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别再打我的头了！”
　　生气的缇雅扭身扑向偃修，偃修灵敏地攀住先驱者粗壮的手臂翻身而过稳稳落地，同时反手将刀鞘再次轻轻击在缇雅的头盔上，刀鞘发出清脆的咚声。
　　“动作又变得死板了，木鱼小姐，跟你说了要调动全身的感官，不要想当然地冲来冲去。”
　　睡眼惺忪的特蕾莎批评道。
　　“你这家伙嗑药了吗，一大早就活蹦乱跳的。”
　　缇雅气急败坏地追着偃修在空旷的场地上奔走，却一次也没抓到他。
　　“热身结束了，换莉莎了。偃修，你过来一下。”
　　半个小时的热身结束后，缇雅比以往更加疲倦地瘫坐在地上。偃修走到休息区，发现特蕾莎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连桦小姐？”
　　连桦依旧穿一件朴素的白大褂，手里拿着夹着钢笔的写字板站在特蕾莎旁边。
　　“好久不见，有空陪我去个地方吗？”
　　偃修望向一旁特蕾莎征求同意。
　　“去吧，别老帮缇雅了，也该给自己准备下杀手锏了。”
　　偃修点点头，不明所以地跟着连桦离开了大空洞。
　　“我听特蕾莎说了，你没法匹配外骨骼的精神控制系统。”
　　连桦带着偃修坐上任职人员专用的自动悬浮车，一路往后勤医护区前进。
　　“嗯。”
　　“真是巧，不，应该说是命中注定么……其实我有一架外骨骼要交给你。”
　　“给我？”
　　“嗯，是我和平私下共同研发的新式外骨骼，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眼下勉强完成了基础测试，正在募集适合的匹配人员。考虑到各方面，我认为你是当下最优的人选。”
　　“可是我无法匹配自律型的外骨骼。”
　　“既然是新式的，自然与一般的不同，意识指令嫁接、装甲系统、运作模式、可塑性等等都从彻底意义上颠覆了原来的体系，肯定可以与你相匹配的。不过眼下还有个很严峻的问题，要是联赛不承认它是外骨骼的话就麻烦了，也不排除会被当做规格外武器进行监控管制……”
　　连桦自说自话地翻阅写字板上的纸页。
　　“连桦小姐？”
　　“抱歉，有些太忘我了。”
　　连桦习惯性地撩起头发。
　　“勿忘我。”
　　“什么？”
　　偃修指了指她的耳环，那对耳环由紫蓝色的勿忘我小花制成，早已经风干得不成样子了。
　　“啊，这个啊……”
　　“是平哥做的吧。”
　　“诶？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大哥的心和手都很巧。”
　　连桦腼腆地笑，却难掩哀伤。
　　“原本你们应该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是啊……我也曾那么想过。”
　　“连桦小姐不打算开始新的生活吗？”
　　“新生活？”
　　“比如抛下过去，找个新的爱人，组建家庭。”
　　“偃修你一点都不懂啊，”连桦轻触耳环，“平他一直都活着，在我的心里。”
　　车子转弯，明媚的阳光照在她宁静的脸上，这一刻偃修看到了一个平凡女子超越时间的坚毅。
　　“等事情告一段落后，请去我家坐坐吧。”
　　偃修低头转过话题，为自己愚蠢的问题自责。
　　“嗯，之前一直忙于完成平留下的项目，现在总算轻松了许多。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封闭太久了，过段日子或许会去旅游，首先就去东洲吧，到时候就靠你当导游了。”
　　两人没谈多久就到了后勤医护区。和之前一样，连桦带着偃修在阴凉昏暗的地下空间饶转。越往下走周围的嘈杂就越少，医护援救的工作都在顶部开阔的区域进行，底层是专门供任职人员进行各项研究的重要地区，是故能进入的人十分稀少。
　　路过奴卡曾经待过的生命维持装置区域后，连桦在角落的指纹锁上进行认证，密闭的墙上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处的电梯。
　　电梯一路不停向下，偃修无法再感应到地上的那些声音与气息。
　　“好深啊。”
　　他感慨道。
　　“因为是相当机密的项目，除去平，就只有我和奥托老师知道了。”
　　“奥托学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怎么说呢，是个典型的学究狂，表面上看起来很严肃，但实际并不像平时坐在中枢塔时那样死板，他很乐意与人交流畅谈，工作时却又非常顽固，这一点平和师匠也都差不多，都跟大男孩一样。”回想起美好的记忆，连桦不禁笑了起来，“当初我和平提出了这个武器项目的研发，奥托老师给予了支持，将这个无人进出的地下空间提供给了我们。”
