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淳于长字子鸿，乃是太后外甥，自幼不甚读书，却专好结交不学无术的富家公子，整天聚众斗鸡走狗，烂饮行乐。太后看在眼里甚为不悦，舅舅王凤便为其谋了个黄门郎的职事，当为约束。自此这淳于长往来宫廷之中，出入显贵之间，甚是得成帝青睐，风光一时。而王莽初入宫廷即被封在自己之上，心中甚是不满。当下有人出言提醒，方想起昔日曾去阳平公主家宴饮，见得一侍女绝色尤佳，又善歌舞。心下道：“当今天子甚恋美色，吾如若能成全这桩姻缘，彼时博得皇帝宠爱，定亦能加官进爵，岂不美哉！”主意打定，遂私下使人四下打听。原来这女子名叫赵宜主，年方二八，自幼训习琴棋歌舞，奈何出身卑贱，入不得宫门，时年阳平公主出阁，因其色技俱佳，被选入府中做一舞姬。
　　一日，淳于长于府中设宴，单请驸马墨阳王，子鸿次席陪饮。酒进数杯，食供几套，二人已有醉意。淳于长教人舞乐助兴，墨阳王看罢，摇头叹道：“若论此间舞姿皆不如本府一姬矣！”子鸿出席拜道：“臣弟闻得王爷府中有一舞姬名叫宜主，但不知能割爱否？”王爷酣然道：“区区舞姬，有何不可，改日教人送入府上便是。”子鸿听罢大喜，遂吩咐下人取出家藏明珠数颗，羊脂白玉狮一对，一并许多金银献上。子鸿又教重设酒席，尽醉方散。次日一早，淳于长尽备些上好的胭脂水粉，锦罗绣衣，使人送与赵宜主。过不数日，淳于长亲自到得公主府中取此女回去，优待更加，宜主只是不悦。这日，淳于长进到宜主阁中，尽叱去左右，叩头便拜。宜主大惊失色，亦拜道：“大人何故行此大礼？”子鸿问道：“姑娘意愿如此了却残生否？”宜主不解，子鸿又道：“姑娘容貌绝丽，歌舞超群，如能受皇上垂怜，当艳压宫闱矣！吾早晚选一良辰，定举荐汝入得宫廷，享受这一世富贵荣华，岂有今日之比，汝可愿意！”宜主跪地而泣，泪如雨下道：“贱奴有何面目，敢劳大人如此费心，但有此来日，万死不辞。”淳于长再三拜谢而去。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节将至。这日朝散，百官跪拜，孝成皇帝径回宣室殿歇息，众臣鱼贯而出。淳于长乘隙出内门赶上天子銮驾，伏地拜请道：“臣欲屈万岁御驾，到草舍观宝一赏以庆佳节，未知圣意若何？”成帝笑曰：“朕有心早欲到淳侍郎府邸，即当往之。”淳于长拜谢归家。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庭院悬设幔帐，锦绣铺地，彩灯高挂，于前厅正中设下御座，备下四季鲜疏，陈毕玉盘碗盏。将到晌午，天子銮驾到来，府内上下皆具朝服相迎，行毕三拜九叩大礼。左右百余侍卫分列两旁，簇拥天子入得前厅。少顷，淳命尽上美食佳酿，行酒作乐。宴间，淳于长极尽恭维能事，言语谄媚。酒至半酣，天子曰：“卿所献之宝，不知何也？”淳于长双手击掌，须臾，但见数名丽人相映一名紫衣女子舞于帷幔内，缭绕笙簧，宛若惊鸿。成帝看罢，惊喜赞叹道：“此舞极美妙矣！但会曲否？”紫衣女子款款一辑，轻启朱唇，唱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言语婉转，犹似天籁之声。成帝喜不自禁，教问：“此女子何人也？请到厅前叙话。”淳教除去帷幔，紫衣女子款步近前，深深拜礼道：“贱奴名叫赵宜主，乃淳府一名舞姬也！”成帝举目看时，但见：
