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上，小应在志平放假说了半天话，志平觉得未来一切都会随心顺意。小应走后，志平毫无睡意，像是拐过一座山，眼前是片开阔的桃花林。他神清气爽，开始把这两天留下的票据账款拿出来归类，一直忙到快12点才结束。但他发觉现金多了150块钱，感觉奇怪。又重新复核一遍。还是多了100多块钱，便猜测自己的公款私款没分清，导致拿错了。看看时间不早，打了个哈欠就睡了。
　　第二天下午，志平坐在办公室前填制凭证。忽然想到有一笔销售员老徐的预支款，后来老徐只交了部分发票。志平在反面备注了，下个月工程结束再拿费用单据报余下一万元，最后抽借条。他连忙翻出单据，呆呆发愣。这种情况按财务规定是不能入账的，等费用单据齐了再报账，但此时必须用相应的会计科目把账做平。然而，他仅仅只是用文字备注，却并没有采用会计方法制作凭证。虽然老徐的想法是先交一部分票据，但志平没有处理。意外的是，这四千单据做了工程费用，现金却只多出来150来块钱，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嘛。
　　志平想到这里，突然害怕起来，他这是少了成千上万的节奏啊！
　　志平立刻重新填制凭证，最后找来找去还是短了4000多块钱，这一下子让志平郁闷极了。现金短缺是出纳会计无法推脱的责任，要么是账务处理不对，要么确实经过手里的现金短少了。这都是出纳的责任，都得有出纳个人承担，正如那句顺口溜：“多钱是少钱的根，少钱就不要作声”。
　　志平早上去食堂也提不起精神，看到杨梅在里面，又不想安静地坐下来吃早饭了，只拿了两个包子就回财务室，杨梅看到志平满脸倦怠的模样，还以为是跟王欢的事，心里便酸楚叹息，却又无能为力的看着志平拎着两个包子拖塌无力地往办公室走去。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志平怎么看不上她，但杨梅都希望志平过的幸福。
　　严、葛两会计每天看到志平憔悴的模样，只当他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便开导他不必在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志平笑笑，他怎能说是自己短了四千块钱现金呢。志平反复考虑过所有的票据和账本，一一核对过，连自己私钱和公钱都划分清楚了，还给杨梅的钱都是预支了工资的，丝毫不错。志平想，那也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记账方式错了。然而自己却一直查不出来记账错在哪里。他又不想跟严会计汇报，只闷头把所有的流水账从头再来记一遍，可是那错误的账像是躲在河水里的怪物，河面上风平浪静，哪里有一丝踪迹？短出来的4000块钱像是一块石头，重重的压在志平心头。
　　会计的核算以月度为单位，接下来到月底的这段时间，只要能找出来就没事了，想到这里志平又觉得稍微轻松一点。
　　他想到月底还有十来天，无论如何在这个会计期间把问题找出来，把账做平，这样以后的账就不会受到影响。
　　哎，现金流水账真的如流水一样，某一处的错误会一直影响到后期核算的准确性。志平想如果能借到一笔钱，把这窟窿填平也好，可是这是一笔不小的资金，去哪里弄？对于工作上的难关，志平有时候实在无法逾越，就放在一边，等待以后某个时候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他想到小时候，母亲苦于找一件东西，东翻西翻找不到，过几天偶然就发现了，志平渴望这份偶然。
　　志平已经好久没去四楼图书室了，王大贵也已申请把女儿调到车间办公室，远离行政楼。他们现在所有的事情只能靠应达帮忙传话，或者是长长短短的一封信。
　　王大贵再怎么努力，并不能改变两个年轻人悄悄的见面，尤其是老王出差的时候，两人更是旁若无人的走在一起。王欢说，现在除了不能让她爸看到，谁看到都无所谓了。
　　上午老王去了山东出差，傍晚王欢便像燕子一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财务室，走到办公室门口时，缪大姐还朝王欢笑笑。
　　王欢的到来，让志平惊喜不已，两人像是烈火重生，格外珍惜对方。志平关注王欢的成绩能否查到，心里又想到那天考试的时候，两人在合肥大街小巷到处溜达的时光。拥抱了一会后，两人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很认真的分析了以后该怎么办。
　　目前的困难是让她爸慢慢接受志平，虽然出身不能改变，但一个优秀的孩子总是家长愿意接受的。于是两人商议一周只见一次，各自做好工作。王欢的自考继续报名下半年的课程，要努力看书学习，有不懂的等见面后再问，总之永远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
