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熹微，朝阳初升。
　　
　　远处的山丛背后，金色的光正慢慢踱步而出，要将天边的云逐层浸染，尾随着城里传出的一声响亮鸡鸣，一道强而有力的光束瞬时挣脱了天穹的束缚，垂直而落，唤醒了昭馀城的黎明。
　　
　　落府西寓，一处格外偏僻的院落里，众仆用过了早饭，正在忙碌的功夫，城东的胡郎中已然过府问诊。到底是大主顾，治不治得好尚在其次，这个态度还是要有的。这一份姿态令女人很满意，待人接物便殷勤了很多，今日还备了许多糕点小食。胡郎中问了问昨晚的病状，接着便上前为落师韬搭手把脉。说来也怪，胡郎中也是近日才知道，落家还有一位小郎中，到底是人老成精，不该问的竟是一个也没问，他可不敢卷到落家的浑水里。
　　
　　过了一阵，胡郎中微微眯着的双眼终于睁开，女人晓得这脉已算把完，赶紧小心地上前为落师韬掖好了被子，又转身问道：“胡郎中，可好了些”。
　　
　　胡郎中沉吟半晌，说道：“观小郎君今日的脉象，忽而迟滞，忽而流利，倒似，倒似……”一时间，胡郎中不晓得该怎样措辞。这一番话却把女子吓得不行，“烦请胡郎中巧施妙手，救上一救。若樱来生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的恩德！”说罢，躬身跪倒。
　　
　　胡郎中不敢受礼，即便眼前这名唤若樱的女子只是落家的一介女婢。他连忙伸手虚扶，连称不敢。只是那个叫若樱的女人也不理会，砰砰地自顾自磕头。胡郎中没了法子，只好说道：“小娘子莫要担心，依某看来，小郎君的脉象颇不稳定，时好时坏，且先扎上几针，无论如何，且挨过了今日再说。”
　　
　　若樱深知胡郎中的本事，那一手金针在昭馀郡可谓有口皆碑，于是千恩万谢，茶水、点心的一阵招待可谓十分尽心。待胡郎中忙罢，若樱又是一番感谢，这才亲自把人送走。
　　
　　莫道人“醒”早，更有早“醒”人。譬如落老爷，府里近日接连的事故，让这位执掌家族兴衰的一府之主今日醒得格外早，连带着还有自小随侍的老仆——阿油。落老爷此刻已打完了时下流行的“虎戏十三式”与“猿戏十式”。只是如今的天气过于寒冷，落老爷害怕受风受寒，便索性躲到了屋里练习。只见落老爷刚刚收式，照常接过了阿油递来的脸帕，随口问道：“韬哥儿院里如今怎样了？”
　　
　　阿油收回帕子，躬身答道：“回阿郎，小郎君尚未转醒，想来还需再调理一些时日，方能排出碳毒。”
　　
　　落老爷微微愣神，接着问道：“那拨到韬哥儿院里的两个婆子呢？”
　　
　　“昨晚大郎君回了院里，与大娘子吵闹了一番，随后便传出了消息。说是连着斥骂了一个多时辰，二人最后被罚了半年的月钱，又打了二十下板子。”
　　
　　“呵呵，好一个大娘子，生生拖到了昨日，却还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阿油怕主人动怒伤身体，安慰道：“阿郎莫急，那两个婆子毕竟是杨老夫人送给大娘子媵嫁的老仆，想来大娘子心中也是有些顾忌。”
　　
　　落老爷自己却看得明白，他这个儿媳出身一品世家的洪桐杨氏，祖上“四世三公”，何等显赫，自然看不起落师韬这个媵嫁女婢生的儿子。话说回来，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这几年来更是不闻不问。也正因如此，他这个大儿媳才敢把事情做到这般田地。
　　
　　落老爷随即抿了一口茶，道“那两个贱婢，发落坞堡，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是！”
　　
　　阿油侍奉落老爷多年，自然明白主人的用意。说来也是，大娘子对自己娘家带来的下人也太过纵容了些，这哪是在惩罚，分明是在打落家的脸面。阿郎虽对小郎君素来不喜，却不能容忍任何人轻慢落家。这一遭，任凭大娘子如何徇私，这两个老婢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只可惜了小郎君，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遭。想到这里，阿油站定院里，深深叹了口气，望着落师韬的院子方向，也不知该同情他的早夭还是庆幸他姗姗来迟的正义。
　　
　　落师韬的院里，男男女女七八个小仆婢正东家长西家短，三个蛤蟆五只眼的摆着龙门阵。若在别的院里，他们自然不敢躲在一处偷懒，可连着几日，只有二娘子露了一面，众人的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越说越热络。屋子里，连着昏睡了几日的落师韬，此刻正躺在酸枝木的矮足床上，因为生病，他的脸上泛有一种病态的潮红，呼吸间透着浓重的金石声，接着，一阵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的喘息后，重病的落师韬，“啊呀”一声轻吟，竟慢慢睁开了眼。
　　
　　落师韬舔了舔嘴唇，撑着身子想要做起，才刚一发力，却仿佛一口气饮了三五付安神的汤药，身体与脑袋分离了一般，只觉得头晕目沉，浑身乏力，这才晓得眼下的自己是多么样的羸弱。攒了好一会儿气力，落师韬将将坐起，一眼就看到了放在莲花小桌中央上的热奶羹。说来奇怪，大病之下，落师韬的胃口倒是出奇得好，只觉得自己现下能吃掉一头牛。于是，饥渴难耐的落家小郎君迫于人类对食物的需求，本能地压榨着全身的气力。他大口喘着粗气，爬一阵歇一阵，断断续续，总算到了桌边，细小柔弱的胳膊扶着小桌一角，眼看着食物在望，要了命了，一伸小手居然够不着。真是好不泄气，只好转身又把压在身下的织锦被子垫在脚底，这才堪堪拿到。
　　