　　腰柔情似春江水，纤眉画如柳芽弯。媚眼惺忪摄魂魄，娇息连连荡性情。莺鸣娇脆九霄外，姿舞妖娆飞燕来。
　　汉成帝大喜，以手扶淳道：“御弟所献，当似苍穹飞燕，真乃至宝矣！”当即着封淳为射声校尉，督军中郎将。又命侍卫备下八宝驾辇，先将赵氏护送回宫。成帝亦起身回驾，淳于长随行送至未央宫，然后谢恩辞回不言。是夜，成帝携飞燕对饮成痴，双双阅尽宫苑烟霞繁华，自入温柔乡里去了。正是：
　　三十六宫长月夜，赵氏飞燕侍君决。古今帝王贪香色，唏嘘哀兮家国灭。
　　成帝自纳得飞燕后，封为婕妤，为美色所惑，日日宠爱有加，尽把班婕妤，祺氏，郑氏诸妃抛于脑后，亦有月余不理朝事。飞燕只因暂无宫惠，成帝命巧匠于宣室殿旁辟除林苑，建下一座楼殿，墙壁尽用椒粉着敷，取名‘椒房殿’，方便往来相守。成帝十分迷恋飞燕轻盈舞姿，遂令人在殿后掘地凿湖，引入渭水，两岸尽植绿柳杨梅，与碧波相映成趣，名曰‘太液池’。并在池中小岛设一瀛洲，于高榭上修一所丹亭，命名‘燕栖亭’，相取飞燕栖息之寓意。湖面尽塔绣廊，与亭环绕，宛若天水相接，与湖面或荡小舟，或凭栏远眺赏柳观花，各细微处尽显奢靡，贵倾后宫。宫闱各殿各院嫔妃，相津怨言报于许皇后，大惊，遂好言劝慰成帝，只是不听，更不入得别院半步。
　　秋去冬来。成帝又命匠力于亭畔筑起一座暖阁，阁内尽燃熏香火炭，温暖如春，阁外纷飞瑞雪，闲暇相携佳人赏雪饮宴，朝欢暮乐。又敕旨各官府州县，尽献奇珍异宝，共赏把玩之趣。入春之时，泛舟于湖央，采莲垂钓，
　　一日困乏，至晌方起。飞燕谓帝曰：“素日里只是饮酒行乐，赏景游玩，依然了悉矣！今天子且屈驾燕栖亭稍后，待妾沐浴更衣，拙献技艺，以博皇上垂怜之恩。”成帝甚喜，问道：“朕知爱妃歌舞绝妙，未知此番作何新颖之姿？”飞燕媚笑，只是不语。成帝无奈何，只得命人备下琼浆鲜果，信步于廊亭，孤芳赏析，自饮自乐。但有半个时辰，只见一班彩女，携挽锦绣銮辇，中间坐一女子，青幔罩身，朦胧不见容貌。成帝自言道：“佳人有此奇想，当属做何游戏！”须臾，到得帝前，飞燕从内踽步下来。成帝见其青丝相绕成髻，插一支银鎏金凤发簪，绣裙稳贴，绛纱曼裹，薄如蝉翼，裙侧亦留有一缺，隐见娇姿曼妙。帝盈乐，言道：“爱妃真乃仙女下凡矣！”言罢，以玉环击声相伴，飞燕妙姿起舞，聊旋款曲，曰：“秋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忘，感予意兮多慷慨！天陨霜兮狂飚扬，欲仙去兮飞云乡，威予以兮留玉掌。”成帝听此骨醉筋酥，意不可捺，教人丝幔高悬，锦帛铺就，于此行一番云雨美事。
