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淳于长对莽常有怨恨之心，被手下周丁谓言制止道：“但有短处，定当妄杀之！”遂其心稍慰，寻思计策。一日，成帝升宣德殿大会文武，忽有一骑流行快马飞入雍武门，黄尘滚滚疾驰而至，但有人影大喝：“豫州告危，八百里加急！”须臾，径到殿前，来报成帝道：“今有颍川贼人申屠圣，自称‘神武将军’。残杀官府长吏，抢夺军库兵械，私造黄旗，举兵谋反。现颍川郡襄城，阳翟数座城池已被贼兵攻陷，豫州郡县被犯，乞赐救援。”帝闻奏大惊，谓众百官道：“贼众来势浩大，如之奈何？”当有丞相史丹奏道：“臣恨力之所不能！今大将军抱病，不若请来，共同商议发兵之事？”成帝道：“备朕之御辇，速去阳平侯府，请大将军前来议事！”侍卫领旨而往。不数时，王凤乘御座至，帝欠身慨然曰：“舅父尚待病中，本不应烦劳均驾，怎奈事出紧急，不得不如此！”王凤伏拜道：“皇上谬杀老臣矣！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帝亦将前情说于王凤，岂之良计。
　　王凤听罢言道：“申屠圣之人，臣素有耳闻，其祖上铁官出身，此人善使一口镔铁大刀，臂力过人，有勇乏谋。与之交战，但出得奇策，定能胜之。臣之愚见，御史王音昔日随臣征战，可当此任。臣恐久病未愈，实难为帝分忧也！”成帝曰：“舅父且宽心养病。遂传下谕旨，着御史王音为征贼大将军，统大军十万，择日荡平贼寇。”且说王音字仲景，乃是凤之堂弟，自受诏领命，点起军马，先令其子王舜领兵三万，是为前锋。忽帐下一将出奏道：“我虽食朝廷俸禄，却无半分功劳，今愿领一支军马，上阵杀贼，还报陛下圣恩！”王音看时，乃都尉侍中王莽也，遂命其为副军中郎将，帐前听调。淳于长见莽势要上阵杀敌，亦道：“臣虽非武将出身，岂能坐享太平，吾愿前往。”王音遂命为运粮指挥使。大军点拔，王音自引左右将军，浩荡开来。是哪二将？左将军相成，字公举，北地灵武人氏，使一条通臂长矛。右将军吕方，汝南安阳人也，善使一把开山板斧。
　　且说兵贵神速，汉军出潼关，过洛阳，不出数日，前军早到颖水河畔，但见两岸绿草箐箐，河水迤逦而下。过了颖河，王舜命兵马离阳翟西南处扎下大营，自亲披银甲，提一口乾坤日月刀，骑黑鬃马，近到关下大骂道：“匹夫贼子，乱我社稷，何不出城早降！”探马早报入申屠圣知晓。申听此言，火冒三丈，当即欲横刀出关来战。手下一人慌忙制止道：“将军息怒，今汉军骤至，其势方盛，不如避及锋锐，月夜袭其营寨，方可一战而定。”申观乃谋士邱绪也，随依其计，只是坚守不出。当夜三更时分，申屠圣选精兵五千人，打着汉军旗号，出偏门乘着月色先行袭来。时王舜正卧于帐中假寐，闻得鼓噪之声，知有贼军袭营，却未知敌兵虚实，只得命弓手射住阵脚，慌忙退守三十里重设军寨。次日天明，王音领大军而至，两兵合为一处。舜帐前负罪道：“昨日搦战，贼军只是闭门不出，又被袭击营寨，请将军赋予良策。”王音问众道：“今贼势猖獗，如之奈何？”王莽道：“襄城乃其子申豹据守，两地相为犄角之势，今我军士重围阳翟，吾料申豹必出兵来救。出此地东南有一岭，名唤‘骆驼岭’，乃往来两地咽喉要道，林高草密，可伏奇兵于内，待贼兵过时掩杀之。那时襄城空虚，取之易也！”
