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童笛离开了以后，老张把她的情况报告给了主任。放在往年，主任对这种级别的客户是不会过问的，更别提批给她分期付款。但现如今律所几乎接收不到客户，主任对童笛便相当重视，立即允准了她分期付款，还给了她不小的折扣，指示老张一定要把她留住。童笛第二次来律所，便和老张签好了合同。
　　老张把童笛公司目前遇到的法律问题从小到大排列起来，先从小的开始解决。他们在讨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童笛就对老张的工作方法产生了异议。老张根据自己的专业知识和经验，制定出了一套完整的流程，要求按照流程一步步照做，称必能化解问题或将问题最小化。童笛认为老张的思路过于单一，问题的突破口不止一个，完全可以从多方面入手，综合起来化问题为无形。出于对老张的尊敬，童笛这一次选择了向老张妥协，接受了老张提供的解决办法。但她事后也在想，老张这家律师事务所滑向没落是有原因的，以老张为代表的律师拘泥于太多年前的经验，固守一成不变的应对策略，已经被时代甩开了太远。现如今的问题应该用新的角度去看待，找到快捷高效的解决方法。也许时兴的律师事务所会有这样的方法，但她毕竟是个小公司，支付不起这类事务所高额的费用，只能转向老张这样的不景气的事务所。她也只能指望今后可以用自己的思维来影响老张，让他能更加灵活地运用他的法律知识来帮助自己。
　　和童笛的争议也让老张不无反思，他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改变。对于那些跳槽到了大型律所或自主创业的同事，他以前只是钦羡他们的魄力，现在他想到他们一定是真的有过人之处，而自己总觉得自己那一套是对的，从未想过时移世易，很多以前说话做事的方式放到现在已经行不通了，为什么不想着改进一下，让自己跟上时代呢，为什么不思考一下，那些业务广大的同行，他们比自己高明在哪里呢。老张回想起童笛在会上提出的不同意见，觉得颇有道理，的确没必要恪守流程纹丝不动，应该考虑怎样处理才效率更高。
　　老张签下了童笛这个客户让王霞感到了短暂的欣慰，但她很快发现，这点微薄的收入弥补不了家里的开销。为了家庭的正常运转，她还是得不辞辛苦地出任麦锋夫人的生活助理。这个月的最后几天，王霞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他腰疼又加重了，想让她回老家看看他。王霞建议他到自己所在的城市来治疗，父亲说他无力长途跋涉，王霞问他要不要带什么药给他，他说不需要，老家的医院都开得到。王霞说她和老张开车带上王辉一起回去看他，父亲说不要影响老张的工作，王辉一天不摆摊就挣不到一分钱，也不要耽误他的时间了，让王霞买高铁票一个人回来。王霞知道，父亲这是有话跟她说。
　　回到老家后的第二天，吃完晚饭后，王霞的母亲去厨房里洗碗了，父亲问起老张工作的事，王霞说道：“他最近接到了一个客户，赚到了一笔钱，但这个客户是个小公司，还没有把钱一次性付清，所以那笔钱很快就用完了，不知道下一次收到钱是什么时候。”
　　父亲说道：“我和你母亲这么多年也攒了点儿退休工资，虽然不多，如果你们家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拿出来一部分。”
　　王霞说道：“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老张当了几十年律师，身边还是有点儿积蓄，我在外面打工也可以贴补家用，日子过得下去。”
　　父亲说道：“上次我在你们家跟你说的话，你考虑了没有？”
　　王霞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不可能离开老张的。”
　　父亲说道：“我当然也希望你和建雄能白头偕老，但现在你们家里是这样一种状况，你作为女人，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也无可厚非。我当初把你嫁给建雄，也是盼着他能让你和孩子衣食无忧，但现在他显然是达不到这个要求了。这么多年你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完完全全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你没有任何亏欠他的地方，今后的路不管你怎么走，都是你的自由，你要明白这一点。”
