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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尾羽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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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后当着全军的面,脱掉蜂服,扔进熊熊烈火之中。将帅动容,众兵山呼!话本演义里常这样写。
  实际上,王后根本不可能当着“全军”的面做任何事。“小营”一级的将官,从出征前到归城后,全程没见到主帅的面才是寻常。
  主帅的行止,通常是由两种渠道传给士兵。一是帅营的宣扬,二是自发的流言。流言是提振士气的重要工具,墩墩陶手下当然有专门负责此事的队伍,只是不叫“流言营”。
  除了极少数梦想当将军的人,没有哪个士兵愿意打仗。对王国兵而言,打仗是职责,也是契约。对农匠兵而言,是被迫,也是抵税。但如果“主帅敢死”是真的,并且宣扬得当,倒的确能使前军崩溃的速度慢变一些。
  为防鹰骑,墩墩陶尽量将“帅营”扎在密林中。只能是尽量。适合扎营的密林并非随处可见。扎营在林中,不是要让树干阻住云鹰,而是借着遮天蔽日的枝叶,抵挡从天而降的“蜂罐”。
  云鹰的巨爪可以轻而易举将“骑兵”连人带马一起撕碎,但“鹰骑”绝不会这么干。面对敌军,她们永远不会降到弓弩仰射的范围之内。鹰骑的战法是全明的,无需诡诈,因为无解。鹰骑的战法是单一的,无需多变,因为无解。
  距鹰蜂堡“边境要塞”约两万脒的地方,施沃茨王军兵分三路。红土北境的要塞,多是如“尼昂”那般,横亘于两山之间。无法围城打援,只能正面强攻。面对这种地形,“一万兵马”和“四万兵马”几乎没有区别。甚至一万和五千,也远远没有两倍的差距。
  王军分成三路,是因为“将才”不足,只能分成三路。在这样一个靠着骑马传讯的时代,分兵之后,基本就是各自为战。侵略和守城是两回事,和造反更是两回事。国境之外,有能力独领一军的主将,眼下除了墩墩陶,就只有“塔蒂隆”和“巴梅尔”。莫维坦…不行。
  “塔蒂隆”是墩墩陶的副将。“巴梅尔”是原王国主将“雷佩格”的副将。王座易主后,雷佩格下属的高阶将领均被解甲,数月前,在墩墩陶几番求恳之下,女王终于点头,允许“巴梅尔”复职。
  “那个,是、是鹰骑吗?”
  “只是…鹰……吧?”
  距目标要塞不足一万脒处,分兵后仅余一万五千人马的“墩墩陶军”先锋营,两名行进途中的士兵抬起头,仰望他们的噩梦。
  “啊!呃啊!!!”百多次心跳过后,噩梦降临。万幸中的万幸,没落在他们头顶。十二只蜂罐,仅有两只勉强算是命中。薄瓷所制的暗红色蜂罐,在“驮马队”侧方十几脒外爆裂,乌蜂四散。带着红黑相间的螺旋状斑纹的,只比婴儿拳头略小的毒蜂破开黑暗,惶乱地寻找着巢穴。只有寥寥数只撞入人、马组成的长队。只有寥寥数只,顷刻便是人哀马嘶。
  乌蜂不是蜜蜂,尾刺带有剧毒,却无倒钩。这意味着一只乌蜂可以连蛰数人,只不过越到后面,毒性越浅。最后一个被蛰,未必是件幸事。运气好能活,运气不好则痛得更久,死得更慢。
  蜂毒不比青盐,便是第一个被蛰的人,也不会当场立毙。而是在几个“大时”之内,全身浮肿。向外肿,也向里肿,最终死于窒息。
  如果必死无疑,倒也简单。一刀抹了干净。可问题在于,谁也说不清自己是第几个被蛰的。一个伤兵如果有机会活,那就绝不能杀。哪怕他活着会动摇动军心、毁灭士气,也绝不能杀!这是军中的铁则。
  自古慈不掌兵,中原、红土皆然。不杀伤兵,从来不是因为主将爱兵,而是杀了更伤士气。
  这不是警告,是调戏。叶玄这样觉得。缩在层层加厚,密不透风的辇车中,他没来得及看见鹰骑。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高傲的鹰骑根本没把这一万五千人放在眼里,也没把全军四万人放在眼里。
  后面发生的事,似乎印证了叶玄的猜想。至少他们这一路兵马抵达要塞之前,没有遭到大股鹰骑的袭击。
  叶玄的猜想,对也不对。鹰骑的确没将他放在眼里,但放任他们进军,甚至仅仅做了“几轮箭雨”的抵抗就放任他们拿下要塞,却是埃博拉王廷审慎的考量。
  埃博拉王国的领地很大。在教廷眼中或许有如疥癣,可从“王国”的尺度上看,很大。比巫依洛目前拥有的领地加在一起,还要大。如果清尘能把当年的“依薇尔城”也就是如今的“弗弗洛城”一并拿下,她的国土可能就跟“埃博拉”差不多大。
  埃博拉王国有要塞,当然有。但要塞不是重点。它的边界,是“鹰骑”的行动范围。换句话说,埃博拉的领地是个“正圆”,而这同时也意味着,它没有将要塞建在“真正适合防御”的地方。
  鹰蜂堡的作战思路,跟普通王国是不同的。他们不愿在“要塞的攻守”上消耗太多军力。敌军越是深入内腹,己方的优势越大。对鹰蜂堡来说,“要塞”的作用或许更接近“古中原的边境长城”,那是一种用于划清边界、阻拒流匪,同时方便对往来商旅征税的工具。
  鹰骑飞行距离的极限,是王宫之上的“鹰巢”到“边境要塞”的一次折返,外加一次冗余。当然,这是鹰骑的极限,不是云鹰的。那一次冗余,意味着她们可以飞到邻国的王宫示威;意味着周边五个王国,永远活鹰骑的阴影之下;更意味着周边五国常常要以“亏本贸易”的体面形式向鹰蜂堡进贡。不是宗主,胜似宗主。与宗主国最大的区别在于,它只接受供奉,不提供庇护。
  没费太大力气就突破了“埃博拉王国”的边境,莫维坦和墩墩陶谁也不敢得意。请君入瓮,这实在太明显了。明显到根本就是“阳谋”的地步。
  尽管埃博拉的领地有“三个王国加在一起”那么大,但整个王国只有一座城。比清尘坐拥的王都略大一些。
  埃博拉境内虽没有别的城,但错落着上百座比“支堡”大很多,又比“要塞”小很多的“石堡”,情报上称为“城堡”。其作用类似于施沃茨王国内“大贵族的庄园”,兼具统治、征税、军防三重功效。不过相比庄园,城堡的“军防”能力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施沃茨王国以及其他所有王国的大贵族们,当然都想拥有自己的城堡,但国王不会允许。在“正常”的王国,承担主要军防作用的是要塞、王城和驰骋于二者之间的野战军。你大贵族建个城堡,想干什么?
