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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后,雾失楼头,红牙板儿声声清丽柔腻,二八女儿朱唇轻启,楼下独唱: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缠绵缱绻,像鹧鸪的啼鸣,在晨风中如同鸟儿一样轻巧地划过,卷起骚人微茫的心事,迁客无边的乡愁。
易西风的目光沉入盏底的茶叶间,抿上一口,淡淡的苦味散在舌尖。历历山川融化在蒙眬的晨风里,水色江南太平人间,在眼下默默流转。注视着街中往来,服饰各异颜色缤纷,一袭青衫的易西风噙起微笑。
在小壶一旁,正搁着一坛好酒,易西风特地带来的好酒。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将死的人。
天边遥遥驰来一骑,易西风站起来,认真地望过去。眼见那一人一马越来越近,马上人的神态也清晰起来。
那乃是一位少年,十五岁,满面尘土,眼中却熠熠闪光。靠近雾失楼,便驭马停下。
易西风站在楼顶遥遥一抱拳,少年回应,随后被一女子引上楼来。
鬓角星霜的易西风还未待对方开口抢道:“放心,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马累了,人也该歇歇脚。”
看到少年点头,易西风露出笑容,伸手示意入座,一边招呼额侧有泛红痕印的女子:“秋儿,你在旁边侍着。”
待得两人落座,少年便道:“久闻‘江南青鸿’侠名,今日一见果真非凡。”
易西风看着对方直率的崇敬目光,大声笑道:“敢于只身挑战蒋遮阳那魔头,你李长空也担得起少侠之称!来,喝酒!”
二人举碗相撞,大口饮下。
“你有几成把握?”易西风问。
“三成。”少年答。
“三成为何要战?”
“弑父之仇,该报!杀人魔头,该除!”少年答,“哪怕身死,在所不辞。江湖行侠当如是。”
“好!喝酒!”
二人又饮一碗。
“要是我活着回来,我要入您麾下。”少年说道。
“这档子事,将来可是要掉脑袋的!”易西风警告,“不仅仅是你自己的。”
“无妨!我早瞧这皇帝不顺眼。”
二人再大笑。
少年起身欲辞,易西风道:“再喝一碗吧。”
少年接过酒,一饮而尽。
易西风流露出爱惜的眼神,斟满一碗酒,道:“再喝一碗吧。”
少年笑着接过,再次喝下,擦擦嘴巴,道:“再喝多少酒,人都是要走的。”
易西风笑笑,不再挽留,对女子吩咐道:“秋儿,把我备的好马牵给他。”
少年点头致谢,走下楼去,跨上新马,抬起头朝楼上抱拳:“好酒!好马!多谢,告辞!”
易西风抱拳回礼:“幸会!”
眼看那道身影飞驰着消失了,易西风重又坐下,怅然地叹气,望向晴空中尚未隐去的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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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女子为他新斟了一碗酒。和十六年前一样,他依然不喜喝酒。然而他需要这样一件东西作为寄托,担当这样的职责。
“此去一行,何时才能再得到他的消息?”秋儿坐下来问道。
“蒋遮阳所在洛阳,日夜兼程,他还要再走四五日。”易西风盘算道,“要想知道此战的结果,起码也要一周了。可惜,这孩子多半一去不回了。”
“他有点像你。”秋儿托着脸看向楼外。
“若是完全相像,便好了。即便我死了,也能传我的衣钵。”易西风看着面前的身形修长、体态姣好的美人,侧脸的弧度很美妙,“可惜,他像只鹤,一个简单的侠客,带种山野气,不是庙堂中人。”
秋儿扭头看他,笑道:“你是鸿雁,是不是?”
