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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农,银印朱绶,秩中两千石,掌谷桑财政,有丞。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斡官、铁市两长。
——《华夏格胡史集·南华卷·原百官公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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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顺带着一名少年来到廊亭。
那少年步履轻盈,一身金边绸布白袍,配赤青绣纹腰带,腰间系着块正绿翡翠牌。他的头发高束于顶,戴紫金华冠,扎白玉发簪。华冠玉簪之下,鼻梁高挺如山,面颊净洁若玉,双眸明朗似星,清秀俊雅,神色间渗透着一丝木讷。着此装束与相貌,定是太子齐长熙无疑了。
齐长熙目光始终看向父皇的方向,仿佛其他人都不在场,直到齐硕桢向他介绍左氏父女,他才看向二人,一一施礼问候。他的嗓音明亮,既有贵族气度,也不失少年清澈。
左谦雅从未见过如此俊俏之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齐长熙,竟忘了回礼。回过神时,只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她顿时耳根通红,羞愧难耐,像是做了天大的丢人事一般。
直到齐硕桢插话,尴尬的气氛才略有缓和,他对左谦雅道:“丫头,从现在开始,你定期进宫与太子见面,熟络感情,直至你们二人完婚。朕派羽章营护你进出,不用再偷偷溜进来了。”随后又看向齐长熙,“太子,你好好招待郡主,陪她熟悉宫内环境,不可怠慢。”
左谦雅咬着嘴唇点头,此时她心已砰砰乱跳,耳根处的红晕也延至脸颊。而齐长熙却是面如平湖,他躬身领命,脸上看不出任何喜忧。
回到合芳院时已是深夜,与送行的内侍官礼别后,左浩钧已是精疲力尽。走进内院,见宁秋思还坐在院内的石凳上,神色憔悴。侍卫、仆役们也没睡,悉数站成一排,莫达、莫双二人跪在中间,膝盖正好压在草坪间的甬道石板上。
“郡主回来了。”左浩钧朗声朝众人道。
宁秋思眼角泛光,快步过来捉住左谦雅手腕,急声责道:“我的祖宗啊,你又跑哪里去了……你是要急死我这个当娘的啊!”
“夫人莫要担心,雅儿一直与我在一起。”左浩钧安抚宁秋思,随后吩咐侍女彩月送左谦雅回房。
若是在以前,左浩钧定会大发雷霆,先无差别地训斥所有人一顿,然后再当众责罚护主不力的莫达和莫双,可他今天一改常态,没有发火就解散了众人。莫达、莫双不敢动,他就走到二人面前,平声说:“你们俩也下去吧,明日各领十板子,罚一个月的月钱。”
宁秋思插言道:“王爷,板子可否回东岭后再打,在这里打伤了就干不了活了。”
左浩钧颔首同意:“夫人考虑得是,那就回东岭再打。”
莫家两兄弟无半句怨言,领罪告退。随后,左浩钧与宁秋思回到卧房,他只字不提发生了什么事,宁秋思能看出些端倪,却没有追问。
这一夜过得真快,仿佛刚闭眼就天亮了。左浩钧穿上衣袍,简单用过早膳,来到书房独坐。桌案上是煮好的红玉侯,热气袅袅,他握着空茶盏,还没有斟茶就陷入了沉思。
回想自除夕到昨日经历之事,无一件在他的预想范围内,长子谦裕没留住就算了,女儿又被指婚到了朝廷,如今连自己也陷入这泥潭,不得不帮齐思仁对付什么前朝遗老。他向来居安思危,事先谋算,可眼下怎么越谋算离危局还越近了?
愁眉不展之际,左吉来报,说司农寺的韩大人到府拜访。他大概猜到韩孝通的来意,于是披上大氅,向前院的会客厅行去。
韩孝通身着浅灰交领长袍,立于会客厅中央,见左浩钧来,他礼貌拱手:“未送拜帖就登门,叨扰王爷。”
“哪里话,坐。”左浩钧说道。
“先为昨日发生之事赔个罪,小女散漫放肆,险些闯祸连累到郡主。”韩孝通歉然地说。
“那个叫妙珠的小女娘是你女儿?”左浩钧并没有多么惊讶,昨日听齐硕桢提到“韩家丫头”时,他就琢磨过妙珠和韩孝通的关系。
“正是小女韩溪。”韩孝通答道,“内人过世得早,小女缺娘亲管教,行事不思量、没规矩,还老爱抛头露面。”
“我听夫人说这几日雅儿常去令爱家做客,可是去你的府上?”左浩钧问。
韩孝通苦笑两声道:“若真是在我府上,就不至于闯昨日那般祸了。内人好女红针黹,裁布缝衣,生前我给她置了间别院,专给她做这些针线活。小女和她娘一样,出奇地喜爱这些,平日住在别院里飞针走线,三五天回府一次。唉,我把孩子管教成这样,着实惭愧!”