　　如果有急事便告知应达。想到小应，两人相视一笑，小应实在是个合适的人选。王欢起身亲了一下志平说，晚上她必须赶回家，她爸出差了，她就要回家，这是家里的新规定。说完，她自己咯咯一笑，挑战规则实在是件快乐的事情。新家规没能隔开两人，他俩每一次偷偷见面，显得格外刺激。
　　王欢走后，志平又陷入了如何平账的问题。他在翻检那些票据时，忽然看到年初高凡报过来的那张写着销售费用的代办条，很显然，高凡给他女友看病的钱不能算销售费用，花的钱只能有高凡自己用工资或者提成支付。
　　然而，这张代办条却归集到销售工程款的代办费用里。代办条只是一张白纸条，审核也不严格，只要有销售部刘部长证明，有财务部严部长核实，就算审核过了。高总在报批时只要看到前面刘，严签字，到他这里就是龙飞凤舞的签上同意报销了，像是走个流程。志平又想到严科长曾经说过，白纸条以后只要有销售证明和高总签字，就直接给钱，不用再找他审核了。
　　志平想到这明显是财经制度上漏洞啊，高总任一把手之后，供销部门的业务员们都称呼高总为高老板，那是环湖集团乡镇产权归为私营产权的信号，总之高总已经是高高在上了！
　　这种众人对权力的趋炎附势让志平觉得可以尝试模仿高总的字迹来批一张白纸条，以此达到平账的目的，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深夜里睡不着的志平，心突突的跳起来，他清楚自己如果这样付诸实践，那就是犯罪了。
　　但这么久以来，困扰他的4000块钱又怂恿他去赌一把。只要有高总的报批，其他就很容易了，没人会怀疑。
　　代办条本来就是财经制度的漏洞，是漏洞就让他钻大一点吧。志平疯狂地想到。
　　他发癫的似的，一连写了十几张模仿高深字迹的白纸条，然而却没有一张是他满意的。
　　接着再写，却越看越不像了。志平丧气地伏在桌上一动不动。等了一会，他用冷水冲了把脸，待自己完全清醒之后。在那些几十张写好的签字中，终于找出一张感觉满意的，然后又开始模仿销售部刘部长的签字。刘部长的签字，笔画较少，相对容易多了。志平先在草稿纸上写出几个刘部长的签名，等有点感觉了，就在有高总报批的纸条上，一气呵成签下刘部长的名字。
　　这是志平折腾了一晚上最满意的一张代办条了。他把那些写废掉的一堆白纸条一张不落地收集起来，用火机点燃。
　　熊熊燃起的火焰，仿佛在烧去一个罪恶的念头。他看看时钟，早已过了子夜12点了，可他却毫无睡意。他在想，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次仅仅是因为账务处理错了，才有这种无可奈何的下策。
　　志平弄完这些后，他想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打开走廊的窗户，夏夜的凉风拂面吹过。浑身凉爽，压在他心头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办公楼里非常安静，马路那边种菜老头的房间里，整夜不关的电视正在播放港台电视剧，夜里听得格外清晰，嗲声嗲气的台湾腔，仿佛在叙述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不知过了多久，志平犯困，才回到房间关灯睡觉。
　　第二天醒来，志平再仔细看了4000块钱的白纸条，又觉得模仿高总的字不太像，拿起笔想再写两个，终究心里忐忑不安，没有一个字能写出高深的那份洒脱，于是只好保留着这一张。一整天，志平都有一种杯弓蛇影的担惊受怕。
　　早上他不敢抬头看严部长，目光变得软耷耷，本来该看部长的眼神又滑向一边。老严昨晚又喝酒了，今早没吃早饭，只坐在办公桌前泡杯浓茶，然后点起一支烟，袅袅的烟雾，让他看起来像是躲在草丛里的狼，一双眼睛泛着绿光，盯着财务室里的每一个人，志平低着头问严会计：“我给你买早饭去吧。”
　　烟雾里的严会计点点头，低沉的声音说只要一份稀饭，志平忙忙地应了一声，匆匆走开，仿佛自己不直接面对严会计，昨晚的事就不会暴露。
　　志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叹连日来的压在心头的大石头并没有落地，不过是又换了一块石头照样压在心头。等到财务快下班时，志平需要把填好的会计凭证交给葛会计，他把那4000块钱的白纸条留下来，他要等几天到月底前再交上去。如果这几天想反悔，还可以撕掉，但交上去就毫无更改的机会了。这两天他又在心里盘算这张白纸条会在哪个环节被查出来，如果查出来了，该怎样应付才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诸如此类的念头志平整天想来想去。
　　二
　　严、葛两人又看到小张精神困顿，常常答非所问，便想到小伙子为情所困，心情抑郁了。葛会计好心地提醒说，王欢在高中时就谈过一次恋爱，动静挺大的，闹得满城风雨。只是志平并没有觉得谈一次恋爱的女孩就不是好女孩了。王欢近期格外听他话，用心读书，追求进步。王欢每次准备去宾馆洗衣房时，都会把志平所有的脏衣服收过来，放在黑色塑料袋里拎过去洗干净，再叠好，悄悄送过来。她爸不在的日子，真是快乐自由啊！
