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的路冗长而又寂静。
　　楚白象独自一人走在青石板铺就而成的道路上，冬日的夕阳缓缓落下，将他的身影在雪地中投出了一道长长的斜影。他在隆宗门前站定，等到隆宗门城门洞开之后，他才跟在前来接引的小公公身后，走过了两道宫门，养心殿就在眼前。
　　在养心殿门前，楚白象见到了跪在地上的柳士奇，站在屋檐下垂着双手的二皇子姬昱，还有站在殿门前对着自己微笑的齐王姬淮。
　　“学生见过老师。”姬淮上前，对楚白象恭敬地做了一揖。
　　在先帝还未驾崩之前，当时还是皇长子的姬阳便和二皇子姬淮一同拜在楚白象的门下学习，两位皇子都是皇后所生，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所以关系也是极佳的。等到先帝驾崩，姬阳即位之后，这位王爷并未向历朝历代其他的王爷那般去他州就藩，而是留在天京，留在了和陵替先皇守陵，这么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除了避嫌之外还和他本人不善交际的性子也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即便是楚白象，这么多年来见他的次数也就寥寥数次。
　　“参见齐王。”楚白象作势欲拜。
　　可齐王哪里能等他下跪，急忙扶起了他，感叹道：“这么多年皇兄一直废寝忘食，本王私下里劝过他好多次了，让他保重身体，可他就是不听，哎......”
　　“太医是如何说的？”楚白象垂着眼睑。
　　“太医说皇兄是常年劳累，这次急火攻心，隐疾一齐发作了。”齐王说完，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那个袁莲，老师知道他现在在何处吗？本王要好好教训他，这样的话也敢说出口，皇兄虽然好说话，可他就能将皇室的威严放在地上践踏吗？”
　　“他还能在哪？在天牢里阿。”楚白象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又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齐王低声询问道：“老师，外边的人说，那个袁莲，是您的门生？”
　　楚白象闻言，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只是他藏得很隐蔽，所以姬淮并未发现。
　　姬淮没有发现楚白象的异常，接着问道：“老师，是真的吗？那这件事？”
　　楚白象摇了摇头：“他从未和我说起过，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情，老夫恐怕也是在劫难逃了阿，这都什么时间了，圣上唤老臣前来，恐怕就是要拿老臣问罪阿。”
　　“不会的，不会的！”齐王信誓旦旦，“皇兄这才刚醒，他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让朱公公请您进宫，老师您在皇兄心中的地位非同寻常，圣上怎么会拿您问罪呢？”
　　朱公公是谁？自然是跟在圣上身边服侍了圣上三十多年的内监总管，朱广直大公公。正巧，说起大公公，朱广直便推开太和殿的殿门，走了出来。
　　“楚相来了阿。”朱广直朝着楚白象做了一揖，直起身来做迎状，“楚相既然来了那就快进来吧，圣上等了许久了。”
　　楚白象点头，迈脚走进了太和殿，等到楚白象进了太和殿后，朱广直才对着门口的几人说道：“皇上口谕，柳相和昱儿都先回去吧，圣上今日龙体欠安，就暂不接见了。齐王，您也回去吧，您都见过圣上了，就没必要在这等着了。”
　　二皇子姬昱接到圣上口谕后，转身便走，一直跪在地上的柳正勤颤颤巍巍地爬起后，低声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去了。只有齐王却没有动作，他凝着眉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进了太和殿后，楚白象跟在朱广直身后拐入了偏殿，已接近黄昏，可偏殿中并未点灯，整个偏殿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楚白象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坐在床榻边，小声地啜泣着，哭得梨花带雨，脸上的妆容全被泪水给弄花了。这是后宫里的明妃，本名秦清，是宁州云中郡秦氏家主秦安然的嫡女。
　　楚白象的眼睛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滑过后，便看向了躺在床榻上的男人。那个男人躺在床上，一张脸上一丝精气神也没有了，他靠在枕头垫起的靠背上，面如土色。见到楚白象进来，他先是笑了笑，而后低声对着明妃说了什么，明妃起身，对着楚白象做了个万福后退出了偏殿。整个偏殿，只剩下了一君一臣。
　　“坐吧。”天子淡淡地说着。
　　楚白象坐下，姬阳也不再说话，两下无言，偏殿中陷入了沉默。
　　久久的沉默后，天子轻咳了一声，他叹了口气，看向楚白象：“老师......真像他......说的那样吗？”
　　“什么样？”楚白象有些疑惑。
　　“真像袁莲说得那样，朕现在在那些臣子们的心里，已经成了祸乱朝政的第一人了吗？”天子看着楚白象，眼中泛起水雾，此时他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哪里还有那天下共主的模样？
