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拉罕阁下，您怎么了？”苏菲亚·图利娅·罗德尔向前探了探细长的脖颈，向坐在餐桌对面的约瑟夫问道。
　　约瑟夫看着苏菲亚那一对明丽的浅蓝色眼珠，动了两下眼皮，又举出手来摸了摸紧张的眉头，随后带着几分尴尬的笑道：“抱歉，抱歉……刚刚突然想起了最近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忍不住走了神，请您原谅。”
　　“哎呀，是什么话能让海华斯的雄狮念念不忘？难不成是某位妙龄女郎的甜言蜜语？”苏菲亚轻轻掩住嘴巴莞尔一笑。
　　“您实在说笑了，在您这样美丽的女士面前，我哪里还能想到其他人呢？”约瑟夫也顺着苏菲亚话头自然而然地谈笑了几句，用自己那能说会道的天赋将刚刚的失态遮掩了过去。
　　苏菲亚是上个月第一位购买同他共进晚餐资格的人。可由于约瑟夫在约会当天未能赴约，加上他这一个多月以来公务繁忙，没什么空闲，因此才迫不得已拖到了今天。要是一般贵族，可能约瑟夫也不会过于执着，道个歉，将那几百阿尔的银币退回去就算了。但这位苏菲亚可不一样。
　　这一是因为她出手实在阔绰，算是解了约瑟夫的燃眉之急。毕竟他近几年花费在诸如桥梁、水坝、河渠、教堂等公共设施兴建项目上的金额几乎是天文数字。这些公共事业虽然为他搏得了无数的喝彩和赞赏，却也使得他的经济状况十分吃紧。虽然他自己说这叫“遵循祖先的伟大教导，为公民事业奋斗不止。”但望着日益干瘪的钱包，约瑟夫也不得不想出一招狡猾的计策——售卖同自己共进晚餐的资格。
　　也亏得他名声够响亮，自打他亮出这面招牌开始，每天找他共进晚餐的人就数不胜数，这一来二去，每年竟赚了不少钱。从这点上说，威廉可就真没学到自己这位偶像的神髓了。
　　至于第二点，对于约瑟夫而言就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启齿的事情。
　　“说起来，您的父亲。”约瑟夫一边摩挲着左手中指上象征着首都长官职位的戒指，一边向苏菲亚询问道，“弗朗西斯科阁下近来身体还好吧？”
　　“父亲的身体还可以。虽然老毛病一直好不了，可也没坏到哪去。”苏菲亚答道。
　　“嗯……”约瑟夫低垂着目光，他的眼睛中流露出明显的内疚。“您要是方便的话，麻烦替我引见一下。这么多年我都没能好好向他道歉。”
　　“您不必如此。父亲已经说了，那件事不过是场意外，他并不恨您。”
　　“但毕竟……毕竟他的父亲因我而死，他的身体也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
　　苏菲亚扁了扁嘴巴。对于这样沉重的话题，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的嘴角重新展露出笑颜，按住胸口说道：
　　“亚伯拉罕阁下，我突然觉得，是不是我今天的打扮不合您意，才让您刚刚才走神的呢？又或许是这餐酒席，这个位置不合您意？要是真的话，这可得怪我了。怪我没考虑到您的喜好。毕竟您可是海华斯的雄狮，城里数一数二的忙人，买您的约会、晚餐的人都能从泽维尔门排到博特罗兹门，还要再翻个一番才行。能一见您的尊容，我这辈子都算是值了，哪能指望更多呢？我看呀，您就留我这个女子在这，饮一饮凉爽的夜风，教我自以为是的发热脑袋凉一下吧。”
　　说着，她蹙起两片的纤细而漂亮的眉毛，做出苦恼的姿态来。
　　“您别这么想，别这么想。”约瑟夫知趣地顺着话头“哈哈”一笑，他一面在心里责怪自己的频频失态，一面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士来。
　　二十七岁的苏菲亚今天穿了条青蓝色的碎花长裙，一颗璀璨而吸睛的蓝色宝石正躺在她丰嫩白润的胸脯上。顺着那串连宝石银色的项链一路向上，可以看见她细长的天鹅一样洁白干净的脖颈和下颔。就在她掩嘴轻笑时，耳垂处的两只碧绿的耳坠恰好随着这轻盈而优雅的动作轻轻摇动起来，宛如两片翠色的飞絮。而同这两片飞絮一同飘扬的还有一阵从她身上发散出的，若有若无的清香。毫无疑问，她是一个正处在妩媚动人年纪的，妩媚动人的女人。
　　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苏菲亚当然知道要好好地展现，体会和享受自己的美丽。虽然她不久之前才刚刚离婚，但这对于海华斯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他们甚至以此作为一段人生经历的勋章。“没有离过婚的男人是不迷人的男人，没有离过婚的女人是不动人的女人。”这是一句在海华斯闻名已久的谚语。
　　因此，二十七岁，刚刚离过婚的苏菲亚便算得上是整个海华斯里最明艳可人的那类女子了。她是贵族富豪之女，家底殷实，又生得这般优雅美丽。自打她离婚的那天起，来介绍，旁敲侧击打听、甚至开门见山来提亲的人就一天也没断过。连她的父亲都埋怨说：“你要不赶紧找个对象再婚，我差不多就要被烦死了。”
　　但她还不打算马上再婚，至少现在没这个打算。单身是种可贵的状态，她也很懂得把握这种状态——即便她之前的那段婚姻生活跟单身的日子差得也不是很远，不过像是和真是之间总有本质的区别，比如在她和年轻男人上床的时候心里就不会再有那点没什么必要的负罪感。
　　“说真的，罗德尔女士，谁都知道您的天然之美是可以叫每个人都惊叹的。您可能不太清楚，我想着今晚能一睹芳容，可在家好好拾掇了一番自己的穿搭。但可惜，我是个粗人，以前行军打仗随便惯了。再怎么动脑筋，也只能穿这样不得体的衣服出来。我就老实跟您说吧，我刚刚走神其实是在担心，担心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会不会误导您，让您瞧不起我，让您对我的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化为泡影。”