“断鸿注定伴随悲秋。”易西风道,“落叶和枯木不适合飞鹤。
“为他度一曲吧。”
秋儿开口,悲戚唱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易西风端起酒碗,向着李长空离去的方向,把酒水泼在地上。
日头越来越大了,他为秋儿点了壶茶,二人沉默良久,看楼下商贩渐渐支起摊子,游人也多起来。
距离废除服饰颜色规定,已过了八年。可那陈家,却已横行了百十年。怎生是好?易西风又思量起来。
“一个月后?”秋儿忽地开口问道。
易西风晃过神来,眼睛渐渐聚焦,点头道:“打了这么多年,终是能彻底把陈家覆灭了。”
“那,打完陈家下一步呢?”秋儿小心翼翼地问。
易西风笑着瞧她一眼,“下一步啊,肯定便是朝廷了,到时候才是真正的恶战。”他轻轻摇晃着酒碗,“趁着咱们还见得了光,在街上好好玩玩吧。等被衙门满街满户地查,可就难咯。”
秋儿眼睛看向茶盏,勾勾嘴唇:“可你还没成亲呢,易家的香火怎么办?”
易西风道:“成亲对我来说太遥远。哪天说不定就死了,怎么还敢连累妻儿。”
秋儿默然片刻,依旧看那在盏中浮沉的茶珠,幽幽地道:“那我呢?”
易西风闻言手中酒碗便是一抖,但他很快平复住,搁下碗碟,一拍大腿,揪住秋儿的鼻子拧了拧,一副气愤的样子:“,你啊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看着秋儿脸蛋渐渐红起来,他便收回手,抱起膀子来:“又不是没给你找过郎君,可你呢?跑了多少次!无论我们跑到哪,不定哪天早上就能发现你躺地上呼呼大睡。”
秋儿吃吃的笑,得意的样子,把鬓发都有些摇散了。
易西风瞧她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还笑,一个女孩子在地上睡,也不知道照看身体,小心将来没人要。”说着扭头看旁边去,道:“要是刘二在这就好了,让他收拾你。”
“他什么时候回来?”秋儿问道,眼角依旧带着笑容的余韵,似缕柔柔的春风,蕴着一汪水色。
“还有一周吧,带着王家兄弟。”易西风吃起碟里的香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扭头说:“秋儿,去把楼下请来的小晴遣了。一大早上找人家来唱曲儿,到现在嗓子都累坏了。”
秋儿闻言便走下楼去,梳发随着步调轻轻摇晃,柔净的发丝隐隐发光。一点柳絮飞到易西风鼻子上,让他的心痒痒的。
看着秋儿的身影消失,易西风心中默默叹气,他这深藏的心事,终是没法消解。
片刻后小晴的歌声停下了,却是被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打断的。
易西风站起身,眯眼看向街口。一干人纵马奔腾而来,马背上驮着一个个五花大绑的女子,嘴里大声尖叫着。那群汉子一边骑一边还注目投向街边,倘若有什么闺秀小姐,则扯住衣衫便要掳走。
街上大乱,百姓们纷纷往屋里跑。一溜摊子被打翻,滚了一地的瓜果。
易西风的手攥紧阑干,还待犹豫,只见一青衣女子已踏着快步直奔过去。是秋儿!
时隔十六年,他再次一撩下袍,如同飞鸟般掠下去。
“易西风你放开!”怒目瞪视那群汉子,眼看着那贼人已要撕开人家的衣裳。
易西风死命地环住秋儿的腰,不让她再上前一步,喊道:“那是陈家人!”
恶鬼们来去如风,嗑哒哒一阵响过,再看那群人已到了街头,无论怎样是追不上了。
挣开怀抱,狠狠地瞪着易西风:“你为什么不救人!还拽住了我!”
易西风不快地道:“天下人都知我易西风今日于此宴请李长空,你怎知那不是引我出洞的陷阱!”
