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淳于长谏言，立赵氏飞燕为后。不奈惹怒朝中一位老臣，乃是丞相史丹手持玉笏出班奏道：“赵氏祖上世代家奴，出身卑下。如今得皇荫庇佑，姐妹二人俱为昭仪，已是圣恩浩荡，怎可再言擢升皇后大位？臣岂皇上万勿听信谗言矣！”群臣亦云：“有违纲常。”成帝见多有反议之声，只得作罢，道：“此事当从后再议！”遂怏怏朝散。话表史丹回到丞相府，召其子史盾，史超谓道：“今日朝堂之上，为父阻下欲言立赵氏为皇后之奏请。至后忽若有惊骇之感，心中甚悸！遂意欲自称年老，不便入朝，以避簧舌造逆。汝二人以后在朝为官，须当小心谨慎为好！”二子俱道：“谨遵父命。”自不在话下。
　　且说这二子史超，字仲恒，年方二十，已为从事。幼时常随父亲出入军机要处，丞相治理政务，超自于一旁习文弄墨，临近傍晚亦不觉。尚八岁时，业已能口诵诗经、楚辞内中文章。年十二时，父撰写一篇《辅政论》，叫彼观一遍，既能背诵如流，并无一字差错，父亦暗叹其博闻熟记之能。一日随父伴驾狩猎，倏地于丛中跳出一只斑斓猛虎，帝慌忙搭箭而射，虎亦带箭窜入林中去了，帝颜下困窘。超不假思索，即脱口而出一首《猛虎行》道：“猛虎离穴路途悲，度之薨薨；大王峥嵘社稷绥，日出杲杲。”成帝听罢大喜，教唤出仲恒拜于御前，见其生得唇红齿白，肤如暇玉，顿时心生怜爱。乃视之曰：“汝辈但能骑射否？”史丞相侧前奏道：“黄口小儿只胡乱会些文章，却不曾学得半点骑射之术。”帝叹仲恒道：“真则秀骨卓然似子都，俊美才姣如宋玉也！”遂令侍从赏之。
　　荏苒时光，又到暖春。一日，成帝同飞燕在苑中饮宴，内监范婴奏道：“启奏陛下，今春景正盛，绿柳抽枝，百花尽放，争奇斗艳。有此大好时光，陛下何不移驾御花园，赏花品茗，别有一番逍遥自在！”成帝喜道：“卿奏甚得朕心矣！”乃摆驾宸游不表。再说昭仪合德，此时正在香茗阁沐浴，听闻宫女灵珠来报道：“天子携姊姊出宫去西景园游春去了！”合德甚是不悦，念道：“皇上与我才恩爱几日？如今已与姐姐双双快活去了！”心中俞加怏怏不乐。灵珠看得仔细，遂覆以兰汤道：“奴婢听言，史老丞相之二公子文思敏捷，出口成章，且绘得一手丹青妙笔。娘娘容貌艳若仙子，不如请他前来，为娘娘做一幅《出浴图》如何？”合德疑道：“此乃后宫禁地，非昭不得擅入，倘若传扬出去，如之奈何？”灵珠道：“娘娘此举只为博龙颜一悦，况娘娘本就是皇上挚爱之人，何罪之有！”合德默然，心道：“早闻史家公子姿仪俊美，今日正巧天子出宫游乐，不如召来见上一见，又有何妨！”且这赵合德本就怀一颗秽乱心思，不甘寂寞。当下打定主意，命人下令召见。
　　时丞相史丹颐养在家，忽闻人报：“宫内差人召见二公子，不知所为何事？”史父唤出仲恒，以言教之，让彼见机而变。超怀揣忐忑之心跟随内监径往壸闱而去，于途叩言拜请，来人只道：“莫要惶恐，进到宫里便知！”当下超被引入香茗阁外殿，几名宫女接了，嘻嘻道：“公子且先奉茶，娘娘稍后便到。”超只得相谢道：“有劳，有劳！”超虽从宫人言语中听得些端详，心中只是踌躇不定。又见宫女于金鼎内烧些龙涎香，宝阁中张起翠珠帘，俱备下笔墨丝帛一干器用。
　　须臾，一众宫女簇拥娘娘缓步雍容而来，仲恒见了，慌忙伏拜于地，叩施大礼。合德叫人设了座席，乃上下打量，果见史超器宇轩昂，仪表非凡，顿生爱慕之心。道：“听闻公子才思敏捷，博学多识，更尤善帛画，今日且请汝前来作画一幅，不知可愿否？”超顿首道：“敢为娘娘效力，实乃臣子之幸也！”当下席地而坐，领命援笔，施展开平生所学。时过境迁，但有后人获此帛画者赞道：