  埃博拉王国的内政,从根本上与别的王国不同。在这个地方,没有乱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姓氏。以人群划分,这里的贵族只有两类:埃博拉家族、鹰骑。以姓氏划分,全国只有一个姓氏:埃博拉。
  贵族出身的鹰骑,本来就姓埃博拉。平民出身的鹰骑,直接赐姓埃博拉。这完全不合体统。但埃博拉不管,鹰骑不管。被“赐姓”的贵族,离开了王国就不是贵族。她们永远不会离开。
  埃博拉的王廷也与别处不同。有资格参与“议事”的大臣和将军,都是埃博拉家族。因为“王族即贵族,贵族即王族”的关系,也因为埃博拉的“边境要塞”并不是真正的要塞……它硕大的内腹之中,城堡林立。
  “绕过城堡,放弃补给线。沿途抢粮,直逼鹰巢!”此处仍是边境附近,在四乘鹰骑的零星侵扰下,以“五命换一命”的惨烈代价强行拔掉一座驻守着两百余兵的城堡后,墩墩陶决定抛下最后一丝战争常识。押上全部筹码,孤注一掷。
  鹰骑只来了四个。要么情报有误,对方的鹰骑总数根本没有一百多。更大的可能是,对方希望他进得再深一些。深了,好全歼。而那四名鹰骑的出现,完全是做给将士们看的。否则后面的城堡会觉得:女王…不管我了?
  攻打城堡时,叶玄不顾劝阻,换上轻骑的装束,冒着众将以为的“生死之险”溜到一线,只为了缩在远处观察“鹰骑”作战的细节。
  没有暴雨和浓雾的环境中,他的目力远超素人。因此他能看清几名“护随”无法捕捉的内容。鹰骑不是“骑”在鹰背上,而是“绑”在鹰背上。骑手与云鹰之间有特制的“鞍坐”相隔,用以平滑振翅时脊骨的起伏,让骑手和云鹰更紧密地“镶嵌”在一起。
  鹰骑没有铠甲,穿着厚皮衣,戴着皮面罩。能伤到她们的,只有迎面撞来的风。每名鹰骑携带六只“蜂罐”,蜂罐以厚棉包裹,与鹰骑一起捆绑在鞍坐上。空投之前,鹰骑会有非常明显的降速,小心翼翼将蜂罐取出。
  六只蜂罐,每两只用短绳系成一串。从下坠时的形态推断,应该是一轻一重。大的更轻,小的更重。这样即使落在软泥、细沙之上,也能在触地一瞬凭两只瓷罐的相互碰撞而破碎。
  如果鹰骑不肯降到弓弩射程之内,则“空投”不易瞄准。一只“乌蜂罐”的有效杀伤范围,大概是十五到三十脒。乌蜂不会主动追着人蛰,只会四处乱撞。
  但毒蜂不只一种。除了“婴儿拳头大小的黑红色毒蜂”,这次叶玄还见识到另一种“拇指大小的墨绿色毒蜂”。同等大小的蜂罐显然可以容纳更多绿蜂,而且绿蜂似乎对“会动”的东西感兴趣,因此“绿蜂罐”的杀伤范围比“乌蜂罐”大出一圈。
  绿蜂杀不死人,但足以令成年男子因剧痛而丧失战力。而且不论乌蜂还是绿蜂,并非每一只都会在蜂罐爆裂后主动“逃离”战场。总有那么一小搓不够灵光的,始终在人群里徘徊。这是比爆裂一瞬更为恐怖的“二次杀伤”。每一个士兵都感觉自己身边萦绕着“刺客”,冷不丁就是一针索命。
  士兵的勇敢,一半来自王城里的家眷,另有一半来自身旁、身后的袍泽。他们知道自己的左边是安全的、右边是安全的、背后是安全的。他们手中的刀矛,只需对着正面。有了毒蜂,一切都变得不同。
  所以窜访过前线、观察过鹰骑的叶玄,完全认可墩墩陶“绕开城堡,放弃补给线”的决断。他确信,如果二人对调个位置,如果他是素人墩墩陶,他只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部队进得更缓、死伤更多,以此来逼迫王后同意自己退兵。保全性命。
  夫战,勇气也。仅从这一点来说,叶玄配不上军人的身份。
  城堡有大有小,大的屯兵几百,小的不足一百。一支超过万人的军队如果决意绕行,堡内的士兵是断不敢冲出来野战的。但如此进军不只会让“补给线”断绝,更会让屁股后面的刀子越积越多。
  当他们绕开城堡,盘旋来去的鹰骑便不再投掷蜂罐。甚至眼睁睁看着他们侵入农庄搜抢军粮,也无动于衷。抢粮的事,当然不能等随身口粮耗尽时再做。为了求快,他们全军只携带七天的口粮,算上杀马吃肉,至多也抗不过九天。
  这是一场阳谋与阳谋的对决。一方明着勾引,一方主地入套。此时的墩墩陶军已深入敌腹,再无退路可言。
  …………
  “那女人,可真是条毒蛇。让我复职,紧接着就将我送入死地!”右路,巴梅尔军。坐在厚重的营账内,穿着厚重“蜂服”的“巴梅尔-戈萨特”一脸冷峻,心中暗骂。
