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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松回到京师后,片刻不停,直奔宫中。
此刻,光武正在宣德殿与群臣议事。
大鸿胪郭况奏道:“阙廷对南匈奴单于栾提比遣送进京入质的王子礼待有加,生活饮居照顾周到,同时还赏赐给栾提比本人官帽、腰带、印信、车马、金银等,又令河东郡给其王庭送去赈济粮食两万五千斛、牛羊三万六千头,栾提比对大汉的厚德天恩感激涕零,主动派出部队协助汉军加强边防与警戒,防止北匈奴侵袭。如今北部边境,逐渐开始恢复往日安宁与繁荣,各郡县流亡在外的百姓先后回归本土,同戌边的兵士和囚犯一同修复残破城郭,扫除尘土,清除瓦砾,在焚毁的废墟之上重新建起家园!而北匈奴单于栾提蒲奴见状大为紧张,凡是抓到汉民,当场给予释放,其突击铁骑每次南下,经过中国边塞亭障,都高声抱歉道‘我们只是讨伐叛徒栾提比,不敢侵犯天朝!’”
满朝文武均长出了一口气。
光武却道:“匈奴大国,野心难悔,多变诈,此时只是暂时示弱,企图获得喘息之机而已!诸卿切不可对其就此掉以轻心!”
代大司马刘隆道:“陛下圣明!臣今晨得快马最新军报,当初栾提比接受陛下册封为单于之时,须按汉礼俯身下拜,左右大臣或有不服,或当场垂泪,其麾下五位骨都侯当夜率部叛逃,自立王庭,后为争权发生内斗,相互攻杀,几乎同归于尽。近日,这些骨都侯的儿子们率领残部复又回归南匈奴,遭北匈奴单于栾提蒲奴率军追击,而南匈奴栾提比也亲自领兵驰援!南北匈奴大军在草原相遇,展开会战,南匈奴不敌,一败涂地!”
光武道:“那就让南匈奴所属部众继续向南撤居,命段彬与王郁留在西河守护,冬季马上来临,再诏令西河郡长史率二千骑兵以及减刑囚犯五百人,帮助协防,并到王庭保护栾提比单于!”
说罢,向下扫视诸位武将,不出所料,果见马武等面现不平之色,正欲加以开导,陈述方略,忽然瞥见梁松风尘仆仆自外而进,走到大殿门口驻足不前,知道他已探悉武溪军情,回来复命,且当日重要朝事也计议完毕,于是宣布散朝,待众臣退下后,立刻召梁松入内觐见。
梁松见过礼后,呈上奏疏。
光武倒是没有急于直接展开观阅,而只是将奏疏放在龙案上,问道:“当下,壶头军中情况如何?”
梁松道:“军中瘴暑并虐,疫情严重,病亡者早已过半!臣自武溪下游乘船到上游,沿江不时见到迎面漂来的汉军尸体,而且越来越多,及至营前,已是填塞整个江面!进入营内,则更是随处可见,布满全营!而且每日新增死者甚众,就连伏波将军马援本人,亦已病逝!”
光武听罢,面色立时惨变,目瞪口呆,僵如泥塑,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猛然间一把抓过眼前的奏疏,迅速扫遍全文,当瞥见最后的众将署名,顿时震怒异常,将奏疏暴掷于地,起身在宣德殿内来回疾走,连声吼道:“惜你之才,恩宠特异;念你战功,封你侯爵;怜你年老,望你安享!可你偏欲贪功,耄耋之年,强逞出征!老迈昏花,误判不断!战机错失,轻敌冒进,逆天违地,坑我三军!”
突然,他停住脚步,回头望着梁松,道:“朕数次厚赏财物,他都分散给部众;朕数次加封官位,他均似不以为意!朕数次惜他劳苦,念他功高,望他在家颐养天年,他却一味请战!阙廷上下,无不称赞马援为人,言其翼翼周慎,柔而不犯,文而有礼,辞对有序,临事不惑,不矜其能,不伐其劳!溢美之词,可谓连篇累牍!你说,这个马文渊究竟何许人也!”
梁松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犹豫片刻,方躬身试探着轻声道:“正是陛下对他如此恩宠隆厚,信任有嘉,以至于即便其言行纵有不妥之处,恐怕也没人敢直接当面奏达陛下天听啊!”
光武闻听,犀利的目光警觉紧紧的盯住梁松,道:“此言何意?难道此前你已听到过马援的什么不是吗?”
梁松道:“臣过去确是偶有耳闻,但皆不相信,故始终不以为意。直至后来亲身经历一事,信心方才有所动摇,对马伏波其人的真正品德是否果如世人所赞,产生怀疑。但如今马援已经病逝,若再报知陛下,不仅于事无补,似也不合时宜啊!”
光武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朕只是想听听真话!”
