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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伴随怎样的哭声,他孤独地降生在这个冷酷的世界。
如果能预知未来的命运,他宁愿留在奈何桥帮孟婆熬汤,也不愿来到这个世界。
可惜,他像被炸得焦糊酥脆的西门闹,被牛头和马面挟持投胎转生到人间。
听母亲说,生罗旭的那个上午,她还在田里干农活。突然,肚子里传来阵阵剧痛,温热的羊水顺着裤腿留下来。她惊恐地呼唤丈夫,瘫倒在黄灿灿的麦田里。
“他娘的,臭婆娘!做屁大点营生还偷懒!”丈夫拎酒瓶钻出树荫,甩她两记耳光。
罗旭觉得,没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只能靠祖祖辈辈口口相传来延续它的生命。
然而,人们不愿长久铭记平庸乏味的凡人史。所以绝大多数人的事迹,都消失在子孙后代的记忆里,消失在历史厚积的尘埃里,消失在亘古无垠的虚无里……
他的很多记忆,来自于母亲的描述。那里凝结满仇恨,长出带毒刺的荆棘。
母亲恨这个男人,恨他嗜酒如命的贪婪,恨他不可理喻的野蛮。他喝醉酒拳脚相加狠揍软弱的妻子,耍酒疯提着屠刀威胁衰老的丈人……他是流氓,他是恶棍,他只会窝里横!
由于早产,罗旭生下来还不到五斤。母亲虚弱地躺在土炕上,透过汗湿酸臭的被窝,听到从罗旭瘦小身体爆发出的哭声,像是对这个世界无助的呜咽,怯懦、悲伤、绝望……
那绝望,也是她的绝望。没有希望的家庭,诞下没有希望孩子。这是谁的错?
铅灰色的天空,使世界变得沉重。那个晦暗的下午,苍穹肆意挥洒下悲悯的眼泪。雨滴敲打着窗棂、敲打着窓纸、敲打着玻璃……她望着窗外的雨,感到痛彻心扉的绝望。
三个月时,母亲就没有奶水了。因意外怀孕,她失去了乳汁。她让丈夫进城买奶粉。醉酒的丈夫骂骂咧咧,直到晚上才醉醺醺回来,丢在她枕边一袋红塔牌全脂加糖奶粉。
吃完这袋奶粉,罗旭就只有喝小米粥或玉米糊。因此,他长得比同龄孩子矮小。
每个家暴的男人,都是妻子的噩梦。母亲没有要那个孩子,她含泪将孩子流掉。没有去医院,而是通过最笨拙的方式。对于贫困的魔窟,有这个可怜的孩子还不够吗?
“旭儿,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你的命运……”
他是母亲的全部希望,支撑母亲艰难困苦地活下去。他夜以继日地刻苦读书,看着母亲美丽的脸颊生出皱纹,看着母亲漆黑的鬓角染上白霜,看着母亲挺直的腰杆变得佝偻……
然而,贫困的生活始终没有改变。父亲依然会打她,乡邻依旧会嘲笑她。
可是,命运用冰冷的手拂去她的泪痕,让她看到自己心血浇灌的青苗,已经长成可以依靠的大树。她的儿子,从小就是村里学习最好的孩子,也是第一个走出山村的大学生。
车窗外,可见红瓦白墙的房屋。不知何时,破旧的村庄焕发崭新的面貌。
他期待看到母亲,又害怕见到父亲。这种矛盾心理,在他的脑海翻滚。他从母亲那里得到全部的爱,也继承了全部的恨——对父亲的恨。这种恨,像附骨之疽,蚕食他的灵魂。
冰冷的记忆,总会有些温暖的瞬间。有洪厚的声音告诉他,不要带着仇恨活。
记忆里,一张黑红色的脸,经过风吹日晒,形成犹如老树皮般沟壑纵横的皱纹。那张脸像罗中立的油画,铺满他的整个记忆,形成他脑海里生养众多的黄土地。他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生长,长成一株生命力顽强的红高粱——那是祖父的脸,也是他童年美好的记忆。
“人应该知足,嘿嘿,知足常乐嘛。”祖父生前常坐在院门外光滑的石墩上,往羊腿旱烟锅里装好烟丝,点燃后悠然抽口烟说:“不要恨你父亲,仇恨会毁了你的生活。”
“可是,他总是打母亲,还打我……”
“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也不要让他的生活毁掉你的人生。”
“我不懂……”他垂下头,用秸秆划着地上的泥土。
“旭儿,爷爷小时候被日本人抓去放马。那时我才八岁,骨瘦如柴,只能吃观音土充饥。因为饿得厉害,我偷吃喂马的豆饼,被几个日本兵用枪托打得昏死过去。他们用尿把我浇醒,又用马鞭子不停地抽我。我身上皮肉血渍烂衣服粘在一起,倒在泥地里又饿、又疼、又怕。那时,我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有降生到这世上……”
“那不是旧社会吗?我的不幸,源于我的父亲!”