“小孩性子野,慢慢教导就是,昨日事她们都领了教训,你无需愧疚,更没必要专程跑一趟。”左浩钧示意韩孝通就坐,自己也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王爷误会了,孝通并非为此事而来。”韩孝通话锋一转,开说正事,“我是为筹粮查仓的事而来。”
果然是为此事而来,左浩钧屏退厅内侍从,给韩孝通斟上茶水,郑重说:“正要与你商议此事,昨日面圣仓促,只知前任司农丞暴毙,寺署或有贪腐,其他一概不知。此事除你我外,还有何人参与?”
韩孝通接过茶杯答道:“暂时没有其他人,事以密成,圣上不想过多人参与。”
左浩钧脸倏地一凛:“兹事体大,就你我二人,办得下来吗?”
“办得了。”韩孝通胸有成竹道,“司农寺的总册记录了中原各郡县官仓情况,在下先筛出嫌疑粮仓,您再以买赈粮的名义突访这些粮仓,明买暗查。一旦发现有账实不符的情况,便可借机启动核账点仓,揪出贪腐。”
“稽查好办,但要有的放矢,光凭账册记录你筛得出问题粮仓吗?”左浩钧问韩孝通。
“确实没有十成的把握,但可以缩小问题粮仓的范围。”韩孝通回道。
“缩小又缩小得了多少?”左浩钧有些失望,“中原有二十五个郡,三百多个县,大小官仓近千个,我这就五十个羽章卫,你哪怕把范围缩小到十个仓,我也只能一个一个的查,但凡扑空一两次,也就打草惊蛇了。”
“粮册上的信息确实有限,不过有其他信息佐证。”韩孝通补充说,“有件事您不知道,前司农丞陈禹与在下有些私交,他死之前留了线索给我。”
“你认识陈禹?”左浩钧双目一怔。
“此事说来话长。”韩孝通徐徐道,“我还在相府当左长史时,常去一家叫文昌轩的棋馆下棋,在那我遇到个厉害的对手,此人棋风缜密,时常下出一些看似愚蠢但几十手后很有用的奇招。与他对弈我输多赢少,可是越是输,我就越想和他对弈,总想着能扳回来,如此以来,我们便成了棋友。”
“这人是陈禹?”左浩钧追问道。
韩孝通点点头:“这人对弈棋相当痴迷,在棋馆只下棋,不闲聊,我和他对弈过几十次,他从没问过我的名字,也不愿透露自己姓名。我向棋馆老板打听过他的身份,可棋馆老板也对他一无所知,与他对弈过的棋友也都不清楚他的身份。我只好作罢,权当他是个坊间的棋疯子了。”
“那你又怎知他是陈禹?”左浩钧紧接着又问。
“他随身带了本棋谱,每当对弈结束,无论输赢,总会在棋谱上记录几笔,我曾多次提出借阅,但都被他拒绝了。去年冬月末的一天,我们如往日那样在棋馆对弈,最后一局他执黑险胜,我颇为不甘,叫嚣再战。可他当时着急离开,或是出于安抚,就把棋谱借我了,还约定三日后见,到时候我再还他棋谱。”说着,韩孝通拿出一本旧册子放在桌案上,继续说,“三日后,他没有来赴约,朝廷里倒是传出司农丞出缺的消息。司农寺和丞相府都举荐了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最后让我这个闲人捡了便宜。我并不知前任司农丞就是文昌轩的那个棋疯子,直到交接前任文书时才发现,前任司农丞的笔迹居然和棋谱上的笔迹一模一样。随后我又到陈禹宅邸,从下人口中得知陈禹痴迷弈棋,且常去文昌轩,这才确认是他。”
左浩钧翻了翻那册子,与其说是棋谱,倒不如说是一本对弈手记,上面写的都是些零散的对弈心得,别无其他。
“这就是他留给你的线索?没看出有什么玄机啊。”左浩钧疑惑道。
“陈禹会在棋谱上记下每次对弈的时间和地点,王爷请看。”韩孝通拿过棋谱,翻到一页展示给左浩钧,页眉处写着“七月初九文昌轩”几个小字。
左浩钧瞧得糊涂,怔然道:“这和粮食贪墨有什么关系?”