“那便该由我自己去!”依旧怒气冲冲。
易西风避开她灼灼的目光,“下个月,下个月就能把陈家一网打尽了,我们可以再等等,这段时间不要节外生枝。”
“那就放任良家妇女被当街掳走?这可是你青衫帮的据点,这可是有你易西风在的金陵!”不可置信地瞪着易西风,额侧的疤痕像烧起来一样绯红。
“是,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但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出手!”易西风辩道。
“你可知,十六年前的你,可是什么也不顾地飞身下来救我!那个白的发亮的少年侠客去哪了?”秋儿说着红了眼眶,绷着嘴唇,扭过头去不让对方看到泪水。
易西风傻傻地站在那里,嘴巴一阵发干。日头很高很大,给他热出汗来了。
酒楼旁的百姓认出他来,远远地注视着。灿烂的阳光下,他们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神情。
秋儿的肩头不停起伏,手也不停地抬到脸前,几绺长发耷拉下来,不停颤抖。终是伫立良久,转过头来,瓮声瓮气道:“走吧,别教大家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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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客栈外,西风缓缓流过,月挂天边,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易西风正在桌旁喝闷酒。他依旧不喜欢喝酒,但他不知道这种时候除了喝酒该干嘛。
悄悄地,一双手忽地遮住了眼。
“秋儿。”易西风道。
“不不不,我不是秋儿。”秋儿在他背后柔声道。
“那你便是美人。”易西风笑道。
“答对咯!”秋儿转而用小臂挡住易西风的眼睛,伸左手拿起一杯酒,喂到嘴边,“赏你酒吃。”
易西风饮尽,面色微变,打趣道:“你这蛇蝎女人,在里面下了什么毒物?”
秋儿轻笑着收回手负到腰后,一双眼睛弯成月色,“是软筋散!没想到易大侠竟是个贪图女色之辈,毫无戒心。你那青衫帮,也就被我拿下啦!”
易西风佯怒:“好哇你!休要叫我逮到,否则可要仔细你的皮肉!”
秋儿吃吃地笑,负着手在月下走了两步,影子一跳一跳的。易西风静静地看着她。晚风拂动衣摆,跟着一起晃。
秋儿缓缓地跳起舞来。一步、两步,易西风打起拍子。月光轻抚,垂柳婆娑,鸟儿吱吱地叫。秋儿的身影在月下渐趋朦胧,散出冰凉的香气,像缥缈的桂花香。
易西风突然道:“秋儿,你真的很美。这偌大江南,该有多少人甘愿拜倒你裙下。”
秋儿顿住舞步,眉眼低垂,指尖停在空中,长发随风轻动,侧头幽幽道:“那你呢?”
他哈哈一笑,“在我眼中,你不过是我的妹子而已。”
秋儿默然,收回探出的脚,闭上眼睛,急急飞旋。舞动间,极尽放恣,而那深锁的眉头似又溢满了深情。
易西风沉醉其中,他感到了一种浓浓的少年气,仿佛那些皱纹、伤疤、白发统统消失了。若不是不通舞律,他非要伴上一舞不可。
那条青萝裙在热烈的旋舞中盛开,又渐渐落下。舞罢,秋儿婷婷侧立,微笑地注视着易西风,动作洒落,像位少年侠客。
他凝眼望着她,问道:非去不可么?
非去不可。
不要去好不好。
我一定要去,哪怕搭上我的性命。正色道。这不仅仅为了那些无辜的女子,也为了曾经的你,还有我自己。
易西风看着她,看着那眼里的决绝,惭愧地发现,她更像位大侠。他咽了下口水,开口道:你早晨不是问我什么时候成亲么?就下个月,事成之后,我娶你。
“你骗我!打赢了陈家,下一步可是要推翻朝廷,怎么可能成亲!”说罢,定睛看着他,凄然一笑,摇头道:“你变了。你有重任在肩,不去可以理解。现在为什么连旁人去你都要拦阻?难道那些女子就该死么?”
