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武溪之险绝，壶头之悬峻，尽在其中！”爰寄生击掌叫好！忙取出笛子，以乐声和之！
　　马援反复吟诵，声音渐趋高亢，终了，笑道：“此诗，就叫武溪深吧！”
　　两侧和山下军中闻见，知道马援安然无恙，登时士气大振。不多时，天色渐暮，江上炊烟袅袅，马援食欲大振，一顿饱餐过后，复又展开武溪地图，思忖对策。
　　忽然，他一拍大腿，大声道：“我得计矣！”
　　爰寄生惊得跳起，慌忙上前，马援道：“当时与耿舒只顾各执己见，不纳斥策，只想在暑气盛起之前兵贵神速，平定此乱。其实其间另有折中之策，稳妥可行，必操胜券！你且来看！”
　　爰寄生上前一步，马援指着地图道：“如果派耿舒多布疑兵，张扬旗帜，盛鸣战鼓，进击充县，蛮夷势必出全力抗拒。然后，再秘密遣派主力汉军乘舟急发，出其不意从壶头奇袭，则蛮夷定然难以应对！此刻已被剿灭多时也！”
　　爰寄生点点头，道：“将军所言，果是妙策！但不知若解今日之困，计将安出？”
　　马援笑而不答，望着地图，频频点头，然后道：“待我先歇一会儿，醒来后告诉你！”言罢，举步躺回地上，面向里卧！
　　爰寄生拿起葵扇，正欲给他除热清凉。
　　马援忽然回头，眼眶湿润，道：“可怜连日来我军病亡者不断，假如早能思得此计，也无须这么多将士白送性命啊！”
　　是夜，马援睡得特别沉，山上蛮夷连着鼓噪数次，他均充耳不闻，纹丝不动。爰寄生深觉奇怪，以往每次山上鸣噪，他都亲自拄拐到洞口观望，难得今日如此坦然，想必是数月来的操劳，疲惫至极，眼下既然已思得破敌之计，且先睡个好觉解得积日困乏，待醒来恢复精神和气力后再率军克敌制胜吧！
　　思量之中，迷迷糊糊间，他也靠着石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眼前强光刺眼，睁眼一看，却是吕种慌慌张张举着火把从外面漆黑的夜色中闯了进来！
　　“伏波将军！山下水营前来了数支棹船，为首之人自称是虎贲中郎将梁松，奉诏令前来军中监察！天色已晚，看不清来人面孔，是否允许其入寨？”
　　黑暗中，马援没有回声。
　　爰寄生忙凑近他身侧，轻声道：“伏波将军！今有虎贲中郎将梁松奉诏到得军中！”
　　马援仍是似未闻见。若在往常，他早已翻身，不是下令列队相迎就是门前亲自恭候了！爰寄生顿觉有异，忙大声道：“伏波将军，醒来！虎贲中郎将奉陛下之命前来军中传诏了！”
　　但问得马援喉间似有咕噜之声，爰寄生立即侧耳到他胸前，只听马援果然似在喃喃自语，声音细弱蚊丝，越来越弱！
　　爰寄生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终于听清了最后几个字“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接着石窟内一片沉寂。
　　爰寄生热泪喷面，使尽浑身之力，拼命晃动马援的虎躯。吕种与室内的亲兵一起呼叫：“将军醒来！将军醒来！”
　　马援恍若未闻，不再作答！这位“胸中有誓深于海，不让神州竟陆沉！”的满腔家国情怀的俊彦义士，这位“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每战必胜的耀眼将星，这位“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任劳任怨的绝世英雄，竟已悄无声息的黯然陨落在这人迹罕至的武溪壶头山下！
　　爰寄生伏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众人也齐声哀嚎！
　　两侧石窟中的众将闻声惊起，连忙挤进马援石室；江面战船上的满营汉军将士纷纷站到船头，仰望崖壁石室！
