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娜。”李威瑟一边拖着步子，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缓慢地移动，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克里斯蒂娜在哪？”
　　“哎哎哎，雷欧！”威廉一路小跑地跟在李威瑟旁边，“你身体还没好呢！”
　　李威瑟没有理他，继续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他的嘴在不停地喘气，速度之慢已经没办法用跑来形容了。
　　他到底没能恢复完全，这样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距离后就没法继续前进了，只能靠在墙上，用仅有的那点力气大口呼吸。
　　“唉，我说你啊。”威廉在旁边急得直挠脑袋。“你那么急干嘛？克里斯蒂娜又不会出事，你现在这个样子去找她，没找到自己就先倒了。”
　　“我想见克里斯蒂娜。”李威瑟虚弱地抬起头看着威廉，“我想见她。”
　　看着李威瑟的眼睛，威廉忽然愣住了。他再一次从那双乌黑的瞳孔里看到了之前所看到的那团微弱的，像是火焰一样的萤光，只不过这一次它摇晃得更加厉害了。就像是一个被囚禁已久的囚犯，在监牢内不停地发出呼救的信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相识不久的朋友在情绪上表现得如此慌张，如此动摇。
　　威廉站在原地愣了会儿，随后把脑袋扭到了一边。他看着街上往来不绝的，如针线般密集不断的人流，用力抓了两下鬓角，对李威瑟说道：“好，我送你回去。但你别自己走，我帮你叫车，马车！”他抬手拦住一辆路过的载客马车。
　　“晚上好，两位先生。”车夫笑容可掬地摘下帽子向威廉问好，“二位想乘车吗？我这边市场价，起步30里特，童叟无欺，车厢是用上好的木料打的，铺了两层皮垫，马也是纯种的纳萨德马，保管您二位……”
　　“坐车坐车，我们坐车。”威廉不耐烦地拉开车门，转身招呼李威瑟上来，“黑梧桐街6号，能去吗？”
　　“能去能去，自然能去。”见来了生意，车夫也高兴起来，他看李威瑟行动不便，便下车把他扶上来，“您小心些。不过有件事我得先跟二位说清，平常那条路今晚被封了，走不通。咱们得换条路走，远一点，但保准又安全又快。”
　　“只要能到，怎么走都成。”威廉“啪”地一声关起车门。
　　车夫听到车门关紧的声响，高喊一声，扬起缰绳，驾车向前驶去了。
　　“坏了！”威廉低声叫道。他上了马车，一拍裤兜才发现自己是分文没有，“你带钱了吗？”
　　李威瑟摇了摇脑袋。
　　威廉移动五官，在脸上组合出“不妙”两个词来，却仍然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算啦，算啦，你先休息，这事交给我。”
　　于是李威瑟乖乖闭上了眼睛，像往常一样，整个人缩在了车厢角落里。他还在一会儿深一会儿浅的喘着沉重的粗气。虽然合上了眼睛，但他的脑子却安静不下来。只因他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跑出来了，小时候在东方生活过的那些日子，还有在那间黑暗的房间里度过的年岁，这些比一个多月前要清晰一些的记忆伴随着轻微的疼痛，在他的脑海中窜来窜去，把他的脑袋搅得一团糟。
　　远处街道旁的灯光透过车窗恰好照在了他的脸上，这些光亮随着马车的行进忽闪忽灭，使他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在空中不断下坠的飞鸟，在接触到海面的前一刻，才会垂死挣扎似地振动翅膀，往上飞一段距离，以此来当作自己还未死去的证明。
　　“这不够，这太少了。”他在心里说道，“我到底还要在这种状态里待多久？我到底还有多久能恢复正常？我还要多久……才能重新变成一个正常人？我……我……我……”
　　“两位，地方到了！”车夫的一声叫喊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刚睁开眼，就看见身边的威廉拉开了车门，然后扶着自己走了出来。
　　“哎哎，先生，您干嘛？”车夫见势不对赶紧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您钱还没给呢，就想走了？”
　　“哎，您这话说的，钱我自然是有的。”威廉胸有成竹地朝他笑了一下，“我就是送我这位朋友回去拿个东西。”
　　“那不行。”车夫可没这么容易被他对付过去，他赶紧挡在两人面前，摆出一副不容商量的架势，“您二位总得留个人在这。”
　　见到他这副决绝的样子，威廉也知道没法再糊弄过去。于是他附在李威瑟的耳边，小声说道：“你先回去看看克里斯蒂娜在不在。要是不在你就回来，咱们再一起找。我等你十分钟。”
　　“谢谢你，威廉。”李威瑟松开了威廉的臂膀，所幸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些，双脚着地行走没有什么问题。
　　“是我要说谢谢。”威廉少见地，用极其严肃且认真的眼神看着李威瑟的眼睛，“你救了我的命，雷欧，我会永远记得的。”
　　“走吧。”他轻轻拍了下李威瑟的肩膀，“去见克里斯蒂娜。”
　　“我看您腿脚比您这位朋友快多了，干嘛不您去拿？”车夫有点烦躁地向靠在车门上的威廉问道。“早拿早买单，我这还忙着做生意呢，您这样不是耽误时间吗？”
　　“别这么不解风情嘛，朋友。”威廉笑着揽过车夫的肩膀，用颇为老道的语气，意味深长地说道：
　　“用真挚的感情对待他人应当是每个人都应知晓的美德。我们得尊重人性。对了，你结婚了吗？我跟你说，爱情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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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威瑟撑住楼梯的扶手，一点一点地迈动脚步向上爬着。要前往位于顶层的阁楼，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件不太轻松的事情。而当踩在凹凸不平的木板上时，他才发现自己走得太过匆忙，竟连鞋子也没有穿。一阵阵轻微的痛觉清晰地从他的脚底传到了脑袋，向他诉说着他的感觉又恢复了一些的事实。
