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牢房内。
　　老人跟在狱卒身后，走在阴暗潮湿的过道上，发了霉的恶臭如同潮水一般阵阵袭来，老人捂住口鼻，加紧了步伐。终于，在一处牢房前，狱卒站住了。
　　“楚相，钥匙在这，另外，能尽早走就尽早走，这里关着的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万一出了差错，我们下面的这些担待不起......”
　　狱卒为楚白象搬来坐凳，接过楚白象大髦下那袋厚厚的碎银子后，喜笑颜开的走开了。楚白象环顾四周，很多的面孔他都很熟悉，这里哪有如同狱卒说得那般十恶不赦的罪犯？每一个牢房中，关着的净是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失了神的中年人。这里是天牢，关押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朝廷上的罪官，这些人进来之前在外面都是呼风唤雨的角色，但只要进了这里，无论是被冤枉或是栽赃，进了这里能活着出去的只有极小的一部分，即便出去了也是如同落水狗一般的存在。能进入天牢，出去后还能一飞冲天的，这样的人从古至今，也仅只有那寥寥数位。
　　楚白象摊开衣袖，掸了掸坐凳上的灰尘，之后便坐下了。随着他坐下，劳烦里的那位年轻人也抬起了头，短短几天未见，袁莲便像是老了数十岁，一张脸透着一股铁青色，看着楚白象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一红，险些就要落下眼泪。楚白象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袁莲，师生两，隔着一道栅栏门对视。
　　久久地沉默后，袁莲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老师......现在是什么时辰？”
　　“亥时初。”楚白象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
　　袁莲苦笑起来：“原以为圣上会派秦大人来审我，或是周大人来审我，甚至他老人家亲自来审我，但是我没想到，来审我的人竟然是老师您阿。”
　　“说吧。”
　　“老师想听我说什么？”袁莲看着楚白象，眼泪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此事并无他人指使，皆是袁莲......”
　　“我交代你的只是在朝会时将柳士奇、工部的丑事摊开，为何你不听我的话，执意要和圣上抬杠？现在你说此事是你一人所为，谁会相信？”楚白象横眉冷对，“袁莲，你真是可以，教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一个匹夫？你陈词慨昂，日后青史会记着你是一个清官、铁臣，可我们呢？我们的家人呢？就为了青史上记载的那短短几句话，你可知道，你是拿着多少人的性命陪你冒险？”
　　袁莲伏地痛哭，不能自已。
　　楚白象也忍不住，眼中泛起了薄薄的水雾，他叹了口气，厉声道：“坐直了，老夫要好好的问你几个问题！”
　　袁莲哽咽了几声后，从地上缓缓爬起，以脚后跟为凳，跪坐在地上，坐得笔直。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袁莲摇摇头，带着哭腔道：“学生所想的，在朝堂上......”
　　“那是在朝堂之上，意气之言不可信。”不等他说完，楚白象便急忙打断。
　　可袁莲却依旧我行我素：“老师，那不是意气之言，学生心里想的就是这般！”
　　“你可知何为忠孝？”楚白象气结。
　　“学生知道。”
　　“你知道个屁！在朝堂上公开辱骂天父，是何忠？是何孝？”跟在楚白象身边这么多年，袁莲还是头一次见到楚白象说了脏话。
　　短短的沉默后，袁莲回道：“那天父做了错事，做臣子的为了自身的安全，不去管，不去问，便是忠孝？”
　　这一次轮到楚白象沉默了，可他依然不甘心，“那依着你的意思，是天子做错了？”
　　袁莲俯首，并不说话。
　　楚白象厉声逼问：“问你话，天子做错了？”
　　“是！天子做错了！”袁莲伸直了脖子，直视楚白象，“且不论二皇子有何功德被立为太子，单单只论圣上勾结朝臣，祸乱朝政这一点，天子便错了！”
　　楚白象久久无言，看着这个年轻人许久。忽地，楚白象竟然笑了，他想起了庆历十七年的那年冬天，他在会试中收取的三名门生去拜见他，那两名门生见了他皆是嘘寒问暖，马屁震天，只有一个叫袁莲的门生却是立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宁死不屈的模样倒是和今天这样如出一辙。有时候，楚白象也会想，袁莲这样性子的人步入官场，他的结局到底会是如何呢？