　　今天晚上流水账并不多，志平早早结束工作，王欢爸出差没回来，王欢大概也回家睡觉去了。志平拿出《成本会计》来看，准备着明年报会计师。
　　志平正聚精会神的看书，直到两眼发胀，便抬头休息一会，一眼瞥见窗户玻璃上有一张扁扁的脸。志平吓了一跳，再看那压扁的鼻子，膨胀的眼睛抵在窗户上，看的清晰却看不出来是谁。志平大着胆子，走到跟前，那张变形的脸一离开玻璃才看出来，原来是王欢呀！
　　原来王欢在外面正盯着认认真看书的志平，半天没动呢！志平开心的打开门，问她怎么来了，不回家吗？王欢神秘的笑笑说他爸今晚出差回来，正常是坐火车，晚上到合肥，他肯定会打车回来的，大概12点左右才能到厂里。
　　志平“哦哦”的明白，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十点不到，两人便坦然的去了里面小房间。王欢看到书桌上上次带给志平的一大瓶花生，竟然只剩一点点了，便惊讶地说他把花生米当饭吃啊，连皱皮小的都吃光了吗？志平哈哈笑到，只说太好吃了，小的也是甜丝丝的。但他还没说这是自己老家带来的，王欢给的早就吃光了呢。
　　王欢依在床边盯着志平看，半天才幽幽地说：“我爸上次让我找小林”
　　志平从未听过小林，便问是谁？王欢便缓缓的说道：隔壁村的高中同学，林家很穷，但小林读书刻苦上进，高三的时候，高调追过王欢，在班里到处写纸条给他，王欢起初对他学习成绩优异的好印象便荡然无存。只认为他看中了王家的条件优越。高考结束后，小林考上了广播学院。我以为从此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但没想到他还是一回来就高调的给我爸妈买水果，送奶粉，村里尽人皆知。可我一直无动于衷，最近我爸说他分到市电视台去了，成了吃国家饭的人，便让我主动联系他。可是他们不想想，老头子势力，他女儿可不是含糊。
　　小林过年前来过一趟我家，穿着有电视台标识的灰马甲。衣服上到处都是口袋，一进我家，我爸脸上就笑开了花。他给我爸递的烟，故意把金闪闪的“金皖”标志朝上面露出来，然后坐下来喝茶时问我们公司上市了吗？有住房公积金吗？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住房还有公积金啊。他很得意洋洋地跟我解释，市里第一批住房公积金的单位都是他很熟悉的国有企业。仿佛他说了一些我不懂的话，就一下子水平上了天的感觉。
　　尤为可气的是，我爸直接让我跟他多学学。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碍于老同学情面，不愿意冷场而已。
　　跟他在一起的气氛挺尴尬，问一句答一句的，他也明白我的心思，但他不知是听了我爸的什么话总是很积极的关心我。工资多少？够不够用？没有有提干空间？还说他们电视台认识的人多，有事可以找他。我在心里挺抗拒的，那天他走过后，我爸说打算把我送到市里纺织厂上班，是个国营单位，花钱可以买到正式员工的名额。我想都没想，就说不同意。其实后来想想我爸用的办法就是第一步，找他来希望我和我和他还能继续，第二步，让我去市里上班，以后好更进一步。可是很遗憾，我爸越是这么处心积虑，我越反感。我对他没一点好感，以前就没有，现在我心里有你了，更加不可能听我的爸的话。
　　前几天我爸以为我们分开了，还提起过他，让我找电视台同学呢！”
　　志平静静的听王欢把电视台同学的故事说完，他思绪万千，想到王欢对他的真心，那其他的一切都是蚍蜉撼大树了。他骄傲而坦然地面对那些不值一提的小心思。
　　前一段时间，葛会计说，王欢高中就有同学谈恋爱，大概就是他了，但志平没多问，他觉得王欢说什么就是什么呀，他无限信任她的呀！小林只是个赖皮狗而已！志平告诉王欢，她以后再回家就解释给她爸听，他们不会再回浮槎了，一直在公司，以后是双职工，有房子有住，等有钱了，他们也可以去市里买房子呀！
　　王往听了一愣说，感觉是个很有前途的想法耶！
　　她说老头子固执，会听她的劝说吗？志平听到王欢称呼她爸为老头子，感到新奇又准确到位。他也不确定老顽固什么时候能改变对他的看法，也只能慢慢来了，只要不刺激到他，总会有机会的。
　　王欢又说，他妈这几天态度缓和了些，好像开始关心志平家有没有兄弟？市里有没有亲戚？
　　志平舒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只见过一面的王欢妈妈，一个矮胖的乡下老妇人，短头发下面是一张圆褐色的脸，总是安静不烦躁，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志平。志平自从来公司上班后，再没对一个长辈有如此深沉的触动，他忽然觉得，以后她也是他的母亲了吧。
　　王欢走的时候已11点多了，把志平换下来的衣服装进袋子里，动作熟练坦然。那一刻真让志平心动。感慨王欢也很贤惠体贴呢，便俯身搂住她亲了一个长长的吻。
　　志平对他和王欢之间的爱情坚定不移，父母的反对只是爱情路上的风风雨雨吧？
　　他们依然在一起看书，工作，谈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