  得知自己要跟随墩墩陶去打“鹰蜂堡”的一刻,巴梅尔当即就开始懊悔自己权欲熏心。干你祖母,我复什么职!可惜一切都晚了。墩墩陶如果害怕,可以推诿、装病、耍赖。他不行,他是罪臣。他以戴罪之身重掌兵权,就是要为女王去死!当着女王的面,当着群臣的面,他自己说的……
  现如今,他的军中全是墩墩陶的人。原属“雷佩格”的部下,连“小营”一级的都找不出。真真正正的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巴梅尔无比清楚,自己并不是这一军的“统帅”,仅仅是“指挥官”。
  他不知道手下那几个“偏将”是什么心思,想打还是想退?他不敢问,更不敢说。摆在眼前的路,仿佛只剩下两条:要么战胜,要么战死。赢了是英雄,死了也是英雄。可一旦流露出自保的想法,那几个“莽夫调教出的莽夫”保不齐会直接将自己绑了。
  要死…也得死在鹰骑手里,绝不能以“叛逆”的身份冤死在自己军中!美丽的妻子、美丽的女儿和那个若非亲生真恨不得乱棍打死的废物儿子,可都住在王都呢。
  “四面强攻!以最快的速度,拔掉沿途每一座城堡!不,不用考虑战损。亏你还是萨林新将军的心腹,泰米宿,我们这一路的作用是什么,你不清楚吗?把尽可能多的敌军,还有鹰骑,给我吸过来!”他只能以这种看上去最最忠勇的方式,挑拨自己的部将。
  …………
  右路,塔蒂隆军。
  “不打了,退兵。”塔蒂隆-萨隆姆是墩墩陶的亲信中罕有的瘦子。萨隆姆是他妻子的姓。这个出身平民,脸如尖锥,眼眸淡棕的男人,跟着墩墩陶四处争战,成了一名小贵族。然后带着自己小小的封地,嫁给了一位“祖上曾是大贵族的小贵族”,获得了“萨隆姆”这个古老的姓氏。
  做了将军的人,至少要能读能写。他和墩墩陶都是后来学的。又和墩墩陶的“勉强够用”不同,他是真正的手不释卷。主要读各种淫靡话本。兵书、史书以及一些教廷不允许的禁书,偶尔也看。
  “将军,你说啥?”他的亲信副官“霍罗尼”,是个比墩墩陶还胖的家伙。
  “你个蠢胖子,这还不明显吗?”他敢当着好几位胖偏将的面说胖子蠢,足见与墩墩陶关系匪浅,也足见他在军中威望颇高。“埃博拉不想逼退咱们,她想让咱们一个也回不去!臭娘们儿烂婊子,我干你祖母,干你鹰!想全歼老子,行啊。派出你的野战军和鹰骑,到边境来!”
  “可是…咱跑了,将军咋办?”这时说的将军,当然是指墩墩陶。
  “咱们离‘鹰巢’越远,她想留下咱们,派来的军队和鹰骑就越多。懂吗!”塔蒂隆不清楚从鹰巢到边境,鹰骑一天能飞几个来回,但他知道不会太多,否则埃博拉的领地绝不止现在这些。
  “那,他们要不来呢?”霍罗尼问。
  “不来,咱们就一路退回王都。将军死,我死,我妻子死,我儿子死。你们活着,士兵们活着。”
  …………
  “绕开城堡,放弃补给线”的命令,墩墩陶没有试图传给另外两军。他如果想,传令兵费些时日,也能传到,但他不会这么做。将在外,情势得自己判断。如果遥控得太过具体,弄不好一道军令下去,左右两军集体哗变。那就真是“孤军深入”了。中路军有自己坐镇,又有王后的淫威加持,补给线断绝而不立溃,也只是勉强能够。
  事实上,墩墩陶从一开始就不寄望能凭实力打赢。唯一的机会是凭运气,赌赢。分三路进军,的确包含了对地形和纵深的考量,同时也是盼着某一路能憋出个奇迹。局面…越乱越好。
  “将军,六营受袭,溃了。”帅帐之内如果只说“营”,均指“大营”。也就是九百到一千人的队伍。行军或驻扎时,每个“大营”是隔开很远的。甚至每个“小营”也要隔开一段距离。叶玄最初只隐约知道这个常识,后来慢慢明白了缘由。
  一是为了防止受到突袭时一损俱损,分开了,好策应。这和武人是完全相反的思路,木叶家族每每受到威胁,总会将旱蝗归拢在一起;二是为了防止哗变的蔓延,战争中,某个小点的“营啸”是很寻常的,聚得太紧,容易星火燎原。
  “将军,四营被三面合击,退入‘沼泽带’了。”
  “将军,八营失去联络,已另派游哨探寻。”
  隐忍多时的埃博拉军,终于在这个地方露出了獠牙。
  这是一大片介乎“丘陵”与“平原”之间的广袤地带,想要逼近鹰巢,绕过它绝无可能。在这里,埃博拉的骑兵神出鬼没,甚至连步兵都神出鬼没!