梁松道:“此前,京师已经在传,马文渊貌似不喜财物,实则乃是酷爱世间奇珍异宝,贪得无厌之人!”
光武仿佛如芒所刺,浑身一震,惊疑道:“此言何出?”
梁松道:“前番马援征讨骆越时,暗遣其姊之子曹训将南海所产之世间珍奇,从交趾千里迢迢私自运回府中,卸了整整一日!由此,众人不得不提出质疑,这些年来,他抛妻弃子,热衷于征战四方,真正动机究竟何在?也可能是以安定天下、为陛下分忧为名,或实为诳瞒圣君、沽名钓誉,以假公济私、掘金揽财,中饱私囊!”
光武面色倏变,目中含赤,长眉倒竖,颤声道:“竟有此事!”
梁松此刻感觉到他眼光喷射的怒火简直都能煮沸北海之水,显然火候已到,于是一字一句的沉声道:“那日曹训把珠宝运至京师后,正在向马府宅中搬运之时,恰逢阙廷散朝,以至街道拥堵。在场等候的京城王公将相,多有亲眼目睹。太中大夫侯昱和马武见状实在气愤不过,皆连连发出愤慨之辞,臣当时在旁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光武听罢,当即召入侯昱,其所述情形与梁松言辞相连,一般无二。
他不等二人退下,诏令撤除马援侯爵之位,派人收回新息侯印信!
马援府,此时也已闻讯,立时天塌地陷,乱做一团!
马援噩耗传来,家中哀嚎之声四起。蔺夫人和小儿子马客卿顿感天旋地转,当场昏厥过去;马廖、马防、马光等兄弟捶胸顿足,以头石地,哭的声嘶力竭;马严和马敦年长一些,冷静许多,连忙命人找来郎中问诊,蔺夫人和马客卿方才缓过气来,但苏醒时都已是目光呆滞,口不能言,足不能行,瘫卧榻上,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接着又绝食数日,命悬一线,游荡于生死之间。
这真是突如其来的天降横祸,红尘巨变!饶是马严博洽多闻、明习故事,这些年追随马援又增添了不少历练与阅历,但此刻竟也是困惑懵懂,方略尽失,不知所措。
他不明白此前叔父数度出征,陇西、皖城、天水、岭南、塞北等诸战,鏖兵山野,横渡沧海,驰骋大漠,哪一次战况不比武陵更加凶险激烈,哪一个对手不比武陵的蛮夷更加强大狡黠,而卓尔奇伟的叔父凭借其高才武略犹能剑横九野,平定八荒,威震四夷、所向无敌,从容凯旋回京!唯独这次,不但没有一如既往的再传捷报,反而连本人竟都未能生还!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克己率礼、宽以待下的光武为何此次突然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像以前那样厚抚重恤那些战没疆场的将士家属,反倒却派官吏上门追回了叔父无数次的出生入死方才辛苦得来的新息侯印绶!
他不知道如何规劝安慰叔母与各位兄弟哭泣尽哀的恻怛之恸,也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让他们裁悲剪愁,节思减忧!
当下他能做的,就是了解叔父此次南征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严让马敦在家中照料大家,自己则四处游走于阙廷公府上下、权贵宅地,满京师打听叔父究竟是如何战没于疆场,以及又犯有何过,以至于会让光武陡然之间变得如此翻脸绝情!
不料,叩遍洛阳豪门,访尽昔日好友,竟然悉数避而不见,有时碰巧在外遇上,对方却又如同躲避瘟神,远远的望见他就闪开。最令他气愤不过,也是最让他忧愤心寒的,这其中竟有叔父马援生前的数十年交情的挚友,马家未来的亲家,窦融!
此时的窦家已是今非昔比,正在蒸蒸日上,春风得意。窦融复出,接替阴兴任卫尉,特进如故,还兼领将作大匠;长子窦穆,娶内黄公主,并接任已故叔父窦友之位,出任城门校尉,与伯父共同掌管禁军。自此,窦氏一门,有公、有侯、有公主、有二千石,可谓盛极一时。自祖及孙,在京师洛阳官府邸第相望,奴婢上千,亲友众多,朝堂百僚无人可比。
直到此时,马严方才彻底领悟叔父生前无数次谆谆教导之言“交浅而言深者,愚也;在贱而望贵者,惑也!”是何等的至情至理、至明至切!
他筋疲力尽,心灰意冷,终于清楚意识到此刻求人还不如求己,实际上也只能靠自己了!索性不再外出求助,闭门与马敦、马廖兄弟等聚在舍内,商议摆脱困境之道。马防闻听窦家闭门谢客,气得拍桌大骂,要找上门去理论!