　　王音遂从其计，命相成领精兵三千，埋伏骆驼岭以西；吕方领精兵三千，伏于岭东，相约鼓角为号，只命王舜日夜攻城，音自引大军绕道投襄城不说。且说探马听得军情甚急，回报申豹。豹大惊，忧心父亲安危，聚众商议，出兵以解阳翟之围。时天色傍晚，申豹提刀上马，只留千余人守城，自引全城之力，趁着皓月之明，望阳翟而来。申豹只顾催兵赶路，不期行至岭中狭窄处，忽然精警，自思道：“汉军如若于此布下伏兵，如之奈何！”遂拨转马头，急命退兵，但听号炮响起，两边夹攻，往来冲突，四下杀将出来。申豹眼看厮杀不过，军马俱被冲散，只望斜地里小路奔逃而去，不想正遇一拨人马，为首小蒋面如冠玉，执一口七星棠溪宝剑，乃王莽也！豹自心绪不宁，已逊三分。王莽更不搭话，只取申豹，交战只几个回合，被一剑刺死。王莽斩其首级，悬于鞍下，复又杀入乱军之中。王音见贼军尽皆被诛，指挥大军重又收复襄城。王莽帐前俱道杀豹之经过，音大喜，谓众道：“申豹已被伏诛，吾等今且杀回阳翟，活捉了申屠圣，更待何时？”众将俱踌躇向前。王音重又任下县令，驱兵复回阳翟。
　　却说王舜久攻城不下，申屠圣只是坚守未战，这日正相商事宜。人报襄城已失，军马死伤殆尽，申豹被斩其首级，死状悲烈。申屠圣听罢，放声痛哭，犹感刀剜肺腑，火燎肝胆，不觉昏倒于地。众人救起，亦口吐鲜血不止，切齿道：“吾儿今被残害，此仇不共戴天！定要生擒凶贼，祭告灵位。”言讫，遂不听邱绪劝言，于城下列出阵势，单搦王莽出战。相成大喝一声道：“将军已斩申豹，立下功劳一件，今且歇息，某往战之。”言罢，催马舞动长矛，迎战申屠圣，两人斗了三十余合，未分胜负。申屠圣刀沉力猛，相成渐渐不支，吕方见了，把马一拍，挥动开山板斧，两下夹攻申屠圣。三下又战了二十合，申见得不到星点便宜，但恐有失，往相成面门虚砍一刀，相成慌忙持矛遮挡，申屠圣趁势，拖刀纵马飞奔而回。王音挥动军马，一路掩杀到城前，城上箭如雨发，音遂引兵回归大营。
　　申屠圣聚败军回城，慌忙请邱绪商议。绪道：“目今汉军兵势甚众，吾等兵力相弱，又无战心，只依深壕高墙可挡，倘若攻城急骤，如何应战？依吾愚见，现北方乌孙国虎视中原，常有不臣之心，今且不如弃城投靠，以存实力，来日将军再挥虎狼之师，意下如何？”申独自沉吟良久，只得依之，当下命人聚集钱粮财物，一应马匹兵械，又叫将士饱餐战饭，伺机出城。却说旗下一名火头军，名叫牛犇，见得尽做下满营兵士饭食，心中甚疑惑，自道：“平日里兵卒只能吃得七分成色，今日何等如此？”当下念之，于是转到南城下来，逢其间换守，见一队人马欲回，其中一人甲胄罩身，乃乡邻庞禁也！现为城门守护使。遂上前拜礼道：“数日不曾相见，兄可别来无恙？”庞禁回望，见是牛犇，大喜道：“贤弟不在营中安歇，来此地作甚？”牛犇揽入僻静之地，乃谓禁道：“今日城中兵卒调动频繁，又造下数日饭菜，饱饮战马，兄可知将军欲图何事？”庞禁执手以示勿语，看左右无人，遂言道：“弟切轻声，此事切勿张扬。眼下阳翟实为难料，目今将军欲投乌孙国而去，以待时机！你我兄弟二人，当早做准备，誓死追随申将军去矣！”牛犇劝慰道：“兄长此言差矣，我等死有何惧，但一干老小俱在城内，倘弃城逃亡他乡，皇上一旦怪罪下来，殃及乡里家亲，悔之晚矣！