  当然不是骑军与步军自身的能耐。而是鹰骑借助地形,展现了另一种比毒蜂更加恐怖威能——视野。
  这里没有足够高耸的山峰可供远眺,对于全员都是“地面部队”的墩墩陶军,无论游哨还是将帅,视线都被凹凸起伏、层层叠叠丘陵阻住。然而正因为丘陵不够高也不够陡,“轻骑兵”可以自由驰骋。“重骑”不行,对方也不需要重骑。当埃博拉军的“轻骑”呼啸着出现,处于“行军”而非“作战”状态的墩墩陶一方根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披甲、来不及结阵,挖陷马坑、拉绊马索,更是想也别想。
  鹰骑并不具备指挥作战的才能。她们只会将“看到的情景”汇报给留守在“鹰巢”的统帅,然后带着统帅写下的军令,空投给地面的友军。
  兵贵神速。在一个普遍依靠马匹传讯的时代,这就是神速!与神速同样重要的是:鹰骑的情报是精准的。用来欺骗游哨的种种布置,“天空”之下,一览无余。游哨的情报是细碎的,统帅需要判断真伪,然后将它们编织起来。鹰骑不仅快,而且看到全部。
  墩墩陶怀疑,尽管“帅营”已经做了掩饰,但对方应该早就知道主帅所在。她们不向这里密集地投掷蜂罐,就是为了让自己坐镇中枢,继续指挥。继续那“永远慢上半拍的”指挥。相比于一哄而散的逃兵,显然是凝聚在主帅身边的部队更好全歼。
  “原地坚守,等入夜。”噩耗接踵而至,墩墩陶波澜不惊,一脸平静地下令。身边最了解墩墩陶的亲信,见状满心绝望。他们无比清楚,“暴躁”才是将军最好的状态。没有表情,没有语气……那就是慌了。
  等入夜,只是个托辞。他是一军统帅,危局当头,总不能连个命令也无。可是入了夜又能怎样?不管行军还是扎营,能不生火吗?白天,自己是睁眼瞎;夜里,自己是闭眼瞎。鹰骑照样扫看一切。仅有的好处是——大概、可能,不至于被偷营。敌方的地面部队,也看不清。既然白天优势更大,何必冒险夜袭呢?
  说是等入夜,其实只能等奇迹。可是就连墩墩陶自己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奇迹。
  暴雨吗?暴雨天鹰骑不敢飞,自己的军队又能前蹭几步?顶着暴雨行军,又拱不到王城之下。等雨停了,己方精疲力竭,那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内乱吗?更是妄想。埃博拉家族拥有这片土地,据说已几千年了。我挖个坑把自己埋在这儿,等到骨头烂了它都未必能乱。
  那两路…会有希望吗?
  …………
  左路,巴梅尔接连拔掉四座城堡后,在逼近第五座城堡之前,首次遭遇了敌方大股的野战军。有重骑、有雨象的野战军。连战连捷,士气却越打越低的巴梅尔军,一触即溃。
  崩溃的那一刻,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军攻陷并占领的那处“要塞”,已被另一支绕行过去的埃博拉军夺回。他们更不知道,之所以自己在此时此刻遭遇到重骑与战象,正是因为退路已经没了。鹰骑传讯的速度,根本不是游哨所能企及。
  埃博拉王国从来没有“不杀战俘”的传统,现在没杀,只为了等待“三路会师”的那天,一并血祭!
  右路,又是一场阳谋与阳谋的冲撞。塔蒂隆军退兵,退得极快。入了要塞,便不再动。他们进得本来就浅,战损不足百一。加之退兵的时机与节奏,根本就是明着告诉对方:我要在边境打!
  于是埃博拉军真就来了。他们疯狂地奔袭,疯狂到罔顾最最基本的兵家大忌——添油。为了将“塔蒂隆军”全歼在国境之内,埃博拉派出了总计三万四千兵马。却是一波一波,分批到的。先到的部队根本不等后援,见面就打!仿佛就是为了让对方的战术起效,就是为了让对方的阴谋得逞。三换一,五换一,没关系。只要你不跑,怎么都行!