　　他默默忍耐着有些陌生的疼痛感，一步一步地爬上了三楼。他来到位于楼梯口附近的，右手边的第一扇门前，伸出手来敲了敲。这是一个多月前克里斯蒂娜在三楼另租的一间房间。
　　“笃笃”的敲门声在走廊内回响了几秒，房间里却没有什么动静传来，看来克里斯蒂娜并不在她的房间里。
　　于是他转过身，扶着墙，步履蹒跚地走到楼道的尽头，缓缓地爬上扶梯，打开了阁楼的小门。
　　门刚一打开，李威瑟就不禁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阁楼里实在是太亮了，亮得宛如白昼。即便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也只能依稀看见一个人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那光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坐在那，简直就是个人形的太阳。
　　那人听到了声响，转过头来看向了李威瑟。她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后便急急忙忙穿上了上衣。那道刺眼的光亮也随着衣服的合起而消失了。
　　李威瑟眨了眨因强光照射而流出些泪水的眼睛，慢慢爬了上来。
　　“你怎么回来了？”克里斯蒂娜坐在床上，半分惊讶，半分恼火地问道。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很是粗重，甚至不时有一两声咳嗽夹杂在其中。
　　李威瑟站在阁楼的入口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克里斯蒂娜。当看到克里斯蒂娜后，在他心中摇摇晃晃的那种慌乱的感情才逐渐平息了下来。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听起来合理的，一定要来找克里斯蒂娜的原因。这便使他觉得有点尴尬，有点难堪。于是他没有靠近克里斯蒂娜，就只是站在那，耷着脑袋，小声地说道：“我，我想见你。”
　　“想见我？”克里斯蒂娜气得笑出了声来，“我又不是没了，以后见不着了。那么着急干什么？”
　　“我，我就是……”李威瑟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到个理由。他只能有点艰难地开口说道，“想见你。”
　　跟着，他又补充道：“你、你要是不想见我，我现在就走。”
　　说完，他真的转过身去，拉开了地板上的小门。
　　“哎哎，回来，回来。”克里斯蒂娜赶紧出声制止了他。她伸出右手拍了拍床边，好像自己才是这间阁楼的主人似地说道，“坐这来。”
　　于是李威瑟听话地坐到离克里斯蒂娜明显有着一段距离的床尾上。可克里斯蒂娜却往他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她伸出两只手，一把抓住李威瑟的脸，撩开他搭在右眼上的黑发，左左右右地仔细观察了会儿，然后松开手，用带着些许埋怨的语气问道：“我之前不是让你待在原地别动的吗？你怎么会在那下面，还跟威廉待在一块？”
　　“我之前坐的地方有个空洞，我从那里掉下去了。”
　　“哦……是这样……我这边也差不多。”克里斯蒂娜捏了捏眉头，“没想到那里有那么多机关。”她说着，突然又转过头来，看着李威瑟的那只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奇异的眼睛，问道：“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抱着你的时候感觉你脑浆都要爆出来了。它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不……”李威瑟垂下脑袋，“它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不是天生这样的？”克里斯蒂娜的表情变得凝重了些。
　　“不……我……至少我以前还可以哭，还可以笑，至少我还是个正常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活死人一样，没有意义地浪费自己的生命。”李威瑟把手放在了心脏上。他现在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对自己的这位指导人有任何的欺骗，有任何的隐瞒。相反，他应该把自己迄今为止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克里斯蒂娜。即便他很清楚，这对于改变他的现状可能并没有什么作用，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在克里斯蒂娜的面前克制住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
　　“我不想，我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变化。每天都像死人，像植物一样，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我不想再这么过了。”
　　他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克里斯蒂娜，颤抖着声音，近乎哀求地问：
　　“我该怎么办？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像只轻盈的蝴蝶般短暂地停在李威瑟脸上，倏忽间又离他而去。她的下巴略微向下低了一些，看向在地上铺散开的银白色的月光。这阵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她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海华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