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门外传来那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时，干细娥才缓缓收起调养的气劲，睁开眼睛。
　　“屋内有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很安静。”
　　“眼睛都放亮点儿，但是态度都给我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除了严禁外出之外，屋子里的人其他所有要求视同我本人提出的遵照执行，理解吗？”
　　“是，首领！”
　　门打开了，大师兄顾代雪走了进来，除了红樱别在腰间外，左右双手居然各提了一个偌大的食盒。
　　那穿着与打扮，与还在孟家大院时，当大先生做着杂役活儿的徐洛魂如出一辙。
　　顾代雪一走进房间，就看见床上盘腿调息的小师妹，瞪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住自己，目中神色奇异，有戒备，有好奇，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自己搞不明白的怀念。
　　人心啊，果然还是搞不明白呐！
　　顾代雪一边如此感叹着，一边将左右食盒放在小桌子上，淡漠招呼道：
　　“午饭时间到了。这些是我亲手给你打的，快来吃吧，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干细娥怔怔看着大师兄自顾自打开食盒，取出三道热腾腾的菜肴，又将两碗米饭放在桌子上，布下两双筷子。
　　很明显，这是两人共同用餐的邀请。
　　干细娥咬了下嘴唇，没有多说什么，麻利下了床，开始帮着大师兄张罗起来。
　　小女孩儿要比有些笨手笨脚的顾代雪手快许多。
　　不一会儿，餐桌就收拾妥当，师兄妹开始了沉默的进餐时间。
　　三道菜分别是宫保鸡丁和回锅肉，以及麻婆豆腐，其中前两道还非常有心地做成了蜀地版本，也就是多麻多辣。
　　当干细娥小口小口吃着，品味着嘴里有段时间没能尝到的花椒麻香，还有朝天辣子的火爆，小女孩儿的内心是非常触动的。
　　要知道这样麻辣口的菜式在如今的时代，就连旁边繁华的魔都都不算常见之物，更别说这是在外海上的海军基地里面。
　　想想这段时间在天都城和魔都吃到的家乡菜，干细娥居然想要流泪。
　　宫保鸡丁是酸甜口的，能吃？
　　回锅肉重咸，那油腻得能淹死肉，怎么吃？
　　还有麻婆豆腐。
　　喂喂喂，可不是放辣椒的豆腐，就是麻婆豆腐，而且这辣椒它辣吗？怎么一口吃下去就是甜味啊。
　　唉，想想都是泪啊。
　　所以当干细娥吃着相对比较正宗的川菜时，那遥远的家乡味道，记忆中美好的孟家大院，瞬间击穿了异乡人的心防，才会险些失态。
　　顾代雪自然捕捉到了小师妹心中的汹涌。
　　一边夹起一块不那么辣的回锅肉送进嘴里，一边嘟哝着说：
　　“听心声，看来这趟我逼着伙食房单独做的川菜，挺合你口味的，以后啊想吃什么说，我吩咐他们去做。”
　　干细娥咽下一筷子滚烫爽滑的麻婆豆腐，沉稳中又清清脆脆地回应：
　　“谢谢大师兄！”
　　“哈啊哈，师妹真乖，挺会说话的，难怪那个蠢笨师弟一直惦记你。”
　　干细娥小脸微微一红，旋即隐去，但是没有说话，现在毕竟情况特殊，不允许儿女私情的泛滥。
　　见她没有说话，顾代雪也不以为意，一筷子夹走了小半份宫保鸡丁，一口吞食，然后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吩咐着：
　　“我知道师妹你有问题想问我，先吃饭，吃完我再回答你。”
　　干细娥乖巧点头，闷头吃饭。
　　一时间，房间内除了潮来潮去的海浪声，只剩下师兄妹的进食轻微声音，倒显得两人格外契合，真有那么几分朝夕相处一起长大，所以岁月静好的师兄妹感觉。
　　很快，午餐时间结束，顾代雪收走碗筷菜盘和食盒，交给门外门卫去处理，而干细娥则相当自然地拿起屋子里的干净抹布，清理起来餐桌。
　　以小女孩儿的卓越家务能力，没一会儿两人就坐在小桌子边，盯着桌面上特意摆出来的资料。
　　“大师兄，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情报透露给我？”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魔都那边的情况有多么严重。东洋那边为了生存和未来的发展，有多么拼命的准备，反观民国，呵呵！”
　　最后两下呵呵，顾代雪充满了讽刺，而干细娥也只能紧咬住下唇，无法反驳，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通过这份名单，相信以小师妹的聪慧应该明白，如果没有奇兵天降，那魔都的沦陷只是迟早的事，徐洛魂必然失败。而这，就是我想要给到小师妹你的信息。”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信息？”