　　施云鬓金阙步摇，坠耳畔玉珠流苏。舞衣衫软娴飘逸，闻阁苑香弥幽兰。丹青妙笔生出风情万种，操翰成章琢就花容玉貌。
　　合德高坐软榻之上，四目相对时，心中亦暗叹：“惭愧，想这高墙深院之中，如能得皇上宠爱最好，当坐享这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倘恩情不再，谁晓知深宫那幽怨凄凉！莫不嫁得如此郎君，亦不虚此生矣！”心念及此欢喜更胜，竟情难禁般撩拨以颜色。超张眼看时，当下亦悟得七八分，暗暗叫苦不迭，只当浑然不觉，慌乱间停笔告退，出了宫门方觉，已是惊出一身冷汗。合德自感颜面丧失，怨恨之心骤起。不一时，成帝摆驾回宫，合德于驾前尽摆谄媚之术，帝龙心甚悦，更以饮酒祝乐，缠绵不渝。合德侧首取了丝帛画卷展于案几，成帝观了，呵呵笑曰：“爱妃真乃倾国之貌也！”目光所及处，见有两行小字，诗云：
　　昔日一曲褒妃怨，今朝初描金缕装。
　　成帝看罢，龙眉一皱。问道：“此帛画何人所为？”婕妤答道：“乃从事史超也！”成帝拍案大怒道：“此贼何敢大放厥言，乃辱朕为亡周之姬宫湦乎！”遂遣心腹侍从传言与虎贲侍郎刘稷，命其带人从速缉拿史超。这刘稷字奉举，其人性格刚毅，善谋略，初为淮阳王府家奴。只因淮阳王刘钦甚爱其才，收为义子。刘稷平素与超交厚，稷欣赏超之才，超亦赞稷之勇，二人私下惺惺相惜。今方听罢旨意，心中大惊，忙谓侍者道：“大人且稍事歇息，用些茶水，待某点起兵马，既往拿之。”遂命副将郭图集结兵马，自入马厩牵了匹黄彪马，飞骥而去，不到半盏，早到相府，正与超相撞。稷一把扯住史超衣襟，厉声问道：“贤弟可知已做下天大祸事，皇帝盛怒，正欲拿你！”超听闻只浑身瑟瑟而抖，懊悔不已。稷又道：“此事出突然，为今之计，贤弟当从速逃命去罢！”超无他策，只得匆忙拜别父亲，带一侍从，乔装逃出城去。稷又飞马回归营寨，点军重回相府。
　　稷军劳而无功，言史超不知所向。帝余怒未消，道：“子债父偿，今走失史超，当问史丹僭越之罪！”遂一面命人遍行文书，画影图形，捉拿史超；一面又差人将史丹宗族老幼，一并拿下。众臣听闻老相史丹蒙难，皆嗟呀不已，纷纷垂泪上表。帝亦恐失百官之心，道：“本该诛其三族，念汝有功于社稷，所有家人充为奴仆。但僭越之罪不得不罚，念汝老迈，赐你三寸白绫，回府自裁去罢。”史丹谢恩而出。一众文武，无不落泪。
　　次日，成帝升座宣德殿，谓百官曰：“朕贵为天子，素以仁孝为立身之本，然朕年虽盛时，尚无继嗣可立，此恐有违社稷，倾乱天下矣！朕思虑再三，当早立皇后，绵延子嗣，以承宗庙，是为大汉之幸也！”遂诏命淳于长备立后大典。永始元年夏六月丙寅，帝昭告天下，立赵氏飞燕为大汉皇后，封其妹为昭仪，承顺天恩，大赦天下。皇后方立，忽然风卷乌云，遮天蔽日，帝慌乱中惊倒于玉阶上，医官急救之下，半晌方醒，自此患疾。后病稍愈，封淳于长为卫尉，并各级文武官吏，尽皆封赏。
　　淳于长自得封赏，位列九卿，朝中一班文武接踵相庆，淳府上下络绎不绝。子鸿更是广结党羽，每日里大设筵宴庆贺，尽收得美女丝帛，金银玉器车载斗量，不胜计数。但稍有不入其意，淳必于天子面前恶意中伤，亦多有动辄获咎者。水衡都尉向融，字怀生，素来与淳有隙。淳欲修缮府衙后院以供享乐，园内一应亭阁、楼榭、山石俱仿上林苑造之，奢靡尤宫闱不相及。淳知向融掌管宫苑内御用器物，遂私下欲借得鲜卑国进贡夜明珠为其园添辉。向融不依，言道：“此乃犯上之举也！”淳已有进谗之心，亦命周丁于向宅左右布下耳目。