　　且说许皇后，一连数月不见君颜，这日正与各宫院妃嫔，聚于中宫内言语牢骚。忽一青衣婢女来报：“皇上携赵氏正在燕栖亭歌舞行乐，岂料情到浓时，竟不避人诲，与亭间合欢畅快。”众妃听罢，怒言不止，许后更是怒从心起，说道：“素日里本宫相忍罢了，不想此妖女欲加不避宫闱颜面，吾等一同讨此祸水，已正后宫。”言罢，亦无所顾忌，自领众妃，带了许多个宫人，蜂拥而来。这时成帝二人正与亭间相卧歇息，许后也不允人通报，到得幔帐前猛然闯入，恶狠狠径朝飞燕一掴，只打得花枝乱颤。成帝吃了一惊，尚待明白因由，愤然不止，教人挡下皇后。许后仍骂声不止道：“你这贱奴，用得狐媚伎俩，蛊惑君心，乱我宫闱纲雅，真该凌迟处死！”帝心下大怒，亦骂道：“皇后当应恪守钧礼，今日如此行径，与村舍泼妇何异？”许后道：“皇帝本应明刑治世，未料数月不理政务，贪恋妖狐姿色，与古之桀纣有何曲异，汝观汉家江山社稷不久矣！”成帝五脏俱沸，敕令道：“皇后许娥冲撞圣驾，妖言惑众，有违后宫之主，着剥其皇后尊号，废处昭台冷宫。”侍卫近前缉了许氏去了。时有昭仪匡氏，才得一子，尚不足月。因见皇帝意欲免后，怀抱皇子近前求情，不料孝成帝怒气未消，抬手一拂，竟然母子二人跌落池中。众人七手八脚但就起时，已然双双气绝。后人有谣叹曰：
　　红颜轻盈赵飞燕，飞来宫闱啄皇涎。
　　却说成帝方失皇子，心下悲切，每日合眼便见皇儿溺水样貌，飞燕再三劝慰，只是哀痛未尽。这日宴毕，自惆怅道：“享朕将欲不惑之年，尚吾子嗣，如何得安天下？”言罢愈发感怀。飞燕目视成帝道：“臣妾侍君许久，未曾孕有皇脉，乃妾之过矣！”言毕泪如丝雨；帝以手抚慰之，少顷，飞燕又道：“妾身当有一胞妹，至今尚未出阁，与父亲相依在乡下，名叫合德。方心下寻思，不若一并接来，共侍天子，朝暮相聚，来日亦可为陛下延绵子嗣，未知圣意若何？”成帝道：“令妹与爱妃之比如何？”飞燕道：“臣妾比之，犹未及矣！”成帝本是贪爱美色，听得如此容貌，不觉心中欣喜，乃笑而谓道：“爱妃即有此令妹，当来此共受皇威耳！”当即敕下旨意，排下仪仗轿辇，着命淳于长为诰命使臣，离了长安径往吴县宣召而去。自此成帝也不关心他事，只于宫中日夜盼守，掐指算日，专候合德进宫，只可恨度日如年。
　　但过有月余，成帝与百官正商议许皇后一事。亦有言复立者，也有言另立新后者，成帝亦感虽有冒犯言语，未有大过。心中尚念旧情，稍加惩戒，未言决断。忽有侍卫飞报淳侍郎已然回宫，于殿外侯旨，成帝大喜，教宣入。须臾，淳于长风尘仆仆阶前伏拜复命道：“臣渴饮饥餐，日夜兼程，不期今日方回，有违君命。”皇帝问得佳人何在，又道“赵娘娘舍妹已被接到椒房殿歇息去了。”成帝急切退朝入得飞燕宫中来。众宫人正忙不可支，见天子驾临，欲仓促跪拜行礼，成帝急命免礼轻言。问道：“娘娘何在？”一青衣宫女答：“只因天气炎热，又加长途疲劳，娘娘正侍奉舍妹于香茗阁沐浴。”帝教不得通报，遂独自径入阁厅里来。成帝走到门首，隔画屏举目看时，只见里面雾气氤氲，案上紫炉内点着龙涎熏香，清爽扑鼻。金屋画堂正中，设了一座硕大的琉璃盏，两旁各色彩衣拥簇着中间一个美人，正于兰汤内相侍眷浴。飞燕与女子亦时而嘻戏颜笑，时而争嚷嗔娇。成帝映着满厅光亮，见得女子肌似蜡蜜，肤如凝脂，脸颊艳色桃千朵，黛眉碧翠新弯月，清妍销魂，容丽夺魄。成帝自看得出神，喜动天颜，不觉赞出声来，说：“好个粉黛佳人！”言语既出，早已惊动众人。成帝急欲退避，飞燕命宫女拥住俏言道：“本待浴后携妹相见圣驾，不期皇帝心焦，尚自到矣！且请偏厅稍待。”成帝只得去到旁殿中独自饮茶。