马严知他性如烈火,脾气乖张,怕他惹祸,连忙好言安抚,让他平静下来。马廖等余子毕竟年幼,除了徒叹世态炎凉外,都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正当众人忧愁烦闷、悲苦不安之时,忽见马援之幼女从后院转出,马严望见,急忙问道:“小妹,你母和小弟客卿病情如何,今日可有好转迹象!”
那小妹答道:“客卿还是虚弱昏迷,母亲今晨倒是醒来,但精神萎靡,神情恍惚,一直呆滞不语,显然是仍在过度悲伤之中!这些日子,大哥每天都早出晚归,可曾探得什么消息!”
马严面露惭色,摇头叹息,自嘲了一句:“即便是龙,一旦失事,在世人眼中也立刻变得与蚯蚓一样!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父亲究竟何罪,旁人多半不晓,如今马家落难,即使知晓也未便相告!莫若大哥直接去宫中觐见陛下,问个缘由!陛下乃是圣哲明王,讲究道理,行事有则!如若有冤,可当面申辩;如果无怨,大家也落个心中明白。小妹以为,总比在此狐疑乱猜、长吁短叹要好!”
马严瞪大眼睛,惊讶的望着这个年方十岁出头的从妹,自己随口引了一句楚国屈原《离骚》中的诗言自嘲一下,借以缓解回答她的问题时的内心尴尬,不想这女娃小小年纪竟能引出诗句下文,而且恰如其分,征引得当,所抒之意,更显胸襟浩荡,独具智慧,临事不惑!
如此困境之下,自己身为堂堂七尺男儿,都已举足无措、进退失据,而她却竟还能冷静异常,有此见识,言语之间还自带出一种坚定和威严!真是沉静内明,内昭独智,其父的前良遗风尽显!
他顿感愧疚,当即起身,道:“小妹说的是,大哥这就照做!”言罢,正欲起身换衣前往宫中,忽有家人匆匆忙忙飞奔来报,爰寄生回来了!
众人闻讯连忙争相冲出门去,当见到眼前的爰寄生时,无不大吃一惊,这位往昔丰神俊朗、雅量高致、谈笑风生、儒雅飘逸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此刻衣衫褴褛。黝黑削瘦、面目憔悴、满脸倦容,声音嘶哑,形销骨立!
马严赶紧把他扶进舍内,命令家人递上茶水,众兄弟早已围上前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舍内一阵忙乱。
“文渊现在何处?”蔺夫人在马小妹的搀扶下,也颤巍巍来到前舍。
爰寄生见到师母,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蔺夫人面前,连连叩首,额头鲜血直冒,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众人见状又跟着放声嚎啕大哭,悲恸尽哀!
良久后,爰寄生抬起头来,方把武溪之事详细讲述一遍,最后泣道:“在壶头石窟内整理老将军遗物时,意外发现他的包裹中有一张塞北和西域山川地形的巨幅地图,乃是用上好马革精心绘制而成,用它裹住老将军遗体,竟是异常合体。随后,我护送着老将军棺柩,日夜兼程赶至京师。陛下尚在盛怒,没有诏准,不敢进城,现暂放于城西郊外,特赶来送信!”
蔺夫人痛不欲生,道:“真不知原来文渊竟早就为自己捐躯疆场的那一刻准备好了马革!”
马严哽咽道:“在大人心中,国家只剩下匈奴和西域这两处还没有安定,所以才绘制在精心准备的马革之上啊!”
爰寄生垂泪道:“老将军本意是欲把这块马革用在于踏平匈奴王庭的最后决战之时!他常言道:剿除胡虏,永定北境,此生再无憾事!”
随后又是哭声一片。
有顷,待众人平静下来后,马小妹忽道:“速备车乘,先去城西!”众人方才醒悟,迅速出舍备马套车。
到得城西,见到马援棺椁,众人又是凄怆惊天,悲凉动地,草木含悲,风云失色!周边路人,起初不知发生何事,但闻知是马援之丧,莫不泣下沾襟,同愁同泣,哀嚎之声一直蔓延数十里!
马严道:“诸位节哀,当务之急,须将大人尽快入土为安!如今陛下正在盛怒,暂不宜即刻葬入祖宗坟地,我明天进宫中面君之后,再运回祖林安葬!”
众人闻听,也只好如此,别无他策!但想到马援为国征战一生,纵横四海,平定八荒,不惜以身殉国,而身后却竟无一处尺寸之地作为葬身之所,又是一番声嘶力竭的哭嚎!
次日一早,马严正待出门,忽见蔺夫人从后舍走出,手执绳索,双目红肿,面色惨白,显然又是彻夜未眠,但较之昨日,却似乎冷静许多。
她命人用绳索将自己和马严各自捆绑结实,再连接一起,一前一后,趋步前往阙廷!
到得阙廷门前,二人跪倒在地,请求觐见光武,当面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