　　“日后，老夫就不在你身边了。你这一次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老夫年纪大了，估计是等不到你回来了。”楚白象说完，看着一头雾水的袁莲，破天荒的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神色，不过紧接着他的脸色便再度严肃起来，“你这次在朝会上说的那些，很对，也很不错。但你要记住，这次你不死只是因为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不忍看着你一腔才华白白浪费，若是后继之君你还想以此法去应对，那是万万不能的。所以，这是老夫最后教给你的几件事了，天父是对的，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对的，做臣子是万万不能和天子作对，那是自寻死路。如果朝堂上的事情做不通，那便试着用其他的办法去做，总会做通的，意气用事，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在自取死路，在朝堂上，最重要的不是如何进位，而是如何明哲保身，知道了吗？”
　　袁莲还是一头雾水，但听见老师的问题，他还是回道：“学生知道了。”
　　“知道了吗？”楚白象突然厉声高喝。
　　“知道了。”袁莲顿显惊慌。
　　“知道了吗？”楚白象还是如此。
　　这时，袁莲才挺直了腰板，看着楚白象，一字一句犹如发自肺腑，“学生，知道了！”
　　又是沉默，楚白象仔细地端视着袁莲。
　　“你合格了。”楚白象的脸上再度浮现笑容，“虽然没能教会你老夫所会的一切，但老夫还是觉得你做为我的学生已经合格了，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在外面一个人慢慢学，慢慢琢磨了。”
　　说完这番话后，楚白象起身，先是拍打身上的灰尘，整理衣装，而后他从大髦下恭敬地取出了一封圣旨。
　　“接旨！”楚白象斜眼看向袁莲，袁莲连忙跪倒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医院院判袁莲，当朝辱骂天子，罪大恶极，以身家性命博取名声，本应罪无可赦，但朕念及此子才华横溢，且赤胆忠心皆为江山社稷，特下此旨恕其无罪，另擢升其为滇州采江郡郡守，暂代滇州知州一职，总揽滇州军政，旨到即兴，即刻赴任！去，为朕解忧去吧。”
　　楚白象的圣旨念完，跪在地上的袁莲仍然不明所以，感觉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袁莲，接旨！”楚白象微微有些不悦。
　　袁莲这才上前接过圣旨，一字一句地看清楚之后，眼泪突如山洪暴发一般，止也止不住。
　　“臣谢主隆恩，臣谢主隆恩！”
　　“起来吧。”楚白象柔声道，“旨上说得是即刻赴任，今夜你就要离开天京，马车在外面，老夫最后送你一程。”
　　楚白象搀着袁莲站起后，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现如今滇州情势复杂，世家百姓乱党如同一锅乱粥，乾儿去过滇州，我让他把滇州现如今的形势都写在了这封信里了，你可在路上慢慢地看，慢慢思考对策，这对你去滇州赴任会有好处的。”
　　“到了滇州之后，切记不要急着动手，一定要先抚平百姓，百姓的情绪稳定了，你才有精力去对付世家和乱党，明白了吗？”
　　楚白象走在前，袁莲跟在后，楚白象只管说，而袁莲只管听。一路上，楚白象说了许多，有些甚至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但袁莲却是跟在他身后，恭恭敬敬的听着，这些年来，他跟在楚白象身边，一直如此。
　　天牢的路很长，但再长，楚白象也没有说完自己想说的，因为想说的实在太多了......终于，两人走到了天牢的门口，楚白象也不再说了，他回过头看着袁莲，一脸欣慰：“要说老夫的学生中不是没有坐上知州一职的，可像你这般年轻的知州，还是头一个。不过老夫也知道，袁莲你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这滇州知州不是你的极限，所以你要忍，要等，当今天子不喜欢你，总会有喜欢你的后继之君即位，慢慢熬吧，老夫相信，未来三公之席，定会有你袁公！”
　　说完这番话，楚白象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袁莲，老夫自认待你不薄，在此想求你一件事。”
　　袁莲大惊：“老师有事吩咐学生，学生即便粉身碎骨也会为老师办到，还请老师收回求字！”
　　楚白象叹了口气：“日后，我是说日后，若是老夫不在了，乾儿若是有什么危险，在不涉及到你袁莲的情况下，老师还请袁莲你念同老夫师生一场的份上，伸手扶他一把。”
　　“这是自然！”袁莲一口应允。
　　“去吧，随行衣物和赴任的文书信件都在马车上，老夫为你备好了，另外圣上还赏了你一件礼物，好好使用吧。”楚白象挥了挥手。
　　袁莲点头，朝着马车走去，在踏上马车那一瞬间，他顿了顿，回头看向了那个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老人，风烛残年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有些时候，有些人一转身便就是一辈子了。袁莲无言转身，对着老人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马车开走了，天空不知何时也飘起了鹅毛细雪，楚白象依旧杵在原地，看着马车越来越远，他拱着手，弯身下腰。
　　“袁大人，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