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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三年(1874年),洞庭湖的稻田间已是一片金黄,湖水拍打堤坝,泛着层层波光。十余年的岁月让李家垸更加繁荣安定,稻谷连年丰收,垸丁队练兵不辍,水匪不敢近前。李文渊站在堤坝上眺望远处,脸上却并无满足的神色。若想真正让李家繁荣,还必须另寻出路,将书香与人脉播撒到更远的地方。他的目光,落在了江陵城。
江陵自古便是湖广重镇,通江达湖,商贾云集。李文渊曾随湘军征战江陵,熟悉这里的地势与人情。他李文渊思忖良久,与柳如兰商议:“垸中虽已安定,但咱们的路不能只止步于堤坝边。江陵人脉兴旺,商路通达,若能在那里设一间书舍,不仅能让天衡和垸中的孩子读书,也能为李家交结士人。”
柳如兰端坐灯下,捧着一本旧书,听后微微一笑:“书舍是好主意,但名字与用处须慎重。书,不只是给自己读的,也要育人;舍,不是单为李家设的,更该连结四方。”
李文渊目光一亮,问道:“如兰,你觉得该如何起步?”
柳如兰轻轻合上书,目光柔和却透着坚定:“稻谷是根,书香是魂。若要扎下根、传下魂,书舍必须耕读并重。孩子们要读书,也要懂稻谷和水的道理。田连根,文连魂,这样才能让江陵的人信服。”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书舍不仅是家族的延续,更是垸地的延续。它不是单纯的学堂,而是湖乡文化的根。守住这个根,连起外界的魂,李家才能在江陵站稳。”
李文渊顿时恍然大悟,向柳如兰一揖到底:“如兰之言,真是点醒了我。稻与文齐立,耕读并重,这便是书舍的根本。”
柳如兰笑着取来一张纸,提笔写下“耕读并重”四字,将纸递给李文渊:“带上它。不论是教垸中的孩子,还是联络江陵的士绅商贾,都得有根有魂。”
一旁的李天衡刚满十二岁(虚岁),听到父母的对话,眼睛一亮:“爹,我能一起去吗?”
李文渊看着儿子,目光里带着欣慰:“当然,你跟着去,读书,也学着长见识。”
从洞庭湖入江的航路水波浩荡,船只逆流而上,渐渐离开洞庭湖的宁静,进入长江的繁忙水域。两岸码头不时传来号子声和商贩的叫卖声,货船装满稻米、丝绸、盐块,往来如梭,仿佛将湖乡的富饶织成了一幅壮丽的画卷。
经过数日行船,江陵城的轮廓渐渐显现。城墙高耸,城门口旗幡招展,河道上的繁忙景象让初次远行的天衡看得目不转睛。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满了码头,船夫和搬运工吆喝声此起彼伏,货物堆积如山。
“爹,这就是江陵吗?”天衡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惊叹道。
李文渊站在船头,眼中透着笃定:“是啊,江陵自古便是湖广重镇。你看,这里的路,不只是稻米的路,也是书香的路。咱们来江陵,不光是为李家立书舍,也是为垸地的稻谷找出路。”
码头上的人流让人眼花缭乱,有来自湖广的粮商,也有操着吴侬软语的丝绸贩子,甚至还能看到几个操着洋腔的外国人,他们背着箱子,摆弄着陌生的器具。一切都显得既繁忙又新奇。
“江陵果然是繁华之地。”张小槐感慨道,眼神中满是向往。
李文渊指了指远处一座高耸的楼阁,说道:“繁华也好,富饶也罢,归根结底要靠人心和文化。咱们书舍要扎根,就得找到真正的连接点。”
他们在城南找到一处院子,紧邻一条河渠,背靠一片竹林,安静中带着几分通达之气。院子的主人是江陵城的徐员外,五十出头,面色白净,头发一丝不乱,身穿洗得干净的浅蓝色长衫,腰间别着一枚旧玉佩,动作间透出几分精明的讲究。他虽年近半百,却气色极好,微微发福的身材让他看起来颇为富态。
徐员外是江陵城南一家米行的东家,以经营稻米起家,财力虽不及城中的大盐商,但在米粮贸易中却有不小的名声。他与李文渊初次见面时,言辞中透着一股江南商人的圆滑与谨慎:“李老爷曾随湘军征战,又为家乡稻米奔波,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只是这院子年久失修,若非是讲学办事,恐怕未必能有好的前景。”
他的语气既有试探,又带着几分审慎,暗中观察李文渊的态度。
李文渊却坦然说道:“徐员外,我此来江陵,并非为利,而是为稻谷与书香立一桥梁。李家垸的稻谷要走远,根基却在读书传道。既然这院子正合适,您若信我,我们定不负您的信任。”
听闻此言,徐员外轻抚胡须,目光微微一亮:“李老爷虽身挂游击武职,却肯为稻谷和书香奔波,这份胸怀,令人敬佩。既如此,江陵城南又多一处学堂,也是好事。”他虽将院子以低价租出,却暗中让管家留意书舍的发展。
随着耕读书舍逐渐兴旺,徐员外开始对这位湘军出身、目光长远的垸地主人刮目相看。他多次带女儿徐秀如到书舍“赏学问”,并借此机会与李文渊加深来往。徐员外虽精于算计,但骨子里对文化颇为敬重,他私下评价:“李老爷虽出自乡土,却能耕读并重,有文人气节。这样的家族,倒真值得结交。”
李文渊带人将院子整修一新,院门正中挂上了一块匾额,上书“耕读书舍”。他亲自写了几幅对联贴在廊柱上,其中一幅写道:
“稻香连书香,湖乡通远乡。”
李天衡站在门前仰头看着匾额,问道:“爹,‘耕读书舍’是什么意思?”