　　“莫非，这就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吗？”落师韬暗暗感慨。喝罢了奶羹，又找到一些招待胡郎中的点心，被疾病掏空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些生气，开始正视自己四周的环境。譬如自己到底时经历了什么，眼下身处哪里，还有突然变小的身体，这一连串的疑问像是游戏当中从洞里里冒出的地鼠，挨个的浮上心头。想到不解处，又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就听到院外一阵吵嚷。
　　
　　“好杀才！做奴才的在外面说笑，留着自家小郎君倒在里间病着。真是越发的没了规矩，不要命了吗？”大房的渠妈妈阴恻恻地说到。
　　
　　众人悚然一惊，年长些的小厮大着胆子回道：“回妈妈话，小郎君需要静养。奴等粗手笨脚，怕惊扰了小主人，是以……是以……”话未说完，刚好迎上渠妈妈凌厉的眼神，顿时吓得再也说不下去。
　　
　　威慑的效果，令渠妈妈很是满意，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们院里的事儿，老婆子是管不着的，奈何大娘子有要事交代，若樱呢？”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应答。还是那个小厮上前一步，笑道：“若樱姐姐去了药局，不知渠妈妈可有要事。奴可否代为转达。”
　　
　　渠妈妈上下打量一眼，问道：“你是哪一房的仆从？老婆子看着眼生得很啊。”
　　
　　小厮道：“奴是二房的部曲，名唤阿龙。”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那渠妈妈轻蔑一笑，又问道：“你们呢？”
　　
　　仆从们战战兢兢的回话，有的说前院的，有的说粗使的，还有过来串门的。渠妈妈听着眉头是越来越紧，心里埋怨若樱是个不济事的，由着院子乱成这样，脸上更是没了好颜色，说道：“待若樱回来，让她到上院回话。大娘子有交代。”说罢，也不待众人应答便转身离去。
　　
　　众人哄然称诺。估摸着渠妈妈走远，一个脸上生有雀斑的丫鬟问道：“刚刚儿真真是吓死人家了，龙龙哥，你说渠妈妈回去，若是让娘子知晓咱们几个懒怠无行，会不会受罚啊？”
　　
　　阿龙道：“雀兰啊，大娘子忙得紧，连小郎君都顾不上，哪有功夫消遣咱们几个？！”
　　
　　另一个年纪颇小的丫鬟也凑了过来，说道：“可我听说昨日大娘子院里好生热闹，那两个伺候小郎君的婆子不光罚了月钱，还打了手板呢。啧啧啧，说来，两个妈妈都是她从杨家带来的老仆呢。”
　　
　　阿龙不以为然地笑道：“好笨的小婢。若不是他二人贪酒，又怎会才害得小郎君中了碳毒，末了，小郎君生死未卜，伺候的妈妈却还好生生的。咱们不过是偷个懒，又算得什么呢？”
　　
　　那名叫雀兰的丫鬟道：“说得是，哼，那两个婆子倒是好命，犯下这等大过，竟跟没事人一样，实在气人。”
　　
　　阿龙噗嗤一笑，似乎是知晓什么大秘密一般，嘿嘿笑道：“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莫看渠妈妈左一个规矩右一个体统，不知根底的，还道他们杨家来的都是讲规矩的。反正，我们二房虽是小宗，却最是看不上这等样人的。”
　　
　　雀兰急道：“噤声，龙龙哥，这话可不是咱们能说的！小心”，说着看了一眼众人，说道：“小心，被大娘子听了去。”
　　
　　阿龙说的兴起，环顾四周，又压低声音道：“莫要吓唬我了，这几日下来，你见大娘子可是来过一遭。请来的胡郎中虽好，又哪里及得上从尚药局荣休的周医士，依我看，小郎君怕是不好了。”
　　
　　又有丫鬟道：“就是，就是，左右咱们几个，谁会跑去告密，是你，还是你。”
　　
　　阿龙听罢，胆气更是大了不少，越说越起劲：“你们害怕，我却是个胆大的。我阿爷兼着坞堡的差事，前几日向郎君讨了恩典，这才唤我进了府里，谁知小郎君病重，便临时捉我过来支应支应。说不得，过两日还是要回到我家郎君底下听差的。”众人听得明白，这言外之意怕是小郎君这两日就要魂归昊天，驾鹤仙游了。
　　
　　雀兰见劝说不得，话锋一转，叹道：“唉，小郎君好不可怜，本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大郎君有杨家撑腰，二郎君虽是个庶出，可平日里颇受阿郎看重，也有赵家的助力。也只有小郎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竟连普通人家的儿郎都有不如。”
　　
　　阿龙又道：“说得极是，这几日胡郎中不晓得来了多少趟，我看，也是挨不了几日光景了。”
　　
　　“啪”，阿龙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定睛一看，若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众人身后。此刻的若樱显然已是气急，粉粉的双唇止不住的抖动，她恨恨道：“你们这帮天不盖地不载的杀才，人憎鬼嫌的贱奴。竟敢在这里嚼主子的是非，可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回头，我定要禀了大娘子，一并打杀了你们这起子厌物！”
　　
　　众人吓了一跳，连连告饶：“姐姐饶命，姐姐饶命！”
　　
　　若樱犹自愤愤不已，双手叉腰，正想把连日来的郁气一并骂了出去，只听屋子里间一声轻咳，随即传来小孩的声音：“我渴了，我要喝水。”这话刚刚说完，满院子的仆从、小婢都被惊得定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