  鹰骑也来了。整整五十,每天五十。现在塔蒂隆知道,或者说以为,从鹰巢到边境,她们每天只能往返一次。她们锲而不舍,每天朝自己的军营投下三百只“蜂罐”。
  塔蒂隆军的“蜂服”那时也被主帅烧了。他是墩墩陶排名前三的亲信,如果不是第一的话。军令面前,没有特殊。“小营”以下,要么是甲兵,要么是祼兵。没有蜂服,没有特殊。
  塔蒂隆不是很怕。他的士兵也被毒蜂蛰死、蛰伤,但战损总体可控。因为他不用动。他背靠要塞,修筑工事,建了许许多多的木堡、泥堡。虽不能完全防蜂,毕竟是个有顶、有墙的壳子。毒蜂不是埃博拉民,更不是埃博拉军,它们没有骄傲,没有仇恨。它们本来也不为了蛰人,落地之后无头乱撞,慢慢就会散去。即便略有残余,暂时也无大碍。“驻守在营地的兵”和“暴露在野外的兵”,引发崩溃的难度是完全不同的。
  而且他们的“补给线”没断,不止没断,墩墩陶那一路的补给也转给了他们。塔蒂隆当然会对中、下层官兵隐瞒这个消息。二十天,这是确知主帅已经断了补给之后,他给自己划定的底线。断了补给的主帅如果二十天拿不下鹰巢,那就是输了。届时他会真的退兵。至于退兵之后如何,是回到王都,面对女王的震怒,还是倒戈一击,攻下“莫维坦城”?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塔蒂隆-萨隆姆,真真是个鬼才。“攻城战”被他生生打成了“守城战”,“五换一”被他生生扭成了“一换三”。
  …………
  “派使者传信,我要见女王。”帅账内,一袭深黑色皮甲的莫维坦,对裹在褐黄色蜂服内的墩墩陶说。
  “没用的,陛下。已经完了。您相信我,就算国王陛下亲自来,也没用。您退吧,‘芊铎要塞’也许还在‘塔蒂隆’手里,带上五个护卫,往那边跑。运气好还能回去。让我儿子嫁给茜波丝,求您了!”
  “派使者传信。我命令你。”能直接打赢当然最好,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走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自杀。你还有机会活着见到茜波丝。”
  九名使者穿着没有任何防护的白衣,高举没有任何标识的白旗,离开营地,朝着任意一个方向行走。叶玄没有直接沟通女王的渠道,让使者被鹰骑发现、被敌军捕获,这就是传信的方法。
  仅三个“大时”之后,莫维坦就被隐匿在附近的“埃博拉军”带走了。鹰骑…真是方便。莫维坦不是国宾,至少也算使者,因此他没受绑缚。三百埃博拉轻骑围拢着他,两夜一昼才至王城。
  鹰骑不能落地,因为无法平地起飞。它们需要借着崖壁下坠、滑翔,然后才可腾空。地面部队召唤鹰骑,需在丘陵高处竖起一面特制的巨旗,旗杆顶端插着一颗成年公脒脒的头颅。鹰骑俯冲而下,取走头颅。写着情报的“皮纸”就藏在脒脒的眼窝里。这是一个有点危险的过程,巨旗可能暴露地面部队的位置,俯冲会让鹰骑进入弓弩的射程。若不是万分危急或至关重要,他们轻易不敢召唤。
  “敌军统帅、敌国王后请求孤身进入王城谈判”,这属于“至关重要”的情报,值得冒一次险。潜在的最大损失,是一支小股地面部队,和一鹰一骑。
  埃博拉要让胆敢进犯的敌军全部死在境内,这层心思透过作战的方式,已传达得无比明晰。“全部敌军”当然包括名义上的最高统帅,“王后”的身份只会令他连半点转圜的余地也无,而不是相反。
  不过他要入城,女王乐意之至。毁灭敌人之前,细细品味他的绝望,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埃博拉城,临山壁而建,这与大多数王城不同。正常来说,要塞建在险地,王城多在平坦开阔处。因为它要统领四方,交通很重要。对埃博拉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交通便捷,而是“鹰巢”。埃博拉城最最核心的用途,就是拱卫鹰巢。
  三倍于普通王国的沃土,加上周边五国长年的供奉,让“埃博拉城”无比富庶。一路所见,城内两层、三层甚至更高的楼宇,几乎和枯荣城一样多。
  临近城门的阔道上,叶玄还看见一位独行的紫袍。几百人的军队,居然只给一名紫袍让出同等宽的半条道路!几百人,一人,同等宽。这是一种怎样的轻慢!而紫袍居然没有反应,就这么走过去了……
  有幸看到这一幕,原本惶恐惴惴的叶玄,信心陡增。
  埃博拉的王宫,在“鹰巢”下方。鹰骑不作战也不训练时,就住在王宫内。如果说王城最主要的职能是拱卫鹰巢,王宫最主要的职能,就是照料鹰骑。