　　电梯到底，连桦领着偃修在黑漆漆的空间里轻车熟路地走着，最后进入了一间小房间。
　　房间很暗，几十条荧光的脉络在墙壁、天花板和地面上笔直爬行，像电路图一样汇聚到房间中央的一口小池中，池里静静地盛满了某种油腻反光的物质，反射出金属光泽。
　　“戴上这个，”连桦从墙上摘下唯一的防毒面具递给偃修，“池里的是水银，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汞蒸气，不过并不致命。”
　　偃修靠近池子，平缓光滑的水银池里慢慢隆起一个弧形的柱子，水银珠子洒落回池里，露出一个高大的人形。
　　眼前纯银色外骨骼的头部是一个仿造人脑的核桃仁形的银色密封头盔，身体却是完全镂空的，更确切地说，是只有若干条细小合金的空荡荡的骨架，就像偃修小时候在葬礼上看到的纸人内部用竹条编成的人形骨架一样。
　　“这是……”
　　“身体由高密度且具备一定韧性的合金组成，核心位于头部的密封缸里。除了外形与运行模式的创新外，真正特别的是它具备完全独立的意识。”
　　“你是说，心智？”
　　“对，就跟蒙娜丽莎一样，不过按照学院规定，这个外骨骼和蒙娜丽莎一样设置了自我意识拘束。”
　　“自我意识拘束？”
　　“虽然它们拥有类似人类的自主意识，但有一个核心区域的问题是它们无法触及的，那就是关于‘我’这一范畴的定义，它们无法思考‘我是谁’这个究极的哲学问题，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心智觉醒可能带来的潜在麻烦。”
　　“真厉害，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毕竟墨菲斯一直都是生物神经与人工智能领域的领跑者，乐园系统的雏形就是在墨菲斯学院完成的。”
　　“说起来，女武神小队的金翅鸟也跟这个外骨骼一样么？”
　　“稍微有点不同，这个外骨骼装束和蒙娜丽莎更高级一点，金翅鸟那一代的AI本质上只是一个大数据的集群，通过不断吸收学习而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从这一点上来说它是无法做到彻底的人格模仿的。”
　　“原来如此，今后外骨骼的自律意识怕是要更新换代了吧。”
　　“技术和理论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但实践起来仍有很多问题……”
　　连桦似乎不愿多提这方面的话题，径自打开了灯。突然亮起的白炽光令房间里的两人眯起了眼，池里的外骨骼也抬起了中空的双手遮住了自己的的头，其迅速的反应与流畅的动作宛如真人一般。
　　银色的头部容器发出轻微的冷却液的晃荡声，正前方一条细细的V字形荧光仿佛眯起的眼睛，偃修从中感受好奇的视线。
　　“抱歉，还没习惯亮光吧？”
　　外骨骼向连桦点点头，在沉重的水银池里前进几步，朝偃修伸出手。
　　“你好……”
　　偃修惊讶地和它握手，对方的手掌充满钢筋一样的冷硬质感。
　　连桦笑道：
　　“第一次见到这么热情的AI吧？”
　　“可是，这样的外骨骼要怎么驾驶呢？”
　　偃修困惑地问。
　　“戴上这个。”连桦从口袋里哪出一个小巧的黑色脖环，替偃修戴在脖子上，“这或许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架完全通过精神链接操控的外骨骼，彻底抛弃了传感器和机械操作，从这一点来说它已经不是传统的外骨骼了，甚至已经违背外骨骼的定义了。”
　　“所以才担心没法通过比赛的验证么？”
　　“嗯，毕竟一开始并不是以外骨骼为设计目标研究的，只是听说你需要能够匹配的外骨骼，我就想试试能不能用它代替。”
　　“这……不必如此操心，我怎么担待得起这么重要的研究成果。”
　　“我想换做是平肯定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弟弟吧。何况现如今大多数的研究项目都是往战争应用方向，是当作外骨骼还是其他新种类的武器使用对我们而言都一样的。”
　　“兵器……大哥那么多年不回家就是为了这个吗？”