　　“因为我要让徐洛魂身边的人，都离他而去，让他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我要让他所关心、所牵挂的存在，统统烟消云散。”
　　顾代雪的青筋又开始汩汩扭动起来，仿佛无数蜈蚣在皮下窜动着，格外恐怖。
　　干细娥眯着眼睛，看着突然疯魔起来的大师兄，沉稳反问：
　　“所以，昨晚的袭击，师兄你其实是朝着大小姐去的？”
　　顾代雪爽快地点头承认。
　　“是的。原计划是虏获孟玥这个新婚妻子，让他心急如焚，痛苦万分。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跑了，找不到下落，只有你和那个傻子笨蛋在，所以拿你们开刀喽。”
　　说到这里，顾代雪突然邪魅一笑，看着干细娥的眼神渐渐玩味起来。
　　“我本以为昨晚那招近距离的斩断云空，应该能将那个笨蛋斩成两半，所以一击斩出后，就没有再管了，没料想他居然能活下来。”‘
　　“至于你嘛，我当时确实有闪过将你做成尸首，留下来刺激折磨徐洛魂的意思，但你身上带着的东西，救了你一命，让我改变了主意。”
　　那个东西是啥，顾代雪没说，干细娥没问，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必然是顾代雪姐姐，顾雪缘的遗留爱剑，柔雪！
　　顾代雪看着干细娥，嘴角飘逸出一丝不知道该说是冰寒还是温柔的笑意。
　　“我起初只是想带走东西，顺便好奇师妹你这个人，何德何能得到柔雪剑的认可。不曾想，师妹你到现在为止的表现确实很出色。”
　　面对夸奖，干细娥无悲无喜，平稳谦和地回应：
　　“师兄谬赞了，可以将柔雪剑返还给细娥吗？”
　　“那可不行，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有剑在手的战力可是截然不同的。师妹你虽然入师门时日尚短，不死印法也才堪堪入门，可师兄认为，这些手下单对单没有人会是师妹你的对手。”
　　顾代雪格外认真地说道。
　　“但相信我，我的手下可不会遵守什么江湖规则，一定会用人海攻势将师妹你淹没。所以收缴柔雪，让你无法升起反抗之心，才是对小师妹你好。”
　　干细娥同样认真地听完顾代雪的话，对于这位大师兄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这是一个非常纠结和矛盾的人。
　　他可以为了私情，一个人跑到敌营中干抢人的活儿，也会因为仇恨对身边重要的人下狠手，毫不顾惜情份，同样还会因为情份，又做出这等关怀关切之举。
　　虽然这份关心是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命题之上。
　　既然你不想让师妹出现危险，又为何要抓她回来呢？
　　如果你抓了她，又何必担心她的危险呢？
　　这就是顾代雪的矛盾点，是常人无法理解的脑回路。但是对于他这种疯子来说，我抓你是应该的，我保护你也是应该的。
　　逻辑自洽，没毛病。
　　但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即便现在被关心的是自己，可干细娥毫不怀疑，也许转过头，这位关心自己的大师兄就会下令夺去自己的生命。
　　这真是一个糟糕透顶，又提心吊胆的处境。
　　由此，干细娥算是看清了自己这位大师兄的本质，别扭而扭曲。
　　他口口声声说仇恨着徐洛魂，可也许师兄妹三人中，最憧憬最崇拜这位师傅的，恰恰就是这位将杀死徐洛魂挂在嘴边的顾代雪本人。
　　他心心念念着当年的姐姐顾雪缘，但要是顾雪缘如今还在世，也许反而会被这个弟弟所伤害。
　　这就是如今的顾代雪，那位没有人类道德是非观的穿越武器，与满心仇恨与愤懑的本地土著少年结合而成的产物。
　　可悲的产物！
　　情商超级高的干细娥，在转瞬间就把以上想法通透理顺了一遍，可面上毫无异色：
　　“细娥领会得，请师兄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现在既然要演师门情深，那小女孩儿就配合演到底。
　　顾代雪对小师妹的恭顺和乖巧非常满意，哈哈大笑。
　　“师妹，请继续你的问题。”
　　俨然一副知心好师兄的模样。
　　然而与某位李姓过份谨慎的师兄相比，这位看起来好心的师兄背后，却是一阵阵令师妹胆战心惊的阴寒与暴戾。
　　干细娥深吸一口气，排除所有杂念，郑重问道：
　　“敢问师兄，你在此处所谓何事？是否与最近东洋的异动有关？”
　　顾代雪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坦诚地将东洋方面准备奇袭魔都的计划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与几天后孟玥他们在魔都发现的大差不差，所以此处不再赘述。
　　干细娥张大了水灵灵的眼眸，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大师兄，万万想不到，为了向师傅复仇，他可以如此无所顾忌。