　　却说向府中有一门吏，名唤周远，为人耿直，十分好善，乃与周丁同乡。近日值守，但觉零落间时有生人徘徊不定，又见周丁隐于街侧张望。远疑其意不善，乃走上前去施礼道：“兄今日不在家中歇息，如此远来探望，弟心中感激涕零也！且与贤兄吃杯酒去如何？”周丁慌乱喝退左右，说道：“我亦欲有此意，但恐弟公务繁忙，不便叨扰！”远亲自攀住周丁臂膀道：“这有何妨，且不去理会，你我二人日久不见，今日定要一醉方休！”言罢一起迤逦而去。行不数时，但见一家酒肆，二人进到里面，要了酒肉，施礼坐罢，两人相对共饮。周丁量浅，约莫饮了十数杯酒，却已有七八分醉意，摇头晃脑般吹嘘主子恩惠。周远却眉头不展，慨然长叹道：“想我满腔雄心壮志，当为国家建功立业，尚能光宗耀祖，不料想今时今日却是如此光景，岂不哀哉！痛哉！”周丁望下左右无人，乃醉眼朦胧般道：“贤弟当真无出头之日否？”远道：“岂瞒兄长作甚！”丁乃身离案几，双手附耳道：“弟但听得愚兄一言否？”远又道：“但讲！”丁则低声密语道：“我家主人与向融多有不和，且根深蒂固日久，此番我等前来，亦受主人吩咐暗窥机密。我主乃御前重臣，其欲谁兴，谁则兴；其要谁亡，谁必亡矣！吾观此中玄机，乃主早晚必生祸患。弟亦早做打算，做长久计较耳！今日我等言语勿要泄露，切记！切记！”远遂起身施礼道：“多谢兄长教诲，不胜感激！”当日两人畅饮，至晚方休。
　　周远辞别归家，一夜寝不安寐，思索再三，乃打定主意。晨起，重又回到向府，见了向融，遂把前夜之事一一叙毕。向融听罢，连忙叩谢救命大恩，并奉了金银以尽绵薄之意。融反复计较，时至夤夜仍于书房中徘徊，无计可施。许是感恨伤怀，欲罹厄运，融竟蘸得浓墨，往那简书上写下“诛杀淳贼”字样。至晨露朝辉，身感倦怠，乃伏几而寝。忽妻弟冯煜偶至，见向融酣睡不醒，侧旁辱语赫然。煜取书看毕，执于手中，呼喝一声道：“怀生于睡梦之中，亦可做得如此大事乎！”融惊醒，不见所书，吓得魂不附体。乃乞饶道：“弟欲出告，吾命休矣！”煜遂笑颜奉书道：“岂敢有悖兄长，皆戏耳！”融遂命人取酒相待，转入内室商议。煜正色道：“兄若杀此奸人，单凭你我二人之力，恐非能敌！吾有一心腹密友，乃许废后之弟许裴也，素恨淳贼久矣，可与之谋商，定会助兄一臂之力。”融大喜，嘱咐道：“恐府外有耳目，宜出入侧门。”即遣冯煜往住处求之，来府中相商。
　　煜去不多时，既召许裴至，三人相见，各叙礼毕。融邀于内堂奉茶，遂将前事重又述罢道：“公敢同谋否？”许裴听闻，咬牙切齿，谓融道：“实不相瞒，吾恨鼠贼久矣！只恐无有良计，谋事不成反被其累。吾有许皇后血书，当以此为证呈天子御览，大事定矣！”言罢，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娟，隐见血迹。融急拆开视之，乃许皇后薨时以手为笔血书之，其略道：
　　盼呈皇帝御阅。臣妾得帝降宠，盟恩十数载，今当虽死，亦无憾矣！然帝逾越祖制，轻信谄媚，淫惑宫闱，至皇纲失统，此社稷不幸也！帝当念先祖创业艰辛，勿信悖逆，残灭锢寝，以展先帝抱负矣！将死之人，其言善也！
　　三人览毕，泣不成声。乃于院中歃血盟约，万死不负。煜谓道：“吾闻中郎将王莽乃忠义之人，假以时日，此人定然青出于蓝，莫不登门相请，此必成矣！”三人商定，事不宜迟，当从速而为。
