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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黑黄面皮的汉子蹒跚走在街上。
街巷是熟悉且陌生的,少时离开此地,他发誓要出人头地,拼了命也挣个衣锦还乡。不曾想,直到体肤被岁月浇铸上古铜般的色泽后,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无所可依之人。
湖城苇沆,江南富庶之最,人杰而地灵。路上行走之人,哪一个手脚健全的,不希求着于此打下一片家业,开枝散叶。又有哪一个甘愿久为人下,风餐露宿。
被称作敲骨铜的大掌柜并非是生来就是这种焦铜般的肤色,早年出身氓隶,胡茬尚青的他跟在市井泼皮之流的脚后跟下讨要生活,一日,那为祸一方的无赖大哥因调戏了官家的娇妻美眷,被衙役打过乱棒,又押上了法场。他感叹官府声势,又恨自己没甚傍事的本身,便去投了军。他在那遥远的凉雍边境,被分配在最有毒辣气象的一片沙漠荒滩之中做了驻军。
驻守十年,白驹过隙,十年如一日,一日过十年。宠辱不惊,条件艰苦的不能再差,生死擦肩而过。戈壁沙石滩上,这支四人的戍边小队每日都要轮出一人为土砌柴葺的烽火台起烟,确保一线军防无虞。
中原王朝边疆战事吃紧的几年里,他正巧就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伫立着。时年,北狄众部日渐一心,兵强马壮,对南方的泱泱大邦侵扰犯禁从未停止。
狼烟熏燎,日晒风吹,他的肤色已泛铜光。
临近初秋的一日,守过整夜的岗,疲惫寂寥难当。在远方天色深墨泛青之时,一样无二的铜色面皮袍泽,接过他的班,他便昏昏沉沉地睡在简陋而保暖的帐榻之中。
不多时,他被一阵强烈的干渴唤醒了。迷糊之中,急忙套了件外衫就往最近也有万步之遥的一处取水地赶去。戈壁沙洲中夜风紧,每日换岗后,先前打来的井水早已经被饮尽。
等他挑水回来,只见那高大而简陋的烽火台正不合时宜地冒出袅袅青烟。他近乎失智,冲进土台之上,袍泽的尸骨倒在烽火余烬之中,尚存温热。帐中积年记录的边关书帖也被窃走。仅仅四人苦守一方的队伍,竟直接出了两个私通敌国的叛贼。
他提了柄朴刀,沿着一双浅淡难察的沙中足印,徒步追击数十里,寻回军书,并血溅黄沙,杀人灭口。
中原王朝军纪严明到近乎苛刻,他孑然一身,身心俱疲,解释不清,险些被治以重罪,适逢老黄门令秘密替地煞地督搜刮军中不再受用的人手,以作它需。见他有着不俗身手,且忠心无二,有意招于其麾下。他无有选择,便只能顺杆儿向爬上,得到了地煞之人的身份,再回到江南道,他却穷困潦倒,已是无处可去。
湖城中有个叫做雁小乙的青年,远近闻名。做的是豪阀子弟的武打教头,不时也接些押镖的事宜。他颇有些家资积攒,又喜好散财与人,在江湖上混得风声水起,名传几个州县。
敲骨铜当时称赞雁小乙道:“雁兄弟一身武艺,又好交江湖英豪,门路甚广,能左右逢源。我肯定兄弟你,他日绝非池中之物。”
雁小乙却笑道:“俗世洪流,站得住脚已是千辛万苦,若想出人头地,怕是要比登天也难。”
敲骨铜拱手道:“事在人为,好哥哥若有打算,周某愿为雁兄弟效犬马之劳。”
雁小乙忙上前一步道:“周大哥比我年长,我做小弟的又岂能妄自菲薄?今夕相见恨晚。你我日后兄弟二人,只作手足相称。”
他与雁小乙结识,共同立业,亲如手足,因缘际会,暂且不表。
后来,他成为了名满江南道的临安镖局大掌柜。有位与他一同会合苇沆城中,进一步筹谋地煞武督中兴事宜的另一人——是那如今镖局的三镖头,一个叫作刘老魁的男人,二者曾于雨夜有场交谈。
刘老魁名号粗犷,其人却是一副儒生面相打扮,说老却不老,年长不过临安大掌柜三五岁,精通兵法,亦深谙用人举贤之术。镖局的大小活计分配,都是由此人管理。
刘老魁也曾戎马一时,他于军中就曾听闻敲骨铜黄沙茫茫之中单刀追踪反贼数里,灭杀昔日袍泽的悲壮之举。慷慨笑道:“像你这样的人,不该投身在地煞这淌浑水里的。”
窗外的雨淅沥,敲打在乌青色石板上。
大掌柜道:“你觉得很奇怪?”
