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田埂，往靠近太阳的方向走着。
　　这是李怀真拍脑袋定的。
　　田野大体上是每边朝着一个方向，方方正正的一块一块排列，虽然并不完全整齐。
　　醒来时看到的那片林子在南面。太阳的高度看起来是早上九十点钟的样子，略微偏南。
　　整个天空、太阳、环境的样子跟他们熟悉的世界没什么不同，如果非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天上有一道看着像喷气式飞机飞过的痕迹，自西向东，像一条细细的白线，但观察了一小会儿，却并没有发现它扩散开来，于是李怀真又觉得可能不是飞机飞过的痕迹。但总归还是像自己熟悉的世界。
　　凭着直觉，李怀真认为南面更容易碰到人——其实可能只是因为北面的田野视野开阔，一眼看过去就压根儿看不到人。
　　赵旻这方面也没什么想法，于是二人决定按照李怀真的办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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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这个“原点”之前——李怀真心里默默把它称为原点——李怀真跟赵旻顺着二人醒来的区域，大概翻找了方圆三十多米的田地，踩踏了一些稻苗，把能找的东西都捡了。
　　李怀真的背包还在，拉杆箱却没了。他乱翻了一会儿背包，发现里面还装着他的换洗内衣和袜子，一个轻薄的笔记本，一堆线、插头之类的杂物在底下，跟手机一样，笔记本也是没电的状态，然而收拾行李之前他确定是有电的。他也懒得再细看。
　　李怀真不由得又怀疑这不是原本那个世界。
　　“不是那个世界了，所以这些东西都不合理，所以都变成了‘死物’？”他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而赵旻除了一身衣服，手提包和行李箱都不见了，不过对于行李箱里那些衣物，她倒没什么懊恼，跟两百万的债务相比，什么衣服其实都不重要。
　　女人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她们明明有很多种办法解决穿衣的烦恼，但却总觉得衣服不够多。
　　“我的钱包还在里面呢。”赵旻有些懊恼地对李怀真说，但没再找手提包，因为其实钱包里除了几张刷爆的卡，一毛钱也没有。但作为女人，尤其是一个发型和妆容都很精致的女人，怎么可能拉下脸来告诉一个陌生男人她其实已经破产了，欠着一屁股债，还伪造了财务报表违反了职业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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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野看样子很大，居然连一间房子都看不到。
　　“这里莫非是哪个公司的农场？”李怀真纳闷儿地道。
　　赵旻在他后面两三步，跟着他落脚的位置走：“我家在江南，以前那边也是村子，我们那边基本上七八亩地的间隔就有一排村子。”
　　“哦？江南哪里？”
　　“苏州。”
　　“你是苏州人，大除夕的，为什么坐车去西部省？”李怀真随口问道，并未停下，继续往前走。
　　“……”赵旻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似乎只是随口问，正准备回答，却听前面的李怀真又接着问道：“是去找男朋友吗？”
　　“对。”赵旻懒得解释。
　　李怀真不再说话，心里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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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走了好一会儿。
　　虽然好像已经走了挺长一段了，但其实并不远。这里田埂细窄，赶上清晨露水足的时候，埂两侧的泥土都有些潮湿，而稻田里又有些水，因此并不好走。
　　倒是二人醒来的地方，像是田地的分界线，反而宽阔平整。
　　距离林子已经不远了，大概还有五十多米，前面忽然传来像是说话的声音，李怀真停下来往那边看了一眼。
　　赵旻也驻足手搭凉棚往那边看去。李怀真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人，我们快过去。”
　　没往前走几步，便看见林子里走出来一个老者长相的人，戴着个斗笠，一身灰白的短上衣和黑色的六分裤，仔细一看却是衣襟右衽的短衫和露出小腿的裤子，脚下穿着一双草鞋。老者身边还有个女娃，约莫一米三四的样子，头发似乎有点乱糟糟的，随意扎着个发髻，背上还背着个幼童，那幼童看不出年纪，最多三四岁的样子。