易西风再一次被她的目光烫到,看向一旁。
被气得笑起来,“你用了十几年时间教会我,在首领的位置不能有私心。可现在拦住我的,正是你的私心。”她顿了顿,续道:“你可知,此事被百姓瞧在眼里,若是我们青衫军没有举措,该多教人心寒。”
易西风沉默地坐着,他想言语,却说不出来。而那人儿明明就在眼前,却抓不住。
“你放心,只要我不死在当场,擒住我之后陈家不会轻举妄动的,毕竟这会是他们谈判的唯一资本。”上前一步,伸手抚上易西风的脸,复开口:
十六年前你我和刘二失散,还被陈家追杀。你东凑西借,夜夜都在客栈里要上一间房,我睡在里面,你在门外蹲着。
我第一次喝酒,我告诉你我中意你,你说我喝多了。
你说我不是江湖中人,此路遥危,生死无定,不想拖累我,要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那些人确实都很好很好,可我都不喜欢。
即便过了十六年,我也始终忘不掉那个从酒楼上飞身而下的易西风。
每次你把我送走,我都能找到你,也蛮厉害的吧。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妹妹,没说过要和我成亲。
不过既然你刚才这么说了,这次就委屈你一下吧。倘若我把她们救出来了,就娶我吧。
秋儿说完笑起来,颜色无双,看呆了易西风。
他眼圈微微泛红,说道:“即便你我下个月成亲,你也要去救人吗?”
秋儿摇头:“不,你没懂。现在的我啊,是十六年前的易西风,我一直喜欢的易西风。要救的,也是十六年前的易西风。如果我没能救出来她们,我就不要嫁给你了。”
易西风一下万般感受涌到心头,终是无言。今晚他的语言是安静的凝视。
脉脉心中意,默默易西风。
秋儿笑着擦去他的泪,遂挤出一副英气勃勃的样子:“哭什么,男儿只当为功业而哭!”
易西风扭过头去,仰望漫天星斗。他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指尖都发黄了。
秋儿坐下,就在他旁边,头靠过去,喃喃道:能嫁给你真好啊。要是你成亲之后,你能收手不再与他们斗了,那便更好了。
易西风默默摇头。长风吹过,更夫打了一声梆子:关门防盗,烛火平安。声音悠长,在沉静的夜中如水波散开。深巷里送出几声犬吠;客栈柜台上烛灯一豆,静谧地摇晃。老板伏在案板上沉沉地睡着了,楼上隐隐传来住客的私语声。
如此沉凉的春夜,又平添离人泪、情人愁痛,教天上飘下丝丝缕缕的小雨来。
易西风抽出随身带着的柳笛,被秋儿看到了,“呀,悟苦和尚的笛子,什么时候到你那了。”
“两年前因为我的牵连,他的庙被大火烧净。我去救他,找到了他留下的笛子。”
秋儿面色一沉,急道:“可你说过他没死啊。”
易西风点头,“是啊,老头子厉害得很,早就跑掉了。我到那的时候,只剩一尊静静注视着万物的燃烧的大佛,我被她看得都想皈依了。后来按照他的吩咐,在石砖下面翻出了笛子,代为保管。”
秋儿放下心来,重又把头倚在肩上,静静听他吹笛。易西风的笛声很小,仅够这二人听清,里面也藏着仅够这二人明白的情愫,像诉说一段没能好好完结的故事。
雨水像是丝线,黏在风中,泛着点点月华,微微打湿了头发。脖子间是秋儿呼出的热气,暖烘烘的,像是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
秋儿张口,柔柔唱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易西风附和地轻吟:“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他闭上眼,让晚风带走泪水,清凉的触感在面颊上扫过。
他听到秋儿在他耳边的私语,他听到秋儿在脸庞上的亲吻,他听到秋儿起身的悉悉索索声,他听到秋儿的脚步,他听到秋儿戚戚的哀叹,他听到秋儿含着笑意地说:
“这次让我来作易西风。”
易西风心一抖,笛子掉在地上。睁开眼睛,秋儿的背影已经隐约融进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