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枢塔舞会。
　　梦幻的夕阳云霞刚刚暗下，与云端平齐的平台亮起柔和的橙色灯光，密集的飞行舰队挪出中心的一片空地，其上临时搭建起宽敞的棚架，近百条绣着各个学院地区徽章的长长帷幔在晚风里轻轻飘摇，将空旷的平台中心分割成迷宫一样贯通曲折的小空间。烛光、美酒、糕点和装饰的鲜花横陈期间，狭窄过道里的侍者与助兴的表演者为身份显贵的宾客们挪出谈话的私密空间，身穿礼服的客人们手持高脚杯，像在海底惬意游动的鱼，不时地聚集分散，相互分享些算不上秘密的流言蜚语。
　　“特莉莎气愤的就是这个舞会吗？”
　　“原本晋级的选手也会被邀请参加，不过最后好像被否决了，特莉莎气愤的是这个吧，她最喜欢热闹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跟着过来？”
　　偃修和缇雅坐在舞会最外边的沙发上，背后是墙壁一样的帷幔，眼前是在机翼下闪耀最后一丝火红的地平线。
　　入秋的夜风吹散刚刚训练完后的躁动。
　　“接受了缇娜小姐的嘱托。”
　　“堇见也真是的，明明有邀请函，却还是泡在图书馆里，早知道我也不来了。”
　　帷幔后面传来一阵阵的欢笑和小提琴声，一男一女向他们走来。
　　“竟然都不打扮一下，真是太失礼了，缇雅?雨果，已经自甘沦为和这个东洲人一样低贱的阶层了吗？”
　　身形高大的男子正是拉斯?菲尼克斯，他穿着宽大合身的燕尾服，大量的发胶将头发梳成油光闪亮的背头，俨然十足的上流人士。
　　缇雅并不理睬他，自顾自地眺望平台远方发呆。
　　“好久不见了，缇雅。”
　　挽着拉斯的年轻女生穿一袭露肩背的黑色长礼服，长至腰部的马尾上扎着一个精简的蝴蝶结。
　　“好久不见，朵然。”
　　“我哥哥又在刁难你啦，别往心里去呀。其实他心里很喜欢你哦，不过这种狂野强势又自恋的追求方式是在太粗鲁了，一般人根本体会不到嘛。”
　　“多嘴。”
　　拉斯不悦地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缇雅疲惫地一笑了之。
　　“朋友？”
　　偃修问。
　　“算不上朋友。朵然本质上也跟拉斯一样，以自己大财团的贵族身份自恃。”
　　“我是说那个叫拉斯的，我听说了，在之前的比赛里也刁难你了吧？”
　　“啊，”缇雅淡然地应道，“习惯了，小时候就开始纠缠我了，从坚持不懈这一点来说，莎士比亚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初学者。”
　　“我帮你教训他。”
　　“喂，你别乱来啊，好歹注意下场合吧。”
　　“我知道，我是说在比赛上。”
　　“噗，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连外骨骼都没法用，要怎么替我出气。拉斯的人品暂且不论，作为自家财团的形象代言人，他在镇压反政府武装的作战中都是亲自上场的，光是实战经验就比你丰富不知多少。”
　　“那就在外骨骼对抗赛之前找机会帮你出气。”
　　缇雅嗔怪地刮了刮偃修的脸，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她揭开绑住金色头发的皮绳，出过汗的身体飘出热乎乎的香味。
　　“两位叫我？”
　　身后的帷幔里突然窜出莎士比亚的脑袋，吓得两人差点从沙发上摔下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莎士比亚拨开帷幔，向二人展示自己黑白分明的燕尾服，他的手中拎着一架小提琴和琴弓。
　　“在下是学院钦点的舞会助兴人员之一。”
　　“你还会拉小提琴？”
　　“人称上流舞会的莎士比亚的我，多才多艺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如何，需要为两位来一支暧昧的曲子吗——啊！”
　　缇雅一把将他拉到沙发上，膝盖压在他背上狠狠地踩压，像要把他溺死在沙发里一般。
　　“你还有胆子出现在我面前！”
　　“轻点轻点轻点，那是为了煽动比赛气氛才说的呀，而且很有效不是吗，那些男选手都不好意思攻击你了——啊，我的腰椎……”
　　“是偃修阁下吗？”
　　熟悉的声音从莎士比亚身后传来，穿一袭纯白礼服的桃乐丝站在莎士比亚身后。
　　“你好。”
　　偃修惶恐地问好。
　　“工坊的雨果小姐，能占用会偃修先生么？”
　　“请随便使用。”
　　缇雅向桃乐丝致意，继续折磨莎士比亚。
　　桃乐丝面露喜色，提起裙摆绕过迂回的通道，拉住偃修的手就跑。她直接撩起一层层的帷幔，带着偃修一路穿过他人的问好与乐手们弹奏的破碎曲调。桃乐丝栗色的头发像一面欢快的旌旗飘舞出熟悉的香气，浓郁的气味却让偃修感到熟悉的亲切。
　　“能赏脸跳支舞吗？”
　　一阵横冲直撞的奔跑后，两人跑到最中央的宽敞舞池，桃乐丝喘了口气，轻抚胸口问道。
　　“我不会……”
　　“没关系，”桃乐丝眨了眨涂了眼影的眼睛，“我也不怎么会，只会简单的三分拍。别紧张，只是领舞而已，音乐一开始就没人注意我们了。”
　　“领舞？”
　　“看来我们的公主殿下已经找到自己的舞伴了，让音乐响起来。”