　　李怀真愣了一下，赵旻没仔细看，在他身后催促道：“走呀！”
　　李怀真微微张开双臂：“你等会儿，别过去，你看看。”
　　赵旻抬头望去：“看什么？”
　　林子里出来的人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人，背着幼童的女孩似乎看清了这边的人，不由得脚下慢了半步。老者也察觉到了这边有人，但似乎不甚在意，继续蹒跚着走来。
　　女孩喊了一声什么，似乎是“阿公”什么的，老者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有点纳闷。
　　女孩看着远处的两人走过来，觉得这两人穿着奇怪，她从来没见过，但又感觉好像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人。她只跟哥哥去过一次县城，此外从来没离家超过十里，但在县城里，贵人们穿着也甚是光鲜华丽，只是这两人穿的，跟贵人们很不一样。
　　阿公也注意到女孩在看着走过来的人，眯起眼睛又仔细看了一下，不由得退了半步，呆在那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不一会儿，李怀真和赵旻走到老者面前。
　　李怀真看着这老者的衣着，又看看女孩的打扮，一身脏兮兮的棉袄，花纹已经看不清了，似乎原本是某种青色的布料，但已经不知穿了多少年，袄子各处打着各种灰的褐的白的布丁，下身是一条肥大深色的裤子，似乎是棉裤。
　　“这都快夏天了，还穿这么厚……”李怀真心里想。他忘了自己身上穿的也是冬天的衣服。
　　老者倒是只穿了件薄薄的短衫，让李怀真感到有些心惊的是，那短衫分明不是现在社会常见的衣服，倒是……倒是更像古装剧里的，因为居然是右衽。
　　“不会吧……”李怀真转头看了一眼赵旻，心里浮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有点小激动但又忐忑不安。
　　赵旻当然不傻，虽然她平时的娱乐爱好跟书籍几乎没什么关系，对古装剧也几乎没什么兴趣，但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这老者的打扮也让她对现在的处境感到惊疑不定。
　　两人琢磨了一早上的问题现在似乎有了个答案。
　　李怀真示意赵旻别说话，然后向老者问道：“老人家，我和我的同伴迷路了，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想跟您打听一下。”
　　老者迷茫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李怀真又看向那个女孩子，女孩子背着幼童怯怯地躲到了老者身后侧。反而是那童子，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赵怀真，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
　　女孩推了推老者，低声喊了句：“阿公……”
　　那老者似乎反应过来，却有些矜持地搓着手，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话，李怀真竟一句都没听懂。
　　李怀真又转头看着赵旻：“我一句都没听懂……怎么像是日语……”
　　赵旻没敢直接跟老者说话，凑近李怀真耳畔说了句：“我怎么听着好像是我家那边的方言……”
　　李怀真茫然了一秒，打量了她一眼：“你家在哪儿……哦，苏州……”
　　卧槽，我们在苏州？这……
　　李怀真又朝赵旻靠近了点，看着老头，低声道：“要不你试试用方言交流一下？”
　　赵旻犹豫一下，清了清嗓子，用苏州话问道：“老阿公，我们迷路了，请问这里是哪里？”
　　李怀真大概听懂了“老阿公”三个字，心想跟那个女孩叫的“阿公”还真是挺像的。
　　老者依旧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李怀真彻底放弃了去理解老者说的是什么，侧身等着赵旻翻译。
　　赵旻道：“老人家说这里是吴郡吴县，前面是庙湾里。”
　　“庙湾里？”李怀真疑惑，“这是个地名？”
　　“应该是个村子，”赵旻想了想，“我们那以前农村里也是这种类似的名字，不过他讲的话还真像是苏州话。但是这里叫吴郡……”
　　“吴不就是苏州吗？”李怀真道。
　　“吴是苏州吗？”赵旻是个历史盲。
　　历史半吊子的李怀真没好气地道：“三国时东吴就是江浙啊。”
　　半吊子书袋的李怀真只是凭自己贫瘠的三国游戏和影视剧印象觉得吴就是苏州一代。但事实上地界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不过半袋书的李怀真并没有因此怂了，反而有点激动。
　　“赵旻，咱俩是不是穿越了？”李怀真吸了一口气。
　　赵旻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第一反应还是那两百万的事儿。她对于“穿越”这种事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并不觉得“古代”有什么好，但如果真是穿越了，那两百万的问题……