  埃博拉王国的王位,自古以来都是“长女继承”。实在生不出女儿,才会暂时找个儿子顶上。儿子生了女儿,还要再传女儿。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女王更方便服侍生病、受伤鹰骑。不是关切和陪伴,是真真正正的服侍。但凡哪位鹰骑闹个小灾小病,女王一定会亲自喂她们吃饭、帮她们洗澡、抱她们解手……
  这或许虚伪。虚伪一辈子,就是真情。
  女王如果有两个女儿并且全都在世,则后面的每一个女儿都必须培养成鹰骑。不会问她们愿不愿意,这是族规。
  王宫正殿,二十名宫廷禁卫披坚执锐。“索菲娅-埃博拉”穿着一身牙白色丝质睡衣,右拳抵腮,慵懒地倚坐在纯黑色铁王座右端。牙白睡衣的袖口、过膝的下摆,以及透出下摆的裤腿末端…渐变成灰,这是云鹰的色彩。
  “说你的请求。”淡灰色眼眸不加掩饰地透出嘲讽,嫩黑微卷的长发明显未经打理,凌乱着披散腰间。
  “她的目色很配这身衣裳,这身衣裳…应该也很配青儿。”叶玄想师姐了。
  当初达达利王穿着睡衣在“寝宫”召见首席,叶玄不确定算恩宠还是轻慢。这时女王穿着睡衣在“正殿”见他,却是种无比明晰的诉说——你和我,不对等。
  环视四周,除了高坐铁椅的女王和二十名禁卫之外,殿中还有四人。或者说,只有四人。三女一男,衣饰华贵。他们分立在铁椅左右,透过站位和站姿,再结合已知的情报,叶玄猜想这四个人应该是王后、长女、次女以及女王的妹妹。情报中不曾提到:王后居然没资格坐。
  身为王者,一个最基本的习惯是——尽可能将重要消息垄断在自己手里,然后再决定分享哪些,隐藏哪些。所以初次见面,只有女王和她最亲近的家人,叶玄并不意外。
  以往达达利王见他,都是独自一人加六名全甲禁卫。女王配了二十禁卫给他,想来也是对“首席武士”的一份关照。
  “让旁人退下。”和诈唬科摩多时一样,叶玄又在努力寻找枯荣城主的口吻。这次他找准了。
  闻言,女王眨眼的节奏乱了一瞬。先于恼怒涌现出的,是一丝迷惑。因为男人的语气…不是乞求也不是命令,那是“吩咐”的口吻。
  “我拒绝。”女王眼中,透出寒冷的笑意。
  “关于神。”说出这个短句前,莫维坦的神情肃穆起来,语调也随之郑重到无以复加。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女王低声道:“带他去‘那里’”。她的目光始终盯着莫维坦,没有半分偏移。身旁能听到她说话的四人,却都清楚她在跟谁说。除了女王索菲娅,整个王国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进入“那里”。
  “请跟我来。”在八名禁卫簇拥下走到莫维坦身边的,是女王的妹妹“海柔尔-埃博拉”。和女王不同,嫩黑卷发之下,她有一双玫粉色的眼睛。洛拉玛人的目色都随父亲,其他族群并无这种特质。
  穿过层层殿宇,叶玄被带入一座华丽的寝宫,这是海柔尔的居所。海柔尔的宫殿,主堡有三层高。三层角落处有间无窗的石室,叶玄已在这里孤坐了半个小时。石室没有窗,通风倒还不错,待了这么久,也不觉有什么浊气。
  叶玄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里,但他心中庆幸。万一那个玫粉色眼睛的美人带着他去往极深的“地室”,他还真有点儿不敢。在中原时,他曾很认真地和残影讨论过“素人弄死蝗灾”的办法。足够深的地底,加上时机足够恰当的坍塌,是可行的手段之一。
  当然,就算海柔尔真把他带去地底,他也不相信对方会为了一个“首席”搞出足以灭杀“蝗灾”的阵仗。只不过,那种对“地表以下”发自本能的恐惧,他实在不想体验。
  无窗的石室很大,分内、外两间。内间与外间用一道没有锁的轻薄木门相隔,叶玄进来的时候,木门开着。海柔尔离开时,也没把它关上。理所当然、情不自禁,叶玄怀着窥探的心情走进瞧了瞧。一张足够睡下三人的柔软大床,一套硬棉材质的长沙发,两张轻盈而精致的藤椅,以及…各色各样的酒。
  外间是一套一模一样的长沙发,一张至少能换五头战象的“黑金木”短桌和两只相同材质的圆凳。以及…各色各样的酒。
  等得时间越长,叶玄心里越慌。她们这是……想干嘛呀?
  女王对着银镜,深深地吸气、吐气,强迫自己镇静。三名女奴为她整理妆容、穿戴华服的过程中,这样有失威仪的呼吸,已经反复了十多次。
  “我早该想到的。怎么会有人敢凭区区一国之力,攻打埃博拉?教廷……两百多年前的触犯,终究还是要被清算吗?
  我…这么多年,我都在干什么?我的王国,从鹰骑到民众,他们崇敬‘鹰王’超过崇敬‘神’,我早该用血与火来遏止这种倾向。就算我遏止不了,就算我不想遏止,至少也该让教廷看到我的虔诚。
  ‘施沃茨王国’向‘提玛玛’发起御前挑战的时候,我就该亲自去到圣所,忏悔、奉献。可我什么也没看出来!我还勾引他们入境,妄图一网打尽。我做了什么样的蠢事啊!