　　想到自己在魔都见到的灯火辉煌，还有光明背后的黑暗，以及在黑暗中默默认真努力的同志们，即将被几天之后的无情炮火所吞噬，干细娥的骨髓都冷到了极致。
　　她在顾代雪面前首次急了，再难保持原来沉稳平静的模样，娇声驳斥：
　　“大师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挑起两国战争，会死很多人，生灵涂炭。你的名誉也会在各国挂上危险的标签，你的生意也会遭到极大的限制和重创，你怎么如此疯狂！”
　　干细娥虽急，但是她没有让这份急躁影响聪慧。
　　知道顾代雪不会因为什么人命、仁义之类的泛泛之谈而动摇，于是换个角度，从其自身利益出发进行劝阻。
　　然而，她对于大师兄的了解还不全面。
　　对于顾代雪来说，人命何足道哉，仁义又是什么，能吃吗？
　　还有利益，哈哈，我顾代雪岂会在意这些人间苟苟。
　　所以，干细娥不出意外得到了拒绝的回答。
　　“我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什么肤浅的理由，只是基于一点。”
　　“那就是我要毁掉徐洛魂耗尽心血，牺牲姐姐才建立起来的国家和时代。”
　　顾代雪的青筋再度占据了上半部脸孔，遮蔽了眼睛，而耳根下面的脸颊被撕裂，一根猩红长舌再度在里面活蹦乱跳着。
　　“最初我选择前朝皇室，协助其复辟，一旦成功，这将是对他最猛烈的嘲讽与打击，可惜那个无能的庆云，真是废物！”
　　“而现在，我选择了外部势力的东洋，要做的事情不会变，那就是将这个国家，砸碎个稀巴烂！”
　　“届时，我会好好欣赏他那失望、痛苦、绝望的脸。”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平静地坐着已经完全挡不住顾代雪癫狂的心，他猛地站起来，双手打开，仿佛拥抱太阳，一根猩红长舌窜出了嘴巴，在下半张脸上兴奋地舔来舔去。
　　既恶心又惊悚！
　　面对这一幕，干细娥再难保持平静，同样站了起来，大吼道：
　　“大师兄，你清醒一点儿。当年师傅根本就没有杀死妻子顾雪缘，后者当时就转世投胎到了孟家小姐那里。你之后见到的，听到的，都是一个人按照所谓的剧情，刻意制造的假象！”
　　干细娥听过徐洛魂与孟玥转述的那一场悲剧，对于其中的缘故与波澜可谓知之甚深，此时也忍不住透露“剧情”，希望能挽回大师兄的理智，进而避免一场战争的发生。
　　但是，顾代雪听到这等惊人消息后的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他收敛起脸上所有疯狂的表情，重新坐了下来，再平心静气地说道：
　　“我知道。我还知道，我对师傅徐洛魂的仇恨，是被那个女人催眠，深深植入到心中去的，如今成为我的执念。”
　　这一反转直接干懵了干细娥，她愣在原地，傻傻地问：
　　“大师兄，你都知道？”
　　顾代雪点头，云淡风轻地说道：
　　“是的，我都知道。雪缘姐姐其实并没有死，他去了异世界，然后重新转生回来，成了孟玥。”
　　干细娥傻眼了，这什么情况？
　　顾代雪自顾自平静地说下去，仿佛说得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我之所以会如此发自肺腑地仇恨徐洛魂，原因就在于被那个女人催眠后，引爆了原身对于亲兄长被血影所杀的仇恨。”
　　干细娥知道这段公案，有些不知所措地呢喃着：
　　“那怎么会……”
　　不等她说完，顾代雪开口打断，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那天之后，我确实因为催眠的原因，加之误解了师傅杀死了姐姐，所以在满心仇恨中，代血这个原身和从异世界穿越而来的武器相互吞噬融合，进而诞生出了现在的我。”
　　“也就在那时，催眠解除了，我知道了一切的真相，还有藏在背后的剧本。”
　　“剧本？”
　　干细娥念叨咀嚼着这个熟悉名词。
　　顾代雪抬头看着天花板。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看着天花板后面的苍穹。
　　“是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其实只是一个剧情中的反派角色，用来给师傅制造麻烦，给他舞台表演的道具而已。”
　　“我的仇恨因此而存在，也注定会因为师傅而烟消云散。”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意志，或者说命运。”
　　顾代雪收回上抬的视线，直视着干细娥，平静说道：
　　“本质上说，师傅、我、还有你，都是这个名为世界的剧本中，一个努力表演，却又微不足道的角色而已。”
　　他轻笑起来，这个笑容却比他所有的表情都要更加恐怖！
　　“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木偶而已。”
　　“会动的木偶。”
　　“会因此而爱，也会因此而恨的木偶！”
　　他如此自嘲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