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注意了。咱们先讲讲Windows的基本操作......“培训老师声音轻快，仿佛在讲什么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培训教室里，张建国如坐针毡。这间屋子本来是他的车间，现在却被改造成了电脑培训室，一排排崭新的电脑显示器闪着冰冷的光。邻座的小伙子已经熟练地打开电脑玩起了游戏，而他还在对着主机发愣，连开机键在哪里都找不到。
　　“这个......这个图标是干什么用的？“他伸手戳了戳屏幕，指纹在光滑的显示屏上留下一道印记。
　　“张师傅，“培训老师无奈地走过来，“那是用鼠标点的，不是手指。您看，像这样......“
　　教室里传来压抑的笑声。有人小声嘀咕：“这都不懂？“张建国的脸“腾“地红了，热得像是被火烤。他偷偷看了看周围，清一色的年轻面孔，有人甚至看起来比茜茜大不了几岁。那些他引以为豪的工作经验，在这里毫无用处。
　　“叮“的一声，手机响了。是李秀芳发来的微信，还是茜茜教他如何使用的：
　　“老张，茜茜的学校通知要交3000元的暑期培训费。说是什么数学补课班，预习下学期的课程......“
　　他刚要回复，又一条信息跳出来：
　　“对了，小虎的补课班报名费2000，这周五截止。你问问厂里工资什么时候发？“
　　张建国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碰到鼠标。屏幕突然黑了，像是嘲笑他的无能。
　　“张师傅，您这是......“培训老师又走过来，“怎么把电脑关机了？要不您先看看基础教程......“
　　“我......“他手忙脚乱地按着键盘，像个溺水的人胡乱抓着救命稻草。每按一个键，屏幕上就蹦出一串他看不懂的英文。
　　“不是那里！开机键在......“
　　但已经晚了。他不知碰到了什么，电脑屏幕开始疯狂跳动，最后定格在一片诡异的蓝色。整个显示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笨拙。
　　“蓝屏死机了。“邻座的小伙子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同情和几分无奈。
　　教室里的笑声更大了。有人拿出手机偷拍，还有人小声议论：“这种人也来学智能制造？“张建国坐在那里，感觉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二十多年的工龄，在这一刻变得如此可笑。
　　这时，手机又响了。是房产中介小刘：
　　“张先生，买家那边来电话了，说是工期很紧......“
　　“我在上课！“他压低声音，生怕别人听见。
　　“但这事很急，他们说如果这周不能......“
　　“我现在走不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张师傅，“培训老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上课时间不要接电话，这是最基本的课堂纪律......“
　　“我......“张建国攥着手机，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演一出荒诞剧，每个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所有学员请注意，“培训老师转向全班，声音里带着专业的热情，“明天我们开始学习CAD制图软件，大家今晚预习一下基本操作......“
　　张建国彻底懵了。CAD？那是什么东西？在他的认知里，图纸就是要用铅笔和圆规画出来的，那些线条的粗细、角度的精确，都是靠手感和经验。现在居然要用电脑来画？
　　午休时间，他独自坐在厂门口的长椅上。这张长椅，是他二十多年前刚进厂时就有的，上面还留着他用扳手划出的一道痕迹。那时候，他常在这里吃盒饭，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卡车，憧憬着自己的技术能有多么精湛。
　　现在，卡车没有了，换成了一辆辆豪华轿车。门卫室的老李也退休了，换成了个年轻保安，戴着蓝牙耳机，说着他听不懂的网络词。连空气里都没有了机油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消毒水的气味。
　　手机又响了。这回他不敢不接，因为那是中介的电话。
　　“张先生，“小刘的声音很焦急，“买家那边真的等不及了。他儿子年底要结婚，装修公司都约好了。如果到月底还不能搬出去，他们就要撤销合同......“
　　“可是我们还没找到房子啊！“张建国下意识地提高声音，“总得给我们点时间......“
　　“他们说，如果到月底不能搬，定金他们不要了，违约金您得赔。合同上写得很清楚......“
　　张建国脑子“嗡“的一声。违约金是房款的20%，那就是一百六十万！这可是他在工厂干二十多年都赚不到的钱。
　　“小刘啊，“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就算补偿点钱......“
　　“买家说得很死。他们已经把婚房的事都安排好了，实在等不及。您要是这周不搬，他们就去找律师......“
　　挂了电话，张建国瘫坐在长椅上。午后的阳光毒辣，照得他睁不开眼。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
　　就算在这里熬过三个月培训，就算最后被录用，到时候房子的事也黄了。一百六十万的违约金，够茜茜出国留学了。他苦苦支撑着的这点体面，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颤抖着手掏出那张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希腊移民资料。上面的照片被他摸得发灰：