“王爷,棋谱上有多处在外地弈棋的记录,说明陈禹出过外勤。”韩孝通又翻出几页给左浩钧看,其页眉所记录的地点均是京兆郡外的县,有的县还不只出现过一次,“司农丞主职文书编纂,常驻府衙,只有在特殊情况才会出衙办差,比如核账点仓。核账点仓只在岁末与大额调拨时发生,而陈禹出外勤的时间却集中在去年的十月和冬月,我查过这两个月的总册,他去的这些县里都没有大额调拨的记录。既不是岁末,又无大额调拨,他去这些地方作甚?”
左浩钧若有所悟,但依然心存犹疑:“光凭这点就推断这几个县的粮仓有贪腐,是不是太草率了?”
“王爷,您还记得昨日大典上郭璧呈的那份官函吗?”韩孝通神色肃穆道,“上原的庄稼是八月末收,最晚不会晚过九月上旬,若真出了旱灾,求援的官函定不会拖到年后才发,我猜是有人刻意阻扰,延缓了官函呈报。在您到沐阴的前两天,我走访了沐阴县市集里的大小粮行,凡是和粮食沾点边的人都知道上原去年大旱,正因如此,沐阴县的粮行才会没日没夜地往上原运粮。贪墨者肯定不会忽视这一点,若是趁机倒卖官粮,不知要赚多少钱!”
左浩钧脑海里也浮现出在沐阴县南市的见闻,紧接着问:“上面有沐阴县的记录吗?”
“没有沐阴县,都是沐阴周边的县。”韩孝通指沾茶水,在桌案上画出那几个县的位置。
左浩钧一瞧,恍然道:“沐阴县是中转地,他们把粮食运到沐阴县,接着再卖去上原?”
“没错!”韩孝通用指尖敲着桌案,“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将稽查重点放在这几个县上。筠县出现的次数最多,有四次,应该最先查,其次是屏县,出现过两次,余下的三个县都只出现过一次,可放在最后。”
左浩钧有些踌躇,还是那个问题,可疑目标有五个,无法同时稽查,万一判断失误,那就是在提醒旧党人。
“圣上怎么说,他也是这个意思吗?”左浩钧问。
韩孝通摇摇头:“圣上不知道棋谱的事情,这都是我个人的想法。”
左浩钧脸色忽地转阴,低声责道:“事关重大,怎么不事先请示圣上?孝通,你也太鲁莽了!”
然而韩孝通却有自己的打算,他解释说:“王爷有所不知,此事牵扯旧党利益,圣上只求结果,不过问细节,若事事都去请示,惹圣上不悦不说,还会影响办案进度。圣上之所以安排您与我办案,而不是杨知彦、刘世宁那些功臣之后,就是要低调查办,尤其不能搞成上原籍官员与中原籍官员的党争。”
这话虽然在理,却透着官场的凉薄,左浩钧沉声道:“你还漏讲了一句,如果这差事我们没办好,中原旧党只会向你我发难,不会怪到思仁头上,是不是?”
韩孝通没答话,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左浩钧凛声续道:“孝通,虚官出身的你能想到这一层实属难得,但做事不能只顾眼前,不留退路,你要清楚自己的处境。”
“还请王爷提点。”韩孝通请教道。
左浩钧轻声一叹,语重心长地说:“我是东岭藩王,府邸和家人都不在凌京,就算差事没办好,得罪了旧党,大不了回琼涛就是,谁能奈我何?可你不一样,你不仅在朝廷当官,还是在旧党把持的官署供职,你又没有上原功臣嫡系的背景,圣上是你唯一的靠山,若旧党发难,圣上又避嫌不保,你该如何是好?”
韩孝通淡然答道:“王爷能设身处地为孝通考虑,孝通感恩不尽,可我并无其他路可选。”
“此话怎讲?”左浩钧问。
“王爷方才也提到,我既非中原士族又非功臣嫡系,是圣上念及先父才破格让我吃上了朝廷俸禄。我虽才疏学浅,可也有报效之志,不愿在虚职上了却此生。您所言之利害,在接司农丞印绶前圣上就向我言明过,孝通甘愿冒险,不成功,便成仁。”
见他态度果决,左浩钧也不再相劝,于是道:“好吧,那就按刚才的方案办吧,明日一早我去羽章营调兵,前往筠县。”
“多谢王爷成全。”韩孝通作礼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