　　不一时，飞燕以手扶妹，出到御前请安。合德轻盈礼拜，言语婉转如夜莺吟鸣。成帝上下打量，见她身著轻绡紫衣，眸中脉脉春水，目传幽幽柔情。真是：凡间出此妨中物，比得褒姒尤不及。成帝大喜，即晋封飞燕为昭仪，合德为婕妤，姐妹双双侍驾左右，并教人摆下筵宴，只为合德接风洗尘，欢快畅饮。
　　且不说汉成帝与合德二人逍遥自在，但说飞燕逐日思量许皇后一掴之恨。遂乘着间隙，召来淳于长于偏殿密语，思量害她之计。飞燕恨怒谓淳道：“昔日许婆轻视侮蔑本宫，使吾人前受辱。现虽已贬入昭台，但观皇上情意不泯，朝中亦有言语复立者，卿可有何良计，除却一端威胁？”淳于长奏道：“此番计较，但须从长计议。想那许氏独居冷宫，那处阴气又颇重，传扬俱多鬼魅之事，臣意欲私遣心腹，密布昭台宫中，隔一两日吓她一下，不日定有言传出！但请娘娘亦于帝前多多言语，此计必成！”飞燕道：“如此甚好！”两人商量已定，各依计而行。
　　果然不过几日，四下宫人有传言，昭台宫中入夜后，时有魑魅魍魉出现。多有宫女相见被啖其骨肉者，阖宫唯恐避之不及。皇太后怜悯许娥命运多舛，派人入内探望之。宫人回宫复奏道：“白日里昭台宫亦阴森恐怖，宫女都相继散去了。只有许氏散发蓬松，尘头垢面，言语恍惚不定，亦非昔日样貌矣！”太后叹息不止。又不数日，消息传来，许氏殁世昭台宫。成帝念昔日侍帝之功，亦按皇后大礼葬之！孝成帝宠妃班婕妤，平素德勉后宫，清心寡欲。眼见许皇后无端被害，心中言苦，自思：“自古帝王多情，情多亦转薄。昔日亲怜，似已过往，今赵氏姐妹专宠，逾越礼制，是非谗言不尽，吾不如急流勇退，以保其身！”时太后微恙，遂缮写一本奏章，自请辞前往长信宫侍奉太后。成帝见其意愿坚贞，准于其奏言。自此，飞燕相携令妹，权倾后宫。芙蓉帐里，合欢床上，云雨巫山。
　　尚看天下百姓之事，虽有无穷无尽烦恼，莫不是些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盖闻宫廷皇家事由，相互者机关算尽，人人间勾心斗角，感来更甚冗繁如丝。人于天地间寥以数载，一兴一灭，莫不前缘因定。存善念时，或可不得至乐；行恶迹时，亦遂只是一念感发，后定当忏悔半世苦果，空留悲切！且说这姊妹二人，只为今日喜乐奢靡，尚繁景过往，待自思时，岂不唏嘘寂寞？
　　自那许皇后于昭台宫里殁了，淳于长数日里间思量再三：“今时皇上独宠赵氏，莫不如上书一道，俱言赵氏为后，有此靠山何愁富贵？”主意打定，次日朝堂之上，百官礼毕。淳于长出班奏道：“目今天下安定，隆兴治世，惟一阖宫缺位，不得圆满。从古圣明君王，岂忍后主眷失乎？臣之愚忠，观赵氏幸沐圣恩，同衔雨露，如有此联壁相依，可为礼德明道矣！臣恳陛下早做决断，还复天子尊威矣！”成帝听罢大喜，欲待下旨，不其惹恼一人，近前高声奏道：“此乃惑乱之策，陛下万勿听信矣！”
　　正是：方使巧语瞒过海，又闻忠言置死生。未知何人出此言语，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