李文渊摸了摸儿子的头:“耕田是根,读书是魂。只有耕田种地,才能养活自己;只有读书识字,才能走得更远。咱们的根不能离土,魂也不能没书。”
耕读书舍开办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陵城,李文渊将书舍定为“耕读并重”,既教垸地来的孩子诗书,也教他们实用技艺。他从江陵当地请了一位名叫徐正堂的秀才来任教,又将柳如兰家中珍藏的几本书籍搬入书舍作为教本。
李文渊亲自从垸中带来了四个孩子,其中包括天衡。黄铁柱的儿子黄大山身材魁梧,弓法精准,话不多却稳重可靠;张小槐的女儿张杏儿聪明灵秀,撑船捕鱼样样拿手,性格活泼;王大牛的侄子王柱子憨厚勤奋,天生力大无穷。四个孩子加上一些城中的农家子弟,成了书舍的第一批学生。
徐正堂每日教孩子们念书写字,先从《三字经》开始,再讲《孝经》《劝农文》。每次授课前,他都会先让孩子们齐声朗读李家传下的诗:
“文华载天远,澄鉴书声传。良知求广学,万代靖家园。”
每当读到“万代靖家园”时,李天衡总是读得格外响亮。徐正堂笑着点头,对学生们说:“稻谷养家,书香传家。你们既要勤于劳作,也要勤于读书,这才是耕读之家该有的样子。”
书舍除了教书,也教授实用技艺。黄铁柱偶尔会教孩子们射箭,让他们学会保护家园的本领;张小槐则带着几个男孩学着修船绑网。这些新奇的课程吸引了不少周边百姓,他们不仅愿意将孩子送来,还纷纷与李文渊攀谈,提出合作的想法。有一家米商听说李家垸的稻米颗粒饱满,主动表示愿意收购;一个船夫则邀请张小槐去码头看看如何改良船只。
秋日的江陵带着几分湖乡的清凉,耕读书舍虽设立不足一月,却已成为城南的一抹新景。清晨的读书声沿着竹林与稻田传开,书舍里,学生们专心抄写《孝经》,偶有风吹竹影,沙沙声更显宁静。
突如其来的喧哗打破了这片安静。书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几个地痞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是江陵一带恶名远扬的麻六。他叼着旱烟,目光横扫院落,语气不善:“这书舍倒是挺气派,可你们开这儿,问过我麻六没有?”
负责书舍后勤的黄铁柱闻声而出,拦在几人面前。他虽年纪不轻,但身形依旧健壮,眉宇间满是坚毅。他沉声道:“书舍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有官契为凭。几位若有事相商,请说清楚,别吓着孩子们。”
麻六吐了口烟,嗤笑一声:“官契?在江陵这地界,我的规矩比官契更管用。想开书舍?得交‘规矩钱’,不然,明天你这匾就得换成我的名字!”
黄铁柱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忽听得一声清朗的声音:“铁柱叔,您先退下,这事交给我。”
李天衡从后院缓步走来,青布长衫随风微拂,眉宇间既有年轻人的沉稳,又带着几分锋芒。他站定在黄铁柱身旁,目光冷峻:“麻六,你知道这书舍为何立?”
麻六不耐烦地挑眉:“不就是教书的地儿,讲什么规矩?”
天衡淡然道:“书舍教人读书守田,护的是湖乡的根,连的是垸地的魂。今天你要闹事,先问问我的弓。”
麻六闻言一愣,随即大笑:“你个书生,还想来硬的?那就试试!”