　　约瑟夫拉起苏菲亚的手，轻轻拍打她的手背，继续发挥自己那招人喜欢的口才，一句句饱含真情的好话便如此从他的嘴中吐露了出来，“‘粗人事情多。’大家都这么说，我看真是这样。像我这样被俗务缠身的粗人怎么能和您这位‘神女’长久地相处呢？闻一闻您的香气我都诚惶诚恐了，再待久一点，我怕真要自惭形秽了。”
　　“哎呀，您这话说的，好像我真是什么人物似的。”苏菲亚用白嫩的手掌掩住嘴巴，轻柔地笑着。她这一动，手上那颗璀璨晶莹的戒指又露了出来，“不瞒您说，最近奉承我的人这么多，搞得我自己都有点飘飘然了，约您出来也是想看看，我这人到底怎么样，是不是能让您心甘情愿地进到我的‘手心’里。”
　　“……恕我直言，苏菲亚女士。”约瑟夫的嘴角提了一下，“能轻易被女人掌控的男人，想必也不是多么杰出的男人。”
　　苏菲亚的眼睛弯了起来：“您觉得您是杰出的男人吗？”
　　“我是不是杰出的男人，这得需要杰出的女人来判断。”
　　“那您觉得我是杰出的女人吗？”苏菲亚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让自己柔顺的身体曲线在眼前这个高傲的男人面前展露出来。
　　约瑟夫微微一笑，张开嘴巴刚要回答，背后就突然传来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于是他赶忙回过头去，只见一道亮光像喷泉般从远处的街道上喷涌而出，将周围的几棵柏树连根拔了起来。这道亮光直冲云霄，深入到了涂满了夕阳的厚厚的云层中，犹如一根巨大的光柱般将天空与大地连接到了一起，在海华斯城中形成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奇异景观。简直就是神降临人间的前兆。
　　望着这宛如神迹一般的景象，约瑟夫的身体不自觉地震颤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自己此生能第二次见到这道光柱。
　　在几十万人的注视下，这道震撼的光柱足足持续了十数秒，才渐渐地黯淡、消失了。神并没有降临尘世，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为世人所开的一个小小玩笑。但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件小玩笑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罗德尔女士，不好意思。我们的约会必须结束了。”约瑟夫转过头去，向还瞠目结舌着的苏菲亚说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作为首都长官必须前去现场查看情况。”
　　“您、您请便。”苏菲亚木然地点了点脑袋，显然她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约瑟夫从侍者手中接过黑色的矮边皮帽戴上，他收敛起笑容，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
　　约瑟夫铁青着脸来到人潮汹涌的杰克丹尼街头，逆着密密麻麻的人流艰难地向北走。附近的人们全都不约而同地陷入到了恐慌之中，他们有的高声呐喊，宣扬这是“神的降临”，“神的审判”，有的小声啜泣，低下身来不住地哀求祈祷；有的慌慌张张地往现场赶，想要亲眼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干脆捂住脑袋抱头鼠窜，巴不得趁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在这样惊慌失措的情形下，即便约瑟夫离事故现场只有六七百米的距离，他也足足走了将近二十多分钟。而当他从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中挤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遥歌区警署的警员们在现场进行封锁，举着警示牌来来去去忙得焦头烂额。
　　“不好意思，先生，这里被封锁了，麻烦您绕道。”一名警员拦住了他。
　　“是我，格兰德。”约瑟夫稍微抬了下帽子，露出一点赤红色的头发。
　　“亚、亚伯拉罕阁下？”被叫作格兰德的警员紧张起来。
　　约瑟夫跨过封锁线，向格兰德摆了摆手：“别声张，我就过来看看，凯拉汉呢？”
　　“署长就在现场。”警员指了个方向。
　　“好，我去找他，你就留在这，别让其他人过去。”约瑟夫叮嘱了他一下，扣上帽子疾步向里走去。
　　还没走几步，他就看见遥歌区警署署长凯拉汉正语速飞快地和身旁的男人交谈着。而在两人面前出现的则是一个近二十米深的，几乎要把整个街道都填满的巨大坑洞，坑洞的周围横躺着几辆已经四分五裂的马车车厢和三四匹不成样子的死马，以及好几株被拦腰炸断的柏树。坑洞的边缘呈现出黑色的焦痕，靠近坑洞，约瑟夫的鼻子能轻易捕捉到那股曾在一年之前就闻到过的恶臭。
　　约瑟夫摘下帽子，嘴角扬起，勉强摆出副和善的笑容，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笑容假的很，他此刻并不高兴。
　　“晚上好，凯拉汉。”他朝凯拉汉打了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