　　连桦怔住了，眼前少年一贯平静冷淡的黑眸里分明闪过一丝孩童的落寞。她抓住了偃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偃修，你的大哥个朴实无华的人，平凡的人往往都是伟大的。知道吗，把军队最先进的技术应用到社会生活中去的话，人类社会将会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文明之光。卸去普通外骨骼的作战功能，就是个很好的交通载具，对于残障人士而言更是梦寐以求的代步工具。倘若军用交通枢纽完全向民众开放，将极大地振兴长期萎靡的经济。乐园系统本不只是数据储存库这么简单，为登陆者提供畅通无阻的精神交流桥梁才是它的最终目标，试想一下，高度便捷化的信息交互将在教育与科研方面带来多大的影响。蒙娜丽莎最初的设计理念诞生于两百年前，是当时一位医生提出的，他的初衷是希望能创造一个全新的人格容器作为媒介，借此与变成植物人的伴侣再次沟通。想和爱人再次见面，再次对话的心愿引领他的后代建立了这所墨菲斯学院。原本这个世界应该是美好而缤纷的，但战争让一切偏离了正确的轨道，我和平想做的，正是拨正世界的轴心。”
　　“……我明白了，在此之前需要先结束战争。”
　　连桦的慷慨陈词让偃修再次低下了头，只是这回她的话彻底驱散了偃修心里长久的不满与困惑。
　　“对，烛龙计划彻底挽救了战局，平作为设计‘烛龙’的核心小组成员之一，可以说是挽救了无数的生命。他因积劳成疾而去世，对他而言也算是殉道了。我希望你能好好使用他留下的研究成果，见证我和平所期待的世界。”
　　偃修再次与外骨骼对视，目光里流露出罕见的憧憬。在哥哥们离去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每当他独自一人在海边徘徊时都会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此刻连桦的一番话让他茅塞顿开，真正以一个成人的身份重新审视这份与自己疏远了的手足之情。
　　“好了，试试精神链接。”
　　在连桦的指引下偃修摁下了脖环左边的开关，一串检测体征的信号光闪烁，紧接着与外骨骼的头部同时亮起了绿光。
　　奇异的电流贯通偃修的脑海，既轻飘又利落，迅速地来回拂过数次，只在心灵的那片沙滩上留下了一阵微风。
　　链接完成。偃修愕然，他甚至都未闭上眼好好感受到链接时的冲击。
　　“果然血缘的力量很强大呢，除了平以外还没有人能和它匹配。对了，它的名字叫——”
　　“银。”
　　偃修抢答道。
　　“咦，你怎么知道？”
　　“是它告诉我的。”
　　偃修伸出手掌，与银瘦削的“手骨”相抵，脑海中不断传来大哥那久违的熟悉声音。
　　“生命体征检测完毕，检测到胃部存在异物。”
　　“我……我叫偃修，可能会在接下去一段时间担任你的适格者。”
　　“了解。我的名字叫做银，即我身体的颜色。今日开始将尽我所能辅助你。检测到胃部存在异物，建议立即就医。”
　　“那个不必担心，没有什么大碍。”
　　“明白了，我会将胃部的异物添加至常规状态。”
　　“等下午的比赛结束后，再开始正式训练吧。”
　　连桦打断他们的精神交流，银顺从地蹲下身，再次浸入池中。偃修归还防毒面具和脖环，跟着连桦原路返回。
　　“如何？”
　　“很神奇，从未有过的体验，意识的融入很温和，就跟握了下手一样。”
　　“是的，因为是具备高级意识的对象，双方是对等的，并不是一方驾驭一方，所以不需要占用驾驶者太多的精神力。”
　　“对等么，他受伤时会疼吗？”
　　“大概会吧，毕竟装载了疼痛模拟，一开始就是为此铸造成人形的。不过你不必顾虑这个，毕竟是合金之躯，没有那么容易就受伤的，而且我想它肯定也很乐意保护你。”
　　偃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两人走到大门口处告别。
　　“再见，连桦小姐。”
　　“再见，比赛加油。”
　　偃修脚步轻快地跑下阶梯，迅速消失在参差不齐的建筑群里，连桦第一次从这个平凡无华的少年身上看到一丝年轻人应有的热情。
　　“成功了吗？”
　　一名研究人员站在连桦身后问。
　　“是的，这次都亏奥托老师帮忙，没有您提供的资料，单靠我没法这么快就让它完工。”
　　“什么话，既然这是偃平的遗愿，我当然会尽全力帮助。”
　　“希望偃修能顺利度过下午的比赛。”
　　“这样好吗，即使距离外骨骼对战还有一个月，但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没法进行像样的测试，直接就投入到实战性质的比赛里有点操之过急了吧？”
　　“没问题的，毕竟是我和平的得意之作呀。”
　　连桦满心期待地望向脚底。
　　“呵呵，”奥托学院长欣慰地笑道，“本来只想靠蒙娜丽莎在首场比赛炫耀一下，想不到你俩还准备这样一个压轴节目，今年联赛的焦点话题怕是要被墨菲斯收入囊中了。”
　　“到时候老师又要应付一大批投资者了吧？”
　　“到时候就由身为开发者的你来应付记者问答了。”
　　这对师生一边谈笑一边走回了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