　　王霞放下手中的茶杯，低下了头。父亲继续说道：“我在县政府干了一辈子，看了那么多分分合合，有些局面我看得比你清楚。你们夫妻俩这么耗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还不如你主动提出分开，他也解脱了，你也可以去寻自己的前程。你说日子过得下去，的确是这样，但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何苦勉强屈就地过日子。”
　　王霞脸上掠过一抹苦涩的笑容，对父亲说道：“您怎么知道我跟建雄离婚了，就会有更好的生活？”
　　父亲说道：“建雄是英雄的后代，从小由他母亲抚养长大，还当上了律师，我本不该说他什么不好。但是，他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负担一个家庭都有困难了，这也是有原因的。你继续跟他过下去，只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或者更差。你离开了他，你就是单身女士了，可以去寻找更适合你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才会让你的生活有所改观。”
　　王霞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说道：“离婚的事毕竟不是小事，我再想想看吧。”
　　这天，芷澜敲开了甄至伦的住所的房门，他邀请她进去，给她倒了一杯冰凉的柠檬水，说道：“本来应该我去接你的，但我有个朋友临时找我有点儿事儿，只好让你自己过来了。这地方不好找吧？”
　　芷澜说道：“是挺难找的，我找到这里之前还走错了一次。”
　　甄至伦笑道：“算你厉害，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走错了三次。没办法，城中村都这样。”说罢招呼芷澜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上，面对着她。
　　柠檬水冰得芷澜牙龈发酸，但她喜欢这种感觉，全身清凉而舒畅。甄至伦看着她喝，说道：“有个问题我上次就想跟你探讨，但时间不够，正好今天向你提出来。”芷澜点点头，他说道：“一个人如果深深地爱着另一个人，是否要尽可能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
　　芷澜说道：“我认为并不尽然。如果我爱一个人，我只希望他心里有我，我不会舟车劳顿地追随在他身边。”
　　甄至伦说道：“在这之前，你如何确定你对他的感情是爱呢？”
　　芷澜说道：“我在快乐的时候希望他也能拥有同样的快乐，我在难过的时候希望他不要有同样的经历，我在悲伤绝望的时候，想起他，就能够触摸到一缕模糊的希望，我认为这就是爱。如果有一个人，我只是觉得他某些时刻光彩照人，从而想活在他的光芒之下，我认为这与爱相去甚远。”
　　甄至伦说道：“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对爱与陪伴的理解也跟你一样，我的女朋友跟我有不一样的看法，最终导致了分手。她要求我每周三天要跟她待在一起，哪怕什么不做都可以，但这与我的工作安排相冲突，她就要我换一份工作。我并不是舍不得我的工作，我只是觉得她提的要求很没必要，陪伴并不能证明我对她的感情，无论我的生活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只要时时能够想起她，就足以证明我是爱她的了。但她对爱情的理解比我更直接，她认为两个人就应该长长久久地相处在一起。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愿意为了别人改变自己，到最后只能分开了。”
　　芷澜问道：“那你现在后悔了吗？”
　　甄至伦说道：“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慢慢有点儿理解她了。她一个人从外地来到我们所在的城市，除了我之外无依无靠，面对感情这种无形的东西，她只想尽可能地让它变得真实可见，然后牢牢把它抓住。而她使用的方法，就是把我放在她的身边。再后来，我反观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我遇到喜欢的人，心里知道把她放在脑海里就好，但现实中如果能见到她的脸，和她说说话，或漫无目的地逛逛街，是多么快乐啊。就像我在公交车上第一次见到你，芷澜，我明明可以记下你的样子，但我还是忍不住拿相机拍下了你。”