  不,来得及,还来得及。教廷不能明着干预世俗,他们可以毁灭我,不能毁灭我的家族,还有属于我家族的国。他要和我单独谈,那就说明…还来得及。”鹰骑可以不跪,国王不行。她的母亲用双腿换来两百多年的尊严与和平,现在,轮到她了。
  可容三人的大床,满屋满室的美酒。叶玄的桃色幻想当然是种误解,他也希望是种误解,只不过没那么强烈。
  女王在心神崩乱之际想到这个地方,是因为她的直觉先于思绪,预见到受辱的可能,或者说,受辱的必要。这间石室,就是她专门用来“不体面”的地方。这是唯一一个她可以彻底剥去女王外壳的地方。与丈夫欢爱时不行,同女儿嬉笑时不行。只有妹妹面前可以,只有这里可以。
  每当她想要大醉一场,就会在傍晚时分离开自己的寝宫,去到不远处只比她略小一点的那座,探望妹妹。妹妹会领着她,来到这间无窗的、隔音的石室,用清水与她对饮,然后看着她手舞足蹈地发疯,听着她狂笑、哭嚎、怒骂,这其间很可能包含一些足以将她送上火刑架的亵渎。
  接下来,她会不记得后面的事。但她知道,妹妹会清理她的呕吐、清洁她的身体,然后扶着她上床,哄她睡着。在自己醒来之前,妹妹一刻也不敢合眼,她要确保姐姐呼吸顺畅,没被新呕出的污秽封住咽喉。
  女王原本想将自己的“酒屋”放在地室,这里的隔音已足够好,但感觉上“地底”似乎更稳妥些。妹妹说不行,烂醉如泥的人睡在通风不畅的地方,容易醒不过来。于是这间石室,就成了她登临王座后…唯一一个专门用来“不体面”的地方。
  为确保隔音,石室的外墙与玄关处各有一道铁门。开合时没有明显的噪音,不过以叶玄的耳力用心去听,还是能在女王开启外门之前捕捉到她的脚步。于是他连忙将手中把玩的精致酒壶放归原处,坐回到长沙发上。
  自玄关处款款转入的“索菲娅”一改慵懒随意之态,换上了女王应有的妆容:隐现流云纹理的浅灰色塑身衣裤;镶嵌黑宝石的深灰腰带;跟部微微隆起的暗灰长靴;雕刻成羽翼之形的银灰色单侧肩铠之下,乌云色半身披风顺滑地垂至膝窝,以端正笔直的脊骨为界,精准地遮住半侧臀腿。
  威严甚于端庄,端庄甚于美丽。与妹妹海柔尔相比,女王算不上绝美。但叶玄觉得长远而言,做她的男人应该会比做海柔尔的更有滋味。那是一种不会腻人的,适可而止的风韵。
  与云溱不同,面对索菲娅,叶玄无需调运内息就能収摄心神。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正确的地方——女王腰间,原该悬挂配剑的位置,空空如也。
  “莫维坦将军。国战尚未止息,这样称呼你应该不算失礼。”按正常的邦交礼仪,如果对方有多个身份,她应该认准其中最高的那个。莫维坦,是王后。所以正确的称呼是:莫维坦君。“君”就是君主的意思,不算敬称,属于一种对事实的描述。对方代表教廷,女王知道自己接下去必将遭受屈辱,只不清楚会以什么形式、到什么地步。正因如此,一开始的时候,更不能显出软弱。
  女王没有坐,居高临下注视着背靠长沙发的男人。身旁身后,禁卫皆无,首席武士眨眼间就能拧断她的脖子。索菲娅不是没考虑过“对方在诈唬”的可能,但既然对方提到了“神”,自己的安危就没那么重要了。她甚至有点希望这是阴谋,希望对方真的只为了刺杀自己。埃博拉王国,不是靠着某一位女王撑起来的。别说自己的长女早已成年,哪怕她是个婴儿,王座也不会动摇。只要…不关教廷的事。
  莫维坦起身。站直后的他,仅比女王高出小半个额头:“神眷者埃博拉,渎神者埃博拉。你怎敢将‘鹰神’蔑称为‘王’!”
  女王愣神许久,思绪在脑中翻江倒海。她没能把持住端庄,淡灰眼眸不自觉流露出少女似的懵懂。
  走入石室前,索菲娅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全部围绕“教廷的底线”以及“莫维坦与教廷的关系”。他刚才说…鹰神?
  “…请你再说一次。”将近十个心跳的沉默,索菲娅甚至没想好如何发问,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再争取十个心跳。
  “我是鹰神与凡人的后裔。”
  “收回你的妄言!”索菲娅悚然惊悟,这是考验。“天上地下,过去未来,唯有一神!”
  “厄古斯,是伪神。”
  不是…不是考验。没有哪个厄古斯的信徒敢说这样的话来考验别人。
  “我从未听说鹰神…有后裔。”事实上,神鹰连像样的神史都没有,信众也从不追究。泛灵层面的图腾崇拜,原本就是如此。
  “我也是。”莫维坦说。
  “什么?”
  “直到鹰神的血液与残魂,在我体内觉醒。”叶玄开始作弊。他在这间贴满“吸音绵”的石室里,弄出了不该有的回音。
  “我无法相信,除非……”莫明的回声触动了她,可这远远不够。
  “展现神迹吗?我做不到。但凡我拥有鹰神亿万分之一的威能,岂容得万民蒙昧,伪神横行?”他没有几千乃至上万年的时间,一点一滴入侵人们的心灵。要装神弄鬼,当然得展现神迹。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尽一切努力,将女王的期望压到最低。
  “所以,你带着军队入侵我的领地,眼看回不去了,决心放手一搏,用我的信仰…讹诈我。我说得对吗?渎神者,莫维坦。”确知对方与教廷没有勾结,女王的心已放了大半,强行压抑的尊严与傲慢,也重新在胸腔中爆绽。她知道自己的性命仍捏在对方手里,那又如何?假装信了他的鬼话,拜服在自称鹰神后裔的野男人脚下?做梦!动手啊,杀我呀,看谁死的更惨!