　　“希腊购房移民，25万欧元起，可全家入籍......“
　　那片蔚蓝的爱琴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在向他招手。也许，这就是命运给他的另一条出路？
　　“张师傅，下午的课要开始了......“培训老师从门口探出头，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期待。
　　“不用了。“张建国站起来，声音出奇地平静，“我不来了。“
　　回到家，茜茜正在房间里写作业，桌上摊着一堆试卷。小虎在客厅玩积木，地上是他歪歪扭扭搭起来的“机器人“。李秀芳在厨房忙活，听到开门声问他：“今天培训怎么样？“
　　“搬家吧。“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什么？“李秀芳手里的锅铲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这么急？“
　　“买家催得急，这周必须搬。“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刚才想明白了，与其在这边颤颤兢兢度日，不如......“
　　“不如什么？“李秀芳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如就去希腊吧！“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要给自己打气，“反正有钱！那边房子又便宜，茜茜上学也不用补课！你看看这个......“
　　他把那张移民资料摊开在茶几上，手还在微微发抖。纸上的褶皱里，似乎藏着他们全家的未来。
　　茜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父亲。她从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那个在她心目中永远坚强的父亲，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
　　“爸......“
　　“茜茜，你看，“张建国指着资料上的照片，声音里带着几分强装出来的兴奋，“这是爱琴海，蓝得跟天一个颜色。这是学校，比你现在的学校漂亮多了。这是......“
　　“我是说，“茜茜打断他，声音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那我的朋友们......“
　　“朋友？“张建国苦笑，“在那边，你能交到更好的朋友！不用整天补课，不用熬夜做题。爸爸给你请最好的英语老师......“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转着圈，像是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这边呆不下去了！房子必须这周搬，厂里那些电脑我也学不会......“
　　客厅里一片寂静。远处传来徐家汇教堂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心上。
　　“那......那我的玩具呢？“小虎怯生生地问，手里还攥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机器人“。
　　“带走！都带走！“张建国的声音有些嘶哑，仿佛在说服自己，“爸爸有钱，在那边给你买更多的玩具！更好的玩具！“
　　李秀芳看着丈夫通红的双眼，轻声说：“那......我明天就收拾东西？“
　　张建国点点头，转身走到窗前。夜色中，街上的霓虹依旧闪烁。二十年了，他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如此陌生，如此冷漠。这里曾经是他们的梦想之城，现在却成了一个让他喘不过气的牢笼。
　　掏出手机，给小刘发了条信息：
　　“这周就搬。“
　　然后是回复买家：
　　“不用找律师，我们马上走。“
　　最后，他看了眼银行APP上的余额：8，017，310.00元。
　　这笔钱，来得容易，走得急。就像他们即将告别的这座城市，就像他那些被时代无情抛弃的技术和经验。
　　“爸，“茜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他从未听过的悲伤，“我们真的要走了吗？“
　　“嗯。“他没有回头，生怕女儿看见他眼里的泪光，“帮你妈收拾东西去吧。“
　　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像是为他们指出一条不得不走的路。这条路的尽头，或许是蔚蓝的爱琴海，或许是新的开始，但此刻的他，只觉得那是一条逃亡的路。
　　他从电视机柜下抽屉里，找出那本工作证，那上面的照片还是二十多年前刚进厂时拍的。年轻的脸上带着憧憬的笑容，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这座城市。
　　徐家汇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像是在为这个漫长的夜晚敲响丧钟。张建国知道，从明天开始，他们的生活将永远不同。但他别无选择，因为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里，像他这样的老工人，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