着一口气,乍着膀子,健步如飞,当穿过一片矮矮的坟头时,就像有人架着我跑似的。出了那片坟地跑下坡,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
眼前出现了一条我从未见过的街,清一色的茅草房,房里透出微弱的光。
那时在农村,家家户户已经用上了钨丝灯,即使出门,也是带上干电池手电筒。我心里暗暗嘀咕,怎么这条街还在用煤油灯照明?
我想进那条街探个究竟,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往那条街的路。
正在茫然无绪的时候,我看见街口有一间单独的茅草房。于是我赶紧走了过去,想进去问问回家的路怎么走,但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门。
我围着这间茅草房绕了一圈又一圈,发现房子越来越矮,房檐最初高出我头顶很多,逐渐变得和我身高平齐,绕到第三圈的时候,我看清楚了。
这不是什么房子。
是一座新坟。
坟顶上插着一把撑开的雨伞,用芦苇围了一圈留了个小门。
我顺着门往里瞧,看见里面有芦秆扎的一张小床,小门外放着一只草编篮子,篮子里还放着一个黄纸折的碗,其他再也没看见什么。
这时我注意到视野变亮堂了。
抬头看了看天,洁白的月亮高悬在天空,许多星星冲我眨巴着眼,圩上灯火通明,前面的路我又认得了。
可兜里空空如也。
不知什么时候柿饼全掉了。
方才的茅草街却消失了,全是高高低低的坟头。
原来我并没有跑下坡,只是在山顶的坟地瞎转。
一阵冷风拂面,我打了个寒噤。
看天色已经很晚,我更不敢逗留,撒开腿跑下坡,转到圩上的大路往家走。
远远便听见很多人喊我的名字。
我大声地应着,先有人看见了我,便冲后边的人喊,“何思炎找到了!娃找到啦!”
一声声接力似的。
在田地里、大路边、池塘旁传递着。
等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母亲正抹着泪,先是对乡亲们千恩万谢,等把他们全送走了,便问我去了哪里。
原来家人等到吃晚饭都不见我回来,又见我和猴子一帮人出门,吃完饭便去了猴子家。
猴子当然不肯说我们去偷柿饼的事,只说我们玩捉迷藏,但玩着玩着我就不见人了,后来怎么也没找着人,就不等我,径直回家了。
快入睡的时候我还没见人影,家人才意识到我可能出事了,赶紧联系乡亲们帮忙找。
自然我也没说偷柿饼的事。
顺着猴子编的谎话说,捉迷藏的时候我躲在了狗坐岭,然后把见到茅草街的事情形容了一遭。
母亲听完吓了一跳。
狠狠打了我左右两个耳光,解释说这是撞邪了,要杀杀邪气。
第二天,母亲早早摇醒我,要带我去见袁菩萨。
那时,自行车不是高不可攀的圣物了。五伯母的儿子五叔结婚时,就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别家要出远门,就借他家的自行车来骑。
母亲也跑去借。
这次母亲骑车,我挎着双腿坐在自行车后座,一个多钟头的功夫就到了月塘。
一进袁菩萨家门,母亲便着急地把我昨晚遇上的怪事说了一遍。
袁菩萨一边听,一边仔细盯着我的脸看,似乎我脸上有米粒似的,让我十分不自在。
“这娃子,西埌九婆讲过,他八岁要有劫,你看昨晚上是怎么回事?”
袁菩萨捋了捋山羊胡,用轻松的语气回答:
“没什么大碍。就是他昨晚被三个鬼捉住,来了一个恶鬼救了他一命。这个恶鬼披头散发满头血腥,把那三个鬼都吓跑了。”
“那个恶鬼是谁呀?”母亲问。
“你知道半年前,你们村埋了个女人,在生娃过程中难产死掉的?”
“这个我晓得。”母亲忙不迭地答,“那个是东屋头的阿芳。”
这个阿芳婶,她在生娃时屡次遇见怪事,生了三次都流产,最后一次她因难产去世了。
我想了想,她愿意出面救我,大概也是因为有次家里煮了个番薯,我拿着边走边吃,突然阿芳婶叫住我,她的胸部干瘪瘪的,肚子膨胀得像个球。
她说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问我能不能把这个番薯让给她?
我瞧了眼手里吃了一半的番薯,又想着学校教育我们要尊老爱幼,便把手里的番薯递给她了。
没想到她死后还惦记着我。
最后袁菩萨用手捻了捻我的眉毛,对母亲说:
“他的童子关已经过了,你儿子阳气很旺,一般的阴气压不住他。不过,还是要感谢这对月母子鬼,一般来说,他们的阴气是很重的。”
又补充说,“给她娘儿俩准备三十套衣服,一头猪,十二只鸡,二十条鱼,贰佰元钱,给她们烧一烧,让她们安心投个好胎。”
听着这么大数目,我心里直发怵。
我家过年都没吃得这么丰盛,哪里备得齐这许多?
可母亲没有异议,微笑着应承下来。
过了几天,母亲提着一个草编篮子,带着我,上狗坐岭找阿芳婶的新坟。
母亲从篮子拿出纸扎的衣服、猪鸡鱼,还有几张印着数字的纸钱,点了根火柴,蹲在阿芳婶的坟前一边烧,一边嘴上念叨:
“阿芳呀,这辈子做女人你辛苦了。但你能知恩图报,记得别人给你的好,又帮了别人,袁菩萨说,你下辈子不会再托女儿身,不会再受难产的苦了。”
火势烧得很旺。
燃尽的纸灰兴奋地随风旋转着,冷冷清清的坟地多了些活泼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