　　室内哭声渐止，忽从内传出一阵凄凉、悲愤的吟唱：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歌声中充满壮志未酬之悲壮！士死于义之悲切！
　　满营将士听得热泪盈眶，扼腕痛惜，泣尽以血！无不随声吟唱！
　　这划破漫长夜空的万众之音，凄厉，悲凉，痛惜，愤慨，慢慢的，逐渐转向肃杀，怒吼，激越昂扬，直上云霄，响彻山谷，震颤江流，只惊得鸟飞鱼跃，百兽奔逃！
　　崖顶蛮民不知江上汉军营中发生何事，匆忙视下：但见暗夜中，崖脚下、江船上突然灯火通明，火炬密布，遍地皆是汉军，万人齐歌，声摇山巅，韵动崖谷，其势足以翻江倒海，摧山拔崖！
　　看来数月来汉军偃旗息鼓，潜心蓄力皆为今日而发，毕不世之功于此一役来完成此番武陵征伐的使命！其志若城，其勇盖世，怎可阻挡？山上蛮民何曾见过此等冲天扑地之势？顿时个个肝胆沮丧，无心再战，翻身而逃。
　　江上远处星火晃动，飘来几支棹船，穿过汉军水寨，停靠在壶头崖边。在满营将士嘹亮的歌声之中，赳赳万夫瞩目之下，船内数名将领，手举火炬，跳到岸上，循着石径，攀至半崖，步入马援石窟！
　　吕种等正在泣然而立，见到来人，皆都认识，梁松、马武、耿舒、刘匡、孙永等！
　　马武一声叹息，伤感道：“伏波将军戎马一生，威震四方，不想今日竟病没于此！”
　　耿舒道：“马伏波乃威武之将，大汉之栋梁！假如当初能听耿某一言，走充道，也不至于遭遇今日之难啊！”
　　梁松面无表情，道：“马伏波乃梁松之世伯，不幸病逝，梁某实感痛惜！但眼下大敌当前，数万汉军将士性命皆悬于你我之手，无暇顾及私情！陛下听闻眼下之困乃是源于当初弃安全平坦之充道，而冒险走壶头之轻敌错判所致！此外，还有前番临沅之战，蛮夷明明已经溃不成军，我军为何逗留坐视，纵其逃窜！诸位将军当时俱都在场，此事是否属实？”
　　马武、吕种等人面面相觑，皆不答言。
　　梁松道：“梁松之言如有不妥之处，各位敬请指出，但讲无妨！为何不答我适才之问？”
　　马武道：“正如适才梁将军所说，大敌当前，数万将士性命皆悬于我等之手。首要之事，是战是退，似是理当先商定稳妥之法！至于此番运筹定策是否有误，马伏波已经病逝，事后再详细追查不迟！”
　　梁松厉声道：“至于战事决策，陛下已另遣监军前来定夺，此人不日即到！梁松此来，就是追查军中主将运筹定策之事，陛下尚在宫中焦急等待！故适才所言之事，还望各位给予梁某明确回应！”
　　马武无奈，只得点头，以示确有其事。耿舒等余人见状，也都纷纷颔首。
　　梁松随即命人取出笔墨，将刚才所说书成奏疏，并传阅各人检查无误后，让他们在上俱署其名！
　　爰寄生目光片刻不离马援，始终一言不发，既不接阅，也不签名。
　　梁松倒是并不强求，小心翼翼收起奏疏，道：“我即刻返回京师，马伏波之事，待圣上裁决后，再行处置！”
　　话音未落，即有汉兵来报，声称水寨门前又驶来许多战船，为首之人自称是监军宋均！
　　梁松闻听，道：“各位将军请随我前去迎接！”
　　水寨门前，宋均与梁松等人见礼已毕，正欲入营。
　　梁松道：“今日梁松使命已经完成，不宜久留，此刻须火速赶赴京师觐见陛下。此处战事虽临困境，然而久闻宋将军才略深茂，内昭独智，相信定可处置妥当！”言罢，拱手而去。
　　宋均与余人到得马援石室，默视良久，命爰寄生与几位亲兵继续留下照理，余人各自回去安顿下属，自己则连夜探巡各营，明悉军中现状后，方回到船上安顿。
　　次日一早，召集马武、耿舒、吕种等诸将聚议。
　　宋均道：“昨夜探访各营，军士多湿热疾病，死者大半。武溪地势险要，正值酷暑，主将马伏波又意外病逝！是战是退，都宜速断！各位将军在此久战多时，请尽情各抒己见！”
　　耿舒道：“武溪蛮夷本不足惧，但如今将帅俱损，我军已无力再战，不如暂且退回休整，避过暑气，再来追剿蛮夷不迟！”
　　马武道：“耿将军之见，既可避过暑气，保全将士，恢复军力，又能以静制动，探寻敌情，伺机再击！稳妥周全，不失为应对当下之急的上策！”