　　老头说完话一直看着这俩人，但看那女子却没再对他说话，反而是俩人低声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什么，便也没敢插嘴。
　　老头活了大半辈子，也曾去县城里数次，县城里的大官人们也是华裘玉带，一身的贵气。虽说眼前这俩人的打扮他从来没见过，但一看就是不得了的人物。只有大人物问他话，却万万轮不到他这小老头在贵人们说话时插嘴的分儿。于是继续搓着手等着贵人问话。
　　匆忙之间，老头却也没去细想，这贵人们怎么会从田地那头过来。
　　李怀真正搜肠刮肚地想吴郡是哪个朝代对苏州的称呼，赵旻忽然说道：“刚刚这老人家管我叫贵人……”
　　“贵人？”李怀真呆了呆，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赵旻的衣服，又看了看老者和脏兮兮的女孩。
　　“所以我们穿得像这里的富豪？”李怀真笑了。
　　你可能多算了自己，我觉得老人家说的是我——赵旻心里转过念头，但是什么也没说。
　　李怀真刚想让赵旻问问路，赵旻却已经对着老者又叽里咕噜起来，仿佛说到什么“远”之类的。
　　“你跟他说什么远？”李怀真问道。
　　（注，在吴语中，“县”的发音与“远”的发音相同，但都不是普通话的“远”，本文只是小说，故不讲究那么多。类似问题，后同。）
　　赵旻白了他一眼：“你听不懂一会儿再说。”
　　老者听了赵旻的话，略微为难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娃，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
　　赵旻解释道：“这老人家要去田里干活，旁边的女孩也是村子上的，邻里的孩子，带着她弟弟要去抓田鸡。好像是家里有什么困难。”
　　李怀真疑惑道：“那意思是？她这身板儿能抓鸡？”他有点讨厌这种交流，没有结论的交流。
　　“田鸡是青蛙。”赵旻越发觉得身边这个人经常像个白痴。
　　老者看着二人的样子，又对着赵旻又说了几句话，还指了指身边的女娃后身后的林子。
　　“老人家说，让女娃带着我们去村子那边，穿过林子就是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帮我们，主要是我也说不清我们要去哪儿。”赵旻道。
　　“你该问问他现在是什么年代，他这穿着……”李怀真说。
　　老者转身对女娃说了几句话，女娃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赵旻对老者鞠了一躬，老者吓得退了几步，急忙摆摆手。赵旻朝着女娃走过去。
　　李怀真本来以为老者也要往回走，于是站着没动，毕竟田埂太窄了，错身不方便。
　　老者却点头哈腰地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还往田里退了一步。李怀真恍然，于是极其自然地对老者拱了拱手，错身走过去，追上赵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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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背着童子走在前面，不一会儿便到了林子边上，四人继续在林子里走着。
　　林中树木并不高大，都是阔叶木。有一条明显是人为踩出来的小路，小路并不长，一眼就能看到尽头，远处肉眼可见村落。女孩因为背着童子，在前面带路走得并不算很快。李怀真跟赵旻并肩走在后面。
　　李怀真抬头看了一下这边树林，那叶子似乎跟自己小区的树木差不多，很普通的树，于是摇了摇头。
　　赵旻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观察了一下，这里的环境，比如这些树，跟我住的地方也没什么差别，没看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来。”李怀真道。
　　“嗬，你观察真仔细。你不是说咱俩穿越了吗？既然是穿越，为什么还要研究有没有不一样？”赵旻问道。
　　“穿越你也分情况啊，首先咱俩肯定不是魂穿，咱俩人都还在，随身的东西也都在，那要么这个世界是时间线不对，要么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李怀真解释道。
　　赵旻看着他，皱了皱眉头：“这么复杂吗？”
　　李怀真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复杂，现在你还能跟他们交流，那说明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所以我只想知道我们处在什么时间。”