又有何脸目面对宗族？况你我皆末将小卒，只图一口饱饭，即便将军来日建下大业，又岂会让我们兄弟位列三公？”庞禁只是低头不语。牛犇又道：“你我虽非至亲兄弟，但亦情同手足，吾方说得此番言语，望兄三思之！”庞禁道：“依弟之见，该当若何？”牛犇密与禁道：“吾有一结义弟兄，名叫齐堪，现为汉营帐下侍卫，谊切同胞，今如以书相投之，献下城池，于朝廷亦有功劳，未知意下如何？”庞禁附耳嘱咐道：“此事务须做得机密，万一泄露，岂不吾二人性命不保？”犇点头答应，问可有献城之策。庞禁道：”今夜是吾值守，到得三更时分，当于城上点火为号，打开南城角门接应，可引大军入城。只是现在两军交战，如何报得此间消息？”牛犇道：“但请兄长宽心，我自有主意。”遂辞别庞禁，径自回营，通身换了布衣，拎了一把牛儿短刀，躲于厨灶之下，专待天黑。
　　看着天已将晚，牛犇趁月色寻到后院，来在假山上一口水井旁边，翻起数块雨花石，现出一条暗渠。原来这所宅院，是户富贵人家，先前建造院落时，因主人极好景致，遂修下了这条石渠，凿通城外护城河，引入活水。后来举家迁往洛阳，以至荒废，待申屠圣举兵时，征下做为庖厨之所。牛犇有次来院中打水，见井中有几尾鲤鱼，才有此发现，并未告知他人，不期今日竟然用上。当时牛犇跳将下来，趟着齐腰河水，一路摸索前行。但有半个时辰，来到岸边，拨开芦苇，径往汉营而来。
　　却说王音久攻城不下，正于营中气闷，忽闻兵士入帐报道：“是夜有奸细暗窥营门，被我等拿下！”音大惊，唤左右推入帐前，乃视之，见此人全身湿漉，瑟缩道：“我与齐堪有结义之情，今夜到此为献收阳翟良计矣！”旁出一将近前仔细查看，回报音道：“此人名叫牛犇，确与末将有兄弟之情。”王音遂问详情，牛犇便把与庞禁之约一一说出。王音怒目圆睁，大喝道：“此谓‘请君入瓮’之计，待吾入城，再相继歼之，吾岂能不察。雕虫小技，尔等安敢诈吾乎！”牛犇声嘶抽泣，复拜于地道：“将军神威，小人安敢相欺。我等家人亦俱在城中，未敢有叛乱之举，此属实非得已！怎敢以性命相赌。申屠圣恐坚守不住，意欲弃城逃遁！万望将军早领兵马，出其不意，必胜贼矣！”王音遂命其到帐下歇息，传来众将相商。王莽道：“料贼已无计可施矣，又有齐将军之言，破城之日，只在当下。”王音听之，升帐调派军马，命王舜四周围定，但恐有失。又命相成吕方引精兵五千，见南门火起时，一起掩杀，王音分拨已定，携莽自率大军，专等三更时分，刻时攻城，众将领命而下。
　　待到三更刚过，但见城门之上果然放起火来。左右将军看了，率先引军冲入城中大杀起来，霎时四面鼓声震天，几路军马一起突入。城上守军尚在梦中，不能抵挡，皆四散奔逃。申屠圣听得呐喊声大震，知是城门被破，仓皇著衣提刀，只引了数人数骑，左冲右突，亦无计可脱，望天长叹道：“天亡我申某矣！”被乱箭射死于马下。比及天明，音驱大军，只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王音入城安抚百姓，重建城郭，奏报天子，书言已剿灭狂寇，克日将班师回朝。成帝收到表奏，看罢大喜，降下诏书各依功受赏。不一日，王音领军凯旋而归。成帝设下筵宴，亲下阶相迎，谓音道：“卿家劳苦功高，实为朕之臂膀矣！”王音感动涕零，伏拜于地道：“权赖万岁洪福！”众臣亦相来庆贺。