  至于那莫名其妙的回音,一个赏金猎人出身的家伙,懂些奇技淫巧有什么稀罕?
  “很好。身为神眷者的首领,你至少没有盲信伪神。但你愚蠢。以为我代表教廷的时候,你委曲求全,孤身一人进到密室里逢迎;以为我是骗子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跪下?伪神的位格,比骗子更高吗。”
  “还不死心?”女王浅笑,饶有兴味地嘲弄,“这份执拗,倒真有点可敬。”
  砰!莫维坦挥动右臂。身后墙格之上,十几只形状各异的精美酒罐,轰然破碎。
  女王已存宁死不辱之念,乍闻轰响,还是本能地撤了半步。呆愣片刻,又缓缓将左脚挪回原位,恢复了端庄的站姿。她瞧得分明,也是莫维坦做作地维持着右臂悬空的姿态,好让她瞧得分明。手心空无一物,手臂与墙阁之间,四脒有余。这是,看不见的…鹰翼吗?
  “我收回先前的话,您的确拥有非凡。但我不能向您忏悔,暂时。请向我证明,您的非凡源自我信奉的神。”这就是泛灵的麻烦所在,她们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威能皆来自同一份源初。这同时也是泛灵的美妙之处,她们可以嵌入到任意一个神话谱系。
  “如果您得到‘神鹰’的认可,我愿受任何惩罚,赎补我的罪。”神鹰,在外人面前将云鹰称作神鹰,这是她以往从未想过的事。
  “果然,这一关躲不过呀。”这在叶玄的预想之内,也在清尘的计划之中。但二人的想法稍有不同。如果可以,叶玄希望绕过这个环节,清尘则要求他主动促成。
  “卸掉鞍坐。”
  “…好。在您‘证明’之前,我不能冒险让您靠近鹰巢。烦请在此等待,容我安排。”听莫维坦如此说,女王的信心增了半分。但她还是保持着谨慎。自己的性命可以挥霍,鹰巢不行。
  “不可对任何人讲述我的来历,直到我允许。”女王离开石室前,莫维坦叮嘱道。
  索菲娅再次现身并诚恳致歉后,将莫维坦带到半山腰一处“向外凸起的巨大石台”之上。从石室到石台,走了一个多小时。血红夕霞映着暗红的山壁,此刻已是黄昏。石台明显有人工修筑的痕迹,叶玄猜想真正的“鹰巢”多半也是如此。
  石台边缘,一名鹰骑被鞍座绑缚在鹰背之上,看她的动作与姿态,似乎在和“孩子”交流着什么。巨鹰傲然站立,不时踱上几步,白灰渐变的羽翼收拢在脊骨两侧,乖巧地一动未动。不远处,九个男人身边摆放着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器具,大概是拆卸鞍座之用。可以乘鹰飞翔的女人,叫“鹰骑”;可以乘鹰但不能飞翔的,叫“鹰侍”;鹰骑与鹰侍的王,叫“鹰主”;其余一切和鹰有关的人,无分男女,皆是“鹰奴”。
  女王示意下,九名鹰奴花了几百个心跳的时长,小心翼翼为云鹰除下鞍具。巨鹰在“妈妈”的引导下顺从地伏下身,但叶玄能感觉到:当鹰奴围拢过去,云鹰开始变得焦躁。如果“妈妈”不在,九个男人恐怕已经碎了。
  “鹰骑离开后,神鹰可能飞走。”索菲娅忍住没说,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如果他体内真的流淌着鹰神之血,应该…不用吧。
  正犹豫间,莫维坦已缓步走了上去。在鹰骑离鞍之前。
  所幸新的男人靠近,并没有加剧云鹰的暴躁。对它而言,十个和九个是差不多的。“拆分后的一片鞍坐”连同“绑缚其上的鹰骑”被卸下的一瞬,八个男人扔掉手中器具,朝着不同方向发足狂奔。抱着鹰骑的那个则如履薄冰,动作缓慢、轻柔到无以复加。鹰骑抚摸着男人,如同抚摸自己的“孩子”。这当然无关亲近,只是告诉云鹰:他不是坏人,没有欺负妈妈。
  片刻,崖壁之畔,只剩一鹰一人。半人长的利喙迅猛无伦地啄向莫维坦!神鹰没有认可他。
  女王微觉失望,叶玄却有三分庆幸。无论云鹰的第一个动作是什么,振翅还是攻击,他都必须立即跃上鹰背。鹰低头啄他,免去了一个麻烦。他不想当着外人的面,一跳好几脒高。还不到与教廷摊牌的时候。
  密室中展动“鹊桥”,是逼不得以。否则女王连“证明”的机会也不给他。这里有许多人看着,看到他迅疾闪避,侧身抓住鹰羽,借着巨鹰仰头之势将自己抛到了鹰背上。这依旧触目惊心,但相比于直接跳上去,似乎又在可解理的范畴之内。毕竟…是首席武士。
  云鹰疯狂地扑扇双翅,口中鸣出摄人心魄的嚣叫。它想将异物甩下,可“那个东西”仿佛一坨粘稠的树脂,紧紧吸附在背上。又扑腾了几十下,云鹰慢慢平静下来。它感觉背上的脏东西已经掉了,女王与鹰骑却瞧得分明,那男人还在原处。
  这时鹰骑已解除绑缚,到了女王背上。她们离得很远,可鹰骑依旧爱怜地、一刻不停地抚摸着女王,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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