　　赵旻看了他一眼：“这很重要吗？”
　　李怀真反问：“不重要吗？你不觉得我们大概率是回不去了吗？那不需要考虑怎么生存？”
　　赵旻点了点头，自己没想那么多，只不过刚刚因为那老者说的语言恰好是她家那一带的方言，虽然有点差别，但仍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于是没太往穿越这件事上想。李怀真这么一说，她忽然也觉得内心有点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李怀真却突然道：“嘿嘿，穿越了……莫非我是男主角……”
　　赵旻没好气地说：“你是中二么？”
　　“这怎么是中二呢，哪部小说里穿越的不是主角？”
　　“穿越就一定主角了？你就没想过，你其实只是不知道那些穿越了之后就挂了的人？再说了，小说你能信？”赵旻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幼稚得很，指望不上他。
　　“小说不能信，那现在怎么解释？”李怀真只是心里反驳了一下，没说出口。
　　李怀真忽然觉得这女人真是很矫情，自己不过是小小激动一下，代入一下，结果被说成像个智障，于是闭上嘴没再说话。
　　赵旻看着前面带路的女娃，忽然心里一酸，刚才光顾着想事情，没太在意这姑娘小小的身躯还背着个小孩。看样子应该是她的弟弟或妹妹，然而两三岁的垂髫童子，有点瘦弱又有点脏，看不太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即便如此，赵旻最终还是没有显出圣母情怀上前去替那女孩背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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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林子，前方一座小石桥，桥下应该是个小河沟之类的水道。过了桥便是左右各一排房子，从小石桥的角度看，村舍向两边延伸，林子茂密，遮挡了尽头。
　　赵旻心说果然和江南很像，但村舍大多都是黄泥胚的房子，房顶上倒是都盖着青瓦，但视野中的大多数房顶都长着些许野草，正值春末初夏，绿油油的。
　　李怀真跟赵旻离开“原点”的时候，为了方便，都把衣服穿上了，只是敞着外套，因为确实有点热。此时日头已经约莫十点钟的光景，温度已经上来了，李怀真不由得有点冒汗。
　　赵旻作为女人倒比较耐热，眼看着要进村子，赵旻用方言喊住了女娃。
　　女娃一路走来其实听这俩人叽里咕噜说了不少话，她能听懂个别的音，但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怯怯的她却也不敢回身跟这位女贵人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时女贵人叫住她，她转身有些局促地等候贵人吩咐。
　　赵旻用方言道：“刚刚老人家让你带我们去田翁家问路，田翁是什么人？”
　　“田翁是……”女孩忽然有点紧张，因为她一直知道田翁就是田翁，却没想过“他是什么人”这种问题。
　　她想了一会儿，道：“秋天交粮食的时候，田翁会陪着陈家的人来我们这里收租。”
　　赵旻“哦”了一声，自动脑补了一番，转头跟李怀真翻译道：“那老人家让女孩带我们去田翁家打听怎么走，田翁估计是村里的村长之类的。这里的地主应该是姓陈。”
　　李怀真点点头，不置可否。这就好比两个朋友出去游山，一个跟另一个说，前面有个地方能休息一下，在他看来没什么特别之处。
　　赵旻看他没啥反应，又问道：“咱们就这样走到村长那里问路？这老农和小女孩估计没见过世面，也搞不清楚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村长就未必了吧？”
　　赵旻习惯了跟钱打交道，其实做事还是比较小心谨慎的，路上她就想过一些可能的场面。
　　李怀真笑了笑：“来的路上我想过了，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没有更好的办法，那我们就只能赌一下，不然难道就靠自己，人生地不熟的，瞎转悠？再说了，看着情形，也不像个乱世，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他又瞧了瞧赵旻的鞋：“不过你穿的鞋，万一我们要跑路，可能不太方便。”
　　赵旻穿的靴子虽然不是高跟，但靴筒高到了膝盖，走路是没问题的，跑起来可能有些碍事儿。
　　赵旻：“好，就像你说的，就当已经穿越了吧，我们总不会那么巧，是跑到食人氏族来了吧。”
　　二人终于在预判上达成了一致。
　　于是转头就要请小女孩继续带路。
　　这时，村口走出来几个妇人，都是农妇打扮，衣着简朴，上身基本都是薄袄，下身是裤子。走在边上的一名妇人远远地便看见女娃，扯着嗓子大声道：“阿杏，你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