刘老魁道:“很奇怪。”
大掌柜也笑了笑,道:“我也正想问你,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会淌在这浑水里?”
刘老魁缄口不言,沉思着,忽地又说道:“我们先前不都是飘泊不定的吗,过的并不好,也不称心如意。”
大掌柜的点了点头,又道:“但先前我们起码是自由的,是生是死独凭本心,于今却在为同一件事奔波卖命。”
刘老魁又道:“那至少,如今还有镖局这么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感觉到可以依靠。”
大掌柜的又笑了,对于他生而孤苦无依的这一类人而言,能深深地感觉到镖局这道门户所带来的真切,乃是远离浮萍一生凄苦的真切。
刘老魁道:“可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并不会好过。”
窗外,无根之水汇聚成大大小小的水洼,雨幕更加密集。
大掌柜默然。
刘老魁又道:“像颗裹了糖衣的苦胆,只有一尝阳光下的欢声笑语的蜜意,体会到了享受稀松平凡日子的幸福,才会愈发地认识到苦胆内里的煞人。”
大掌柜明白,他们随时随地都在等待当中,等待着一个命令,或者下一个命令。
他们的精神永远无法彻底松弛。
刘老魁时常可见,大掌柜的和二当家雁小乙,磨刀砺剑,教一众镖师拳脚枪棒,不断地从中提拔可做镖头一职的人中龙凤,少有闲下来的时日。
大掌柜苦笑道:“这种日子还算安定,每天都可以饱食痛饮,每天都可以睡卧在不走风沙的干净床榻之上。”
刘老魁道:“你加入我们,难道你当时已无路可走?”
大掌柜苦笑道:“难道我现在走的,便是条可走的好路么?”
他觉得很多人都已辜负于他,少时的一众市井泼皮、无赖大哥、法场的刽子手、管投军的兵部刀笔小吏、同守一台烽火的袍泽、通敌叛国的反贼、督军、校尉、招揽他为其效命的黄门老者、连同那凉雍西部的滚滚黄沙,以及江南道的烟雨朦胧。
然而,他却不想辜负了别人,包括恩在知遇的雁小乙,以及一整座镖局的手足弟兄们。
刘老魁道:“还好,还好,便是要得身家性命,拼得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算是个栖身之处。”
一夜怅然杂聊。
雁小乙,刘老魁,飞刀李二,扑天虎,蛰地蛟,阮双叉,阮单股,白马铁鞭,丁浪子,高师爷,汤小蝶,小霸王朱赭,松筋手张三,鱼镖儿公孙万,成竹客吴老九,姜小庄儿……
扯得虎皮做大旗,这每一个镖头,每一位镖师,乃至每一个杂役,他都记在心中,他们的名号就是临安的名号,临安的生命便是他们的生命。
穷文富武,俗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没有得道高人的提点,豪族门阀的协助。平头百姓,于武道一途只能走十年如一日的磨剑路子,其中多数凭白耗尽了年富力强的青春,多以落下一身病根而未老先衰的凄凉下场作为结局。而这些人皆于临安找到了自己的归路。
春去秋来。
不知道那阉人似的黄门老者,在清点自己派下人安排在苇沆城的力量时,是否把这些有头有脸儿的名目好汉,仅仅看作是随手可弃的棋子。
他明白老者不会竭泽而渔,自然留有后手。其在湖城着手许久,点卯也似得攒掇出将近四十名武夫,皆是不落二品的存在。可怜他们兴许自命不凡,到头来也只是用以消磨天罡炼气士锐气的鱼蚌之物。
大掌柜为临安众镖头解读老者赏赐秘笈甚久,其实冒了死罪的大不韪有所隐瞒。
天地万物,蝼蚁丛生,皆可作为高人炉鼎,信手拈来。这本秘笈,武夫习之,养意日趋纯厚天然,但其最终记载的,却是令修习者献出元神,为他人作嫁衣的禁术。
看着围杀至自己身前的天罡一众三人:那头戴笠盔的小子气机如同羚羊挂角,有形无迹;英气逼人的后生甚是有勇有谋;而那最为可怕的道门师叔祖辈的青年俊彦,气凝水火剑胚,脱尘且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