　　却说王莽自回到京师，即入府探望伯父，时已卧床不起。莽见其面黄肌瘦，气若游丝，使人不忍相睹。慌忙侍于榻前，泪水潸然而下。王凤睁眼见此情形，抚手唤莽于近前，谓之道：“人有旦夕祸福，贤侄乃铮铮男儿，当要血洒疆场，立功建业，岂可在此涕泣！”王莽遂拭泪答道：“侄儿见伯父如此，不能相为伯父承担分毫，故而悲切。”次日朝上，王莽出班上奏道：“臣本一介草民，从师学艺于齐云山上，感念皇上隆恩，可使臣子侍卫陛下左右，虽万死不以未报也！臣亦自幼双亲早亡，不曾尽得床前孝道，然臣之伯父又病待危笃，吾内心尤感火急，惶恐不已。前后思量，遂立下夙愿，辞去官职，早晚相守于伯父榻前，已尽绵薄之心，万望陛下念臣之心，偏私恩准，亦感恩涕零。”成帝见其行意坚定，遂准道：“卿孝心可嘉，朕岂能拂之。卿宽心且去，待大将军病体痊愈，自回不迟！”莽从之，自此回侯府悉心照料，终日衣不解带，守于榻前。王凤闻言巨君为之辞官，乃郁愤不矣。
　　王凤常有心痛之疾，复发时心似刀绞，坐卧不宁。请遍天下良医诊治，皆不能痊愈，却反复更甚。一日，凤又心痛实不可忍，皇帝急差太医院秦吉入府诊治。这秦吉字鸿川，相传乃是神医扁鹊之后。秦太医诊脉毕，入厢房谓众道：“大将军之疾，已入膏肓，恐时日不久矣！”众人闻言，泣不成声。王莽道：“先生乃神医之后，岂无良方医治？”秦吉思虑多时，乃告道：“臣恐难有回天之术，今且能保大将军三月之期。只因其中尚失一味药引，故而从无用之！”莽忙教问何物。答曰：“需大将军膝下子侄之辈，以血煨药，方使药效侵入心腹，以缓病症。”王莽道：“但医得伯父之疾，愿付上侄儿性命，何畏一腔热血矣！”遂沐浴更衣，入到宗祠灵位前焚香泣道：“伯父久病未愈，晚辈深感不安，今愿取血以煎药，望祖宗庇佑伯父早日痊愈！”言讫拜了四拜，欣然径往药房，挽起臂袖，执一把尖刀，割开手腕滴血煨药，一连数日不曾间断。王凤见之，心下蔚然。光阴易度，不觉天气炎热，莽常侍于榻前，为伯父祛暑趋凉，而自己却汗透浃背，浑然不觉。王凤不忍，常对人言：‘此子可教也！’
　　享来王凤久染病恙，上书辞职。成帝数度临府探望，携手谓曰：“舅舅意欲辞归，实为朕失一臂膀矣！”言讫泣然。王凤欠身道：“老臣恐久待危笃，未能以尽绵薄之力，甚汗颜矣！如今尚有一言，不得不讲。臣看朝野之内，安成侯谭虽是臣之至亲，然行事奢靡，如委以重任，实为社稷无益。吾观御史王音，谨言慎行，卑恭谦让，可当此任。望陛下慎之！”皇帝徐然。不几日，太后亦来探望，兄妹相守而泣。王凤叹道：“二弟早丧，实有负先父所托，今尚且遗下一子，是此一脉不绝矣！实为吾心中稍安。吾观孺子礼敬有加，当多加历练，太后亦尽心扶持，来日定可大用。吾恐时不久矣，悔恨此疾不愈，未能辅佐皇上再兴社稷。”言讫又泣。太后执其手，相劝不已。尚不数日，其病俞重而薨。时阳朔三年八月十一日矣！后王音拜为大司马，而此莽渐为股肱之臣。后香山居士有诗叹曰：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正是：明眼难分忠与奸，青史能辨善与恶。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