　　楚白象闻言急忙跪下：“乱臣贼子袁莲所说，不可信，圣上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江山为社稷，所做的臣子们都看眼里，事实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
　　“老师您快起来。”天子欲下床扶起楚白象，可被楚白象抢先一步，将他按在了床榻上，“朕今日请老师过来，就是想同老师聊聊，你我师生，就当是聊聊家常，莫要有太多的规矩。”
　　楚白象点头，又重新落座。
　　“袁莲此子......老师您觉得该如何处置？”在楚白象的屁股刚刚落座之后，皇帝紧接着问道。
　　楚白象微微沉吟，“袁莲此子，目无王法，践踏皇室威严，冒犯圣上，罪大当夷其九族，但事情都是他一人所为，所谓祸不及家人，老臣还请圣上放过其家人。”
　　“老师您莫要演戏了，您知道我不会杀他的。”靠在床榻上的天子摆了摆手，“袁莲此子，着实可恨！在朝堂上的那一番话虽是冒犯了朕，朕一开始恨不得杀了他，可后来转念一想，事情真的和他说得八九不离十了，原来朕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偏了这么多！朕现在后悔了，若不是他，朕还不觉得自己走的是迷途。他的谏言是把诛心的刀阿，这样敢于直谏死谏的人，历朝历代都很少见，他们才是国家真正的栋梁，他们敢死谏，若是朕还要杀他们，那朕不就成了昏君了？”
　　“陛下圣明！”楚白象长揖，“那圣上是准备？”
　　“这样的人，有德之人才敢用他，朕不够资格，所以朕不会用他！”天子又一次摆了摆手，“朕讨厌他，老师您是知道的，此子太过高傲嚣张，可弃了他，朕又于心不忍。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块磨刀石，这块磨刀石，朕做不合适，老师您是他亲近的人，您也不合适。”
　　“那圣上的意思是。”
　　姬阳长叹了一声，“送他去滇州吧，离得越远，朕的眼睛越干净，让他去滇州磨练几年，刚好滇州那边动乱不止，让他去吧，等到后继之君即位，再招他回京吧。”
　　楚白象黯然，他原以为这次的事情会是袁莲的机遇，哪料到此番袁莲竟连京城都呆不下去，不过幸运的是袁莲还是保住了性命。
　　“传旨，太医院院判袁莲，擢升滇州采江郡郡守，暂代滇州知州一职，总揽滇州境内大小事务，旨到即行！”
　　随着天子的话音刚落，偏殿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楚白象知道，这是传旨的公公去了吏部。袁莲要离开天京，这般年轻的滇州知州，大周王朝上还从未有过，可现在滇州那样复杂的情况，楚白象不知道袁莲去了到底是否能够抗住，真如姬阳所说，眼下的滇州就是袁莲磨练心性的最好去处，若是他真的没能扛得住，那也只能怪他自己了......
　　“柳氏父子......”天子话音顿了顿，“老师觉得该如何处置。”
　　袁莲不死已经是万幸了，在袁莲的事情说完之后天子马上提起了柳氏父子，这便是政治上的交换。
　　“陛下您自己看着办吧。”
　　“您......”
　　天子又是欲言又止。
　　“陛下请直言。”楚白象颔首。
　　“昱儿和泰儿，老师一直觉得泰儿更胜一筹是吗？”
　　“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敢过问。”
　　天子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道：“可朕就是喜欢昱儿，朕总觉得自己欠昱儿欠的太多了......”
　　“陛下，您是天下共主，当以天下为重！”楚白象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
　　姬阳微微有些不悦，“按照老师所说，那朕立了姬昱为太子，就是不以天下为重了吗？”
　　“陛下，林氏......”楚白象垂下了眼睑，“若是陛下立了二皇子，那林氏想必更为嚣张，林氏盘踞流州二百余年，根深蒂固，要是想扳动林氏，凭我们这一代可能不够，势必还要后继之君的努力。二皇子生母出身林氏，若是后继之君是二皇子，那陛下试想，二皇子会对林氏动手？此只是其一，其二便是大皇子姬泰，刘老将军在孟北统兵多年，现如今大皇子也在孟北统兵，颇有声望，若是日后陛下不幸归天，陛下能否保证大皇子不起异心？能否保证武皇帝归天时九龙夺嫡的场面不会再度出现？即便是大皇子不动异心，陛下又能否保证大皇子身边的亲信们不动异心？这天下变数太多，我们不能容忍一丝变数真的发生阿！”
　　楚白象的一番话说完，天子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整个身子也缓缓地滑了下去。
　　又是久久地沉默。
　　“传旨，孟北左将军孟昭灵擢升为征北大将军，统领孟北一切军务。”天子瘫在床榻上，眼神空洞，他终于愿意妥协了，“让泰儿回京吧......”
　　“陛下圣明。”楚白象再一次跪下，只是抬头时，他询问道：“征北大将军？”
　　“是的，征北大将军！”皇帝肯定地点着头，“未来五年，朕要打通天京自孟北洛河的河道，朕还没老，朕还要御驾亲征，朕要扫清夷猨对大周的威胁，这是朕能为后世子孙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楚白象跪伏在地，并未言语。
　　看着他的模样，天子也知道这个老人是想起了什么，只是他不愿意提。
　　“老师，柳氏父子就由朕处置了，柳正勤剥夺官职，留京听用，柳士奇，流放凉州。”
　　楚白象重重的磕头，“陛下圣明！”
　　“老师回去吧，朕也累了。”
　　......
　　走出太和殿，楚白象看着天边的斜阳，他知道，胜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