　　在胡子花白的乐队指挥的宣布下，十几名男女入场，成对而站，将二人围在中间。等待许久的乐手们拿起各自的乐器调试，逃离缇雅魔爪的莎士比亚狼狈地跑回自己的位置，准备演奏。
　　随着乐队指挥手臂悠然的一划，音乐与整齐的高跟鞋声同时响起，身材玲珑的桃乐丝踏出右脚，身体优雅地一矮一提，引导着偃修往后退。少女的身躯充满了热情的力量，令偃修难以抗拒地伸出了左脚，随即与她形成了一个和谐的倾倒姿势。
　　“旋转。”
　　桃乐丝挽住偃修的臂膀，以他为轴心旋转，顷刻间两人的位置便发生了互换。偃修紧张而认真地配合桃乐丝轻盈的步伐，五光十色的服装布景旋转着在眼前晃过，在循环的舞步中偃修体会到一种渐入佳境的乐趣。
　　两人配合音乐的节奏摇摆旋转，宛如在轻起波澜的海面上相互偎依。
　　“好久没听到亚历山大的小提琴了。”
　　“您认识他？”
　　“以前经常在宴会上碰见，明明是身份显贵的客人却总是一副颓废的模样，自顾自地在花园里拉琴唱歌。他的父亲很古板，常常跟他吵架。”
　　原来莎士比亚也是有身份的人。偃修对这个不摆任何架子的此刻沉浸在乐曲里的贵族少爷投去好奇的目光。
　　偃修偷偷观察周围，所有人都沉醉在音乐与舞蹈里，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的舞者全都在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相互对视。
　　“呀——”
　　桃乐丝的高跟鞋不小心踩到了偃修，她歉意地咯咯笑起来。
　　“没骗你吧，音乐一开始就没人注意我们了。”
　　她调皮地四顾，掩饰自己的窘态。
　　“偃修阁下是怎么在拘禁室里看到我的呢？”
　　“呃……直觉。”
　　洞悉识作为感官能力而言，的确是直觉。
　　“直觉呀，可以认为是我与您特别有缘吗？”
　　音乐忽然一转，变得轻快激扬，所有人停下了含情脉脉的摇摆，看向领舞桃乐丝。
　　“手抬起来。”
　　桃乐丝轻轻指挥，偃修左手伸出抬到头顶前方，桃乐丝踮起脚尖握住他的手，趁着一个音乐的间隙抓住节奏开始旋转，犹如一个在偃修手下翩翩起舞的小巧人偶。
　　桃乐丝一边旋转一边向外，到达最远的距离时伸长手臂牢牢地牵住偃修的手，然后再次旋转回到他的怀里。桃乐丝沉浸在恣意欢快的舞步中，而偃修则沉浸在欣赏这个美丽少女的纯粹的快乐中。
　　“之前的事对不起了。”
　　“之前？”
　　偃修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快，托住我的腰。”
　　小提琴愈发激昂，桃乐丝挪过偃修的手放在自己纤细的腰上，她略显紧迫地将双手环在偃修的脖子上，身体的重心全然靠了上来。
　　“举起我，旋转。”
　　小提琴悠扬的一声长鸣，所有的女士都被男舞伴高高举起，翩跹的裙摆营造出令人痴迷的画面。
　　哒，落地后，音乐再次变得柔缓。
　　“我一直想试一下这个，我们还挺有默契的。”
　　桃乐丝渐渐流露出疲态，遮住脸颊的长发下再次飘来熟悉的香味，如此近的距离让偃修分不清这气味究竟是眼前少女的还是记忆里的。
　　“偃修阁下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偃修扶住桃乐丝，支撑着她轻盈的重量，主动引领舞步。
　　“什么样的人……”
　　偃修一时弄不清桃乐丝的意图。桃乐丝在偃修眼里无疑是只关在笼里的金丝雀，只是身为不过见面数次的陌生人，他又能了解多少？
　　“我记得您说过要跟我做朋友？”
　　“是的，那不是玩笑话，请给我答复。”
　　“答复……”
　　偃修有些莫名其妙。
　　“太唐突了吗？”
　　“不，成为朋友并不需要任何恳求与承诺，公主殿下有些太过较真了，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是认真的，这关系到你叫我桃乐丝还是公主殿下，说话时用平白的‘你’还是带有谦词。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愿意和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连反抗的余力也没有的花瓶公主做朋友吗？而作为代价，或许有一天我会求助于你，让你不得不为我挺身而出，救我于水火。即使如此，你也甘愿受此束缚吗？”
　　桃乐丝凝视偃修，突如其来的沉默一下子将虚假的欢乐打散，那双杏眼饱含着长久以来日积月累的空洞麻木。
　　“我是个很软弱的人，在笼子关久了早就失去了渴望自由的热情。所以我见到笼子外的自由人都会示好，即使希望渺茫。我在等待一个能救我的王子，会不会是你呢，偃修阁下？”
　　音乐戛然而止，桃乐丝在偃修的怀里旋转离开，两人伸展的手臂牵在一起，保持着结束的动作。桃乐丝首先松开了手，她从白色的长手套里挣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一旁的女执事跟上，为她披上了一件挡风的坎肩，一同走出舞会的喧嚣，踏上一架私人机舰。
　　桃乐丝精致的高跟鞋在舰艇的金属地面上哒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