　　向融赍了重礼，投王莽府来。府门军人拦下。向融道：“可速报将军知晓，说向怀生送将军前程来也！”府人向内报知，王莽亲自相迎。见向融道：“怀生别来无恙，此言何意也？”融道：“将军文韬武略，经纶满腹，实乃人中翘首，当安兴社稷，报效国家，求得富贵功名，何以安于人下乎！”莽道：“无有良机，君子只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融爽声笑道：“岂不闻雄主吊民伐罪，弱者苟安偷生。今淳氏觊觎高位，以谄谀之语混淆主上视听，君当拂展兴邦安民之计，此正乃良机也！”莽佯怒道：“尓以小人之语挑拨关系，居心叵测，实非英雄所为。吾定当上奏天子，为国除害！”融叹首道：“闻君乃忠义之士，皆道听途说也，今吾剖肝沥胆实言相告，何惧生死！”莽稽首道：“吾恐有诈，乃试耳！”言罢再拜谢，请入内府，共议到掌灯，相别而去，不在话下。
　　次日，王莽携得疏表，径投大司马卫将军王根府上，问：“相国何在？”从人道：“相国身体久感不适，尚在内室中歇息。”王莽径入，侍立于侧拜道：“敬叩叔父金安，侄儿备得些许果蔬，聊以惶恐之心。”王根半卧榻上，身形消瘦，气喘不迭，见莽至，谓道：“贤侄所来有何事故？”莽乃道：“我近日恰得一联名密奏，恐有不妥，故而呈于叔父一览。”言罢于袖中取出表章一并血书递于王根。相国看罢血书，犹如五雷聚顶，火冒三丈。急命从人备下轿撵，拖身躯暴疾，即刻入宫面君。时帝正于临华殿内，与方士曹由研论长生之术。曹由献得金丹，道：“此乃贫道用阴阳五行之术，修炼百日，方得此丹。”帝问金丹妙处，由对道：“病者服之可强筋健体，康者服之可延年益寿。”成帝将信将疑，遂佐以蜜水服下，果然肺腑火炽，如坠云雾。帝大喜，即重赏曹由，命日夜炼丹。侍从禀报相国至，帝召入，遂将此前消息禀奏陛下。帝尚心神恍惚，当览毕血书，又闻淳于长悖君逆行，大惊，即叱武士缉淳上殿。帝问谋辱许后一事，淳头似鸡啄米臼，忽中风不能语。帝大怒道：“若不看汝姨娘面上，定将五马分尸！”叱令武士囚于天牢，待来日设朝计议其罪。
　　却说天子囚淳入狱，欲问大逆之罪，阖宫惊动，百官多有雀跃者。淳妻徐氏听得消息，声泪俱下，慌忙入府与淳母商议。此时淳母已数度昏厥于地，众人急忙救起，醒后仍大哭不止。徐氏安慰道：“母亲切勿过度悲伤，子鸿虽暂被囚禁狱中，天子顾念及亲情，当不便定其之罪，为今之计应请太后出面，尚有回转余地！”淳母道：“只顾悲伤，险些误了大事。”言罢母子急速入宫面见太后，更是嚎啕大哭。太后亦多有斥责，然不忍看见姊妹哀恸，乃道：“事已至此，许皇后祸兮所致，亡者已矣！当规劝皇帝念及血肉之情，从轻处置。”淳氏妻母遂止住哭泣，拜谢而去。
　　太后即令人请皇上入长乐宫品茗，谓成帝道：“骨断尚且筋连。此事深究，恐有损皇室威仪，不若剥夺了官爵俸禄，留下性命令改过向善，告慰淳氏宗族。”成帝道：“只怕百官愤怒，万民皆怨矣！”遂陷两难处境。成帝左右不裁，早惊动了中郎将王莽。莽聚府下幕僚，商议对策。忽然阶下有人道：“将军遇事不决，必取其祸矣！”莽观其人，细眉凤眼，衣冠楚楚。问其姓名，来人乃贾鄂，字祖怀，初到府上。莽避众问道：“先生有何高见？但请赐教。”贾鄂道：“欲成大事者，岂拘泥旁骛。此乃天降弑贼良机，公亦乘间早思图之，晚之纵虎为患矣！吾有一计，定然手不血刃，了将军心愿！”
　　正是：谄媚享得锦绣日，岂知牢狱灭顶时。未知其计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