　　刘匡、孙永也都附议。
　　宋均道：“昨夜我至军中，忽听全营吟歌，声透川林，气壮山河，震慑蛮夷，足见军心可用！然而，我军远征，路途遥远，将士多病，确如耿将军所言，不可以战！”
　　众将频频点头称是。
　　宋均话锋忽然一转，道：“数月来，我军固然损耗巨大，但是，蛮夷也同样被我军堵住出口，饥饿疲惫，不堪一击！此时破敌战机已现。如若坐失，岂不可惜？”
　　众人不明其意，皆目不转睛望着宋均。
　　宋均道：“今晨士卒来报，壶头叛军已不战而逃，想必是被昨夜我军军威所慑，足见敌之斗志已然松懈瓦解，无心恋战。此刻我军若虚晃一枪，必能彻底夺其斗志，散其魂魄，定然可以收获全胜！”
　　众将依然迷惑不解，实在不知这一枪该如何虚晃！
　　宋均索性打开天窗说出亮话：“我想要代表阙廷向蛮族宣令，招抚其放下兵器，归降大汉！各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顿时石破天惊，马武等众将尽皆目瞪口呆，慌忙跪倒一片，伏顿在地，不敢回答！
　　宋均道：“忠臣远离京师，奋战在外，只要对国有利，就可独断专行！”
　　耿舒道：“此乃天大之事！恳请宋监军奏报京师禀明天子，听闻圣裁之后，再作行事？”
　　宋均冷笑道：“耿将军乃常胜之将，难道不知兵贵神速？武溪距离京师路途遥远，往复徒耗时日，莫非又要坐失良机不成？”
　　耿舒知道他话中有话，立时不敢再言。
　　宋均神情坚定，目视前方，毅然道：“我意已决，即刻矫制诏书，告知叛乱蛮民阙廷恩信！蛮人性野凶残，且与我军对阵已久，其族人伤亡者必不会少，视与大汉之仇为不共戴天！故去敌营中传诏，定然凶险至极！”
　　他顿了顿，低头看了看伏在地上的众将，突然提高嗓音：“何人敢往！”
　　马武、耿舒等众将早已面色如土，皆不作言。
　　“末将愿前往蛮夷营中传诏！”一人昂首挺身而起，响亮作答！
　　宋均侧首回顾，原来是军中司马吕种，点点头，赞道：“吕将军虎胆！”
　　当即制作假诏：任命吕种为沅陵令，言明只要蛮民归附投降，立誓不再反叛，阙廷将予以宽大处理，以前过错，一概既往不咎！否则，阙廷将增全国之师，全力讨伐，除恶务尽！
　　吕种双手接过诏书，道：“三日内若吕种不还，宋监军请另谋他策！”
　　宋均大声吩咐：“拿酒来！”
　　亲兵出外，不多时回来把酒献上。
　　宋均举起酒觥，亲自用双手呈递给吕种，道：“荆轲高渐离故事，燕赵之地至今悲歌未消，此刻易水仍然凄寒悲怆！不想今日又有壮士慷慨欲过豫让之桥！请受宋某一拜！”说罢，倒身便拜，余人也跟着跪倒一片。
　　吕种把酒一饮而尽，道：“请各位静候末将佳音！”转身飘然出营。
　　仰望天空，艳阳高照，白虹壮气！跳下小船，激流震荡，热浪啸咤。他抄起棹杆，奋力逆势翻划，扬起阵阵银浪，径直奔赴上游蛮民大营。
　　宋均随即勒令各营拔寨起航，紧随其后，朔江而上！全军披挂齐整，旌旗尽展，战鼓齐鸣，不分昼夜，引吭悲歌：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骄阳之下，万骑临江，玄甲耀日，硃旗绛天，划然长啸，气势雄浑，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催动万山松涛，回响于高峰低壑之间！。
　　次日，宋均又命令在词尾加补一句，道：“蠢尔蛮荆，大邦为仇！”
　　第三日子时，吕种安然归营缴令，蛮族内部生变，击杀其精夫——相夫程！全族归降阙廷！
　　宋均闻讯，当即亲率少数随从前往蛮族聚居之处，解散其众，遣送其各回本郡，设置官衙，委派吏员，一场惊天动地的蛮族叛乱，就此平息！
　　宋均接着上书自我弹劾假制诏书之罪，派人呈送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