天衡不再多言,从黄铁柱手中接过一张长弓,取下一支箭,搭弦拉满。弓弦拉紧时的低鸣压住了所有人的呼吸。片刻后,箭矢破空而出,直射向院门前的一根木柱。箭头深深嵌入木心,箭尾微微颤动,发出低鸣,震得木屑四溅。
麻六一伙人愣住了。箭矢的力道与精准让他们彻底明白,眼前这个年轻少爷绝非书生无力之辈。麻六咽了口唾沫,试图维持镇定:“李少爷,您厉害,这事咱不争了,打扰了……”
天衡神色未动,冷冷说道:“滚。”
麻六强挤出几分笑容,连连点头,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跑出书舍,再不敢回头。
书舍渐渐成为江陵城的一处文化中心,稻香书声远近闻名。每逢初一十五,柳如兰会亲自来到书舍,与当地的命妇小姐论诗谈书,分享家族传承的教化之道;李文渊则在正堂设茶席,与沙市、江陵的商人们商议粮米的价格与运输路线,既探讨稻谷的去处,也寻求湖乡发展的新机遇。
书舍廊下悬挂着稻穗和经义书法的字画,一面代表着李家垸赖以生存的根基,一面象征着书香世家的传承之魂。来往的乡绅学子和商贾百姓,无不对这独特的耕读气象心生敬佩。
年末,书舍举办了第一场诗会,向垸中与江陵城的孩子敞开大门。孩子们在书堂里吟诵对联、诵读诗篇,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竹林与稻田之间。李天衡执笔写下了一副对联,挂在诗会正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稻香湖畔家园固,书声江陵士气扬。”
少年的字迹如刀刻般遒劲,气势雄浑,正如他意气风发的锋芒。诗会圆满结束时,许多乡绅感叹:“此联承湖乡之根,振士子之魂,堪称少年胸怀家国的写照。”
光绪四年(1878年),李天衡年方十六(虚岁))在江陵参加童生试,以一篇《湖乡赋》脱颖而出。这篇文章既融入了洞庭湖的自然之美,也诉说了家族的耕读理想,深深打动了主考官。文章有云:
“洞庭水阔,稻浪千重,浮光跃金接天色;湖乡道远,书声四起,耕读并重育才人。莫言农事浅,三分沃土亦关天下;但教诗书深,一卷清风足传家园。”
赋文中将洞庭湖的景色与乡土情怀结合,既有对自然景致的刻画,也展现出耕读并重的理念:
“湖水浩荡,潋滟千顷,舟行稻影间,风送书声远。竹林深处,孩童念三字以知忠孝;堤岸之旁,农夫理水田而话民生。小垸立足,根植沃土连四乡;书舍起声,魂牵风雅通八方。”
主考官看后赞叹:“文章虽幼,志气尤贵。以湖乡之景,载儒学之魂,此子将来,不止可兴一乡,亦可兴一门。”
消息传回书舍后,书舍一片欢庆。黄铁柱捧着一壶新酿的米酒,小心翼翼地递给李文渊:“主家,这事该庆一庆,您也该高兴高兴。”
李文渊接过酒,沉静地说道:“天衡功名在身,不只是他的事,也是你们的功劳。你们教射箭、练堤防,帮着撑起了书舍的半边天。”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天衡:“有功名只是起步,接下来守住书舍、护好根魂,才是重头。”
天衡端起茶杯恭敬一礼:“父亲放心,书舍是李家的根,也是垸地的魂。我一定会守住它。”
人群中,徐秀如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天衡的身影。今日的他一身素雅长衫,眉目沉毅,眼中却满是家国责任。他刚才举杯时的姿态如松如竹,举重若轻,语气里透着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决。秀如的目光落在天衡身上,心中浮起些许无法言明的情绪。
她低下头,不让人看到脸上的微红,却掩不住心中轻轻的叹息:“他不仅是书舍的少东家,更是能守住家业、肩负重担的人。他的根扎在湖乡,而他的志向却远不止于此。”
徐员外在一旁轻抚胡须,察觉到女儿的神色,目光里带着几分了然与欣赏。他转头看向天衡,心中默默念道:“这样的书香人家,或许正是她的归宿。”
秀如抬头看向满院的欢庆场景,学生们簇拥着天衡,连随从的子弟也满脸崇拜地围在他身旁。欢声笑语间,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天衡的身影上,仿佛再也挪不开眼。
这夜,书舍灯火通明,欢庆延续到深夜。而秀如独自坐在廊下,望着天边弯月,心中默默想着白日间的情景。她轻声念道:“这样的湖乡,这样的他……如果真能留在这里,为他守住这片根与魂,也许就是我一生的归宿。”
欢声渐散,夜风微凉,书舍的灯火依旧温暖如初,映照着所有人的希望与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