　　芷澜问道：“那你和我在一起，你快乐吗？”
　　甄至伦站起身来，走到芷澜面前，弯下身来，轻轻地吻了下她的脸颊，说道：“当然。”
　　芷澜良久不语，甄至伦朝她伸出了手，芷澜把手放到甄至伦的手心里，他拉她站了起来。甄至伦转头看了看窗外，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天老张和童笛要开会商量工作，会议地点定在童笛公司的会议室。这间会议室比老张事务所里的会议室小了太多，老张这是第一次来。里面桌椅单薄，设备简陋，但好在细节布置得到位，打扫得很干净，采光也好，因此不觉得逼仄。开会过程中，童笛明显感觉到了老张态度的转变。他不再强调固有流程，而是就事论事研究解决办法，童笛和她的员工们提出的方案，只要切实可行，老张都予以支持，还不吝赞美他们聪明灵活。会议结束后，童笛遣散了员工，对老张说道：“张律师，谢谢您迁就我们。我们公司和您以前接触的大公司不一样，很多事情需要用上一些与众不同的乖巧办法，不然无法解决。”
　　老张说道：“不，是我应该谢谢你，你们让我开拓了眼界，打破了陈规陋习。跟你们接触几次下来，我才知道结合实际的重要性，才知道制定方案要考虑当下的潮流热点，是我以前太落后了。”
　　童笛说道：“您太谦虚了，我们的想法只是锦上添花，问题最终得以解决，您从专业的角度给出的意见才是最根本的。我们全体员工都对您抱以极大的信任。”
　　老张说道：“这样真是太好了。让我们精诚协作，把贵公司推向越来越光明的未来。”
　　老张今天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和往日大不一样。他经过家附近的“万福乐”超市，看到门口在搞进口啤酒的促销，便顺手拿了两罐。拿起后，他看到还有6罐一盒包装的，又想干脆买一盒好了。他知道现在手头并不宽裕，买东西应该能省则省，但他这一次决定放开来买。他预感到困窘的乌云即将慢慢飘走，生活回到以往那种美好的状态指日可待，何不提前享受快乐。
　　回家后，老张看到王霞身着一袭连衣裙，端坐在沙发上。他问道：“在家里怎么穿得这么正式。”
　　王霞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接过老张手里的东西，说道：“刚好你买了啤酒，我有事跟你说。”
　　王霞取出两只玻璃杯，分别倒满了啤酒，夫妻两人在餐桌两边坐下。王霞看着老张啜了一小口啤酒，说道：“老张，你觉得咱们结婚这二十几年，过得怎样？”
　　老张一时无语，端起酒杯转了几圈，说道：“小霞，我就是一个普通人，给不了你大富大贵，起早贪黑地工作，也只能保你和孩子衣食无忧。这二十来年，咱俩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现在两个孩子也长大了，我心满意足，别无奢求。对于你来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你的青春岁月都被家庭的琐事牵绊了，换来了孩子的成长和我的后顾无忧。往事不可追，趁你现在还年轻，我会想方设法让你以后的人生少一些遗憾，等我们老得走不动路了，坐在长椅上回顾我们这二十年，四十年，终归是甜蜜比苦涩多一分。”
　　王霞放下酒杯，两滴眼泪从脸颊上淌下来。她对老张说道：“老张，我可能不能陪你等到那一天了。”
　　老张笑笑，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王霞说道：“我们二十几年前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也相信我们会越过越好。我苦苦守候这么多年，日子要么是一成不变，要么是在走下坡路，美好甜蜜也只是昙花一现，拖到现在，家里连正常生活都难以为继。我给岳总当生活助理，再辛苦我也不怕，我只是怕一眼望到头看不到希望。所以，老张，希望你能放我自由。你说我现在还年轻，我真的还年轻吗？我只希望我剩下来的人生是属于自己的。”
　　老张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酒，缓慢地喝了一大口，说道：“小霞，你的人生本来就属于你自己，不属于别的任何人。你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如果你确信离开我能过得更好，我绝不成为你的拖累。”
　　王霞伸手拭去脸上的泪珠，给自己和老张的杯子里倒满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