“旧社会苦呀,兵荒马乱的年代,贫苦人的命就如草芥。当年你曾祖父带着我走西口,沿途都是饿死的人,还有被割去腿肉的尸体。”爷爷从石墩上磕掉烟灰,重新装满点燃:“熬过去就好嘞。爷爷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娶妻生子,还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
“爷爷,您就不能劝劝我爹,不要让他打我妈!”
“唉,都是命!”爷爷轻轻摇头,眼神弥漫痛苦与无奈,“我也没办法——”
命,什么是命?它为何要如此戏弄穷人,如此凌辱可怜的女人!
罗旭感到愤懑,更感到屈辱。贫穷带来的屈辱。他憎恶贫穷,觉得它是个欺软怕硬的魔鬼,总是找穷苦人家的麻烦。对于富贵人家,它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只能讨好地“汪汪”叫几声,然后欢快地追逐富人丢出的肉骨头;对于贫苦人家,它像条凶相毕露的狼,总是凶狠地“嗷嗷”嗥几嗓,然后凶残地扑向穷人仅剩的皮包骨,吃人不吐骨头。
大学期间,他在学校图书馆阅读大量书籍。他认为孔子夸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才是读书人应该效法的楷模。可是,面对富贵逼人的同学的鄙视,他感到自己始终无法成为“安于贫而乐于道”的君子。
他只感到屈辱,“笑贫不笑娼”的屈辱。这种贫富差距,使他总会想起细雨中取高粱面馍的孙少平。他不会向命运低头。他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改变母亲的命运!
孩子扯开破锣嗓子嚎哭起来。罗旭抬起头,看到穿花格子棉袄的妇人已整理好衣服。她用略显粗糙的手指理了理头发。听到孩子嘴里嘟哝“呶呶”,她没听清,俯下脑袋。
一股焦黄的童子尿,带着浓重的骚味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犹如一条黄色喷泉落在车厢。水柱在地上激起四溅的水花。邻座几位乘客慌忙抬起腿,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
“哎,哎——”女乘务员纹着两条粗黑眉毛,满是褶皱的三角眼里射出不悦的光。她将一只丢满垃圾的黑色塑料桶扔过去,恰巧接住孩子飞落的尿液。她尖着嗓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什么玩意儿,好狗都不随地撒尿哩!这是公家的客车,不是公共卫生间!”
妇人臊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连声说:“同志,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呵呵,童子尿嘛,有什么好嫌弃的。谁还没个呺(小)啊……”满嘴牙掉去大半的老妪见妇人不好意思,边擤鼻涕往鞋底上抹边说:“闺女,这是带着蛙(娃)回娘家吗?”
“嗯,回娘家……”妇人红着脸低声道。那孩子收了尿,舒坦地哼哼,并不理会车厢里喧嚷的众人。他扭动开裆裤内发红的小屁股,心满意足依偎进母亲怀里。
“你家侽(男)人没跟着回来?”老奶奶打个响嗝,意犹未尽地问。
“没,他没回来……”妇人脸红得像熟透的螃蟹,恨不得将头埋进裤裆里。
老妪看出妇人的困窘,转而夸她怀里的孩子:“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鼻娘(梁)挺直、两腮有肉……嘿嘿,一看就是富贵犟(相),将来肯定有出息,有出息……”
他想起鲁迅的短文,一家生男孩,贺客都送祝福。有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这句实在的“混帐话”,才是孩子的“必然”。
他望向山坳间的建筑。无意间听到后座聊天,“外面花花绿绿建得是啥?”“这呀,听说是智三毛建得田园牧歌综合体,里面能采摘、能钓鱼、能买野味,还能带小孩子玩儿。”“这地方有人来吗?”“嘿,还别说,夏天时周边呼市、包头来得人还真不少哩……”
想法,无法摆脱的想法。他收回目光,见胖女人脸憋得通红,面目狰狞瞪着他。他不知哪里得罪了她,正自低头犯狐疑,听到从臃肿的身体下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屁响。那屁在拥堵的肠道内里百转千回才钻出来,带着满肚子的屎臭味直钻进他的鼻孔。罗旭猝不及防有此变故,深深将那屁吸进胸腔,只熏得他喉管里翻江倒海,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捏起鼻子,看着封死的玻璃,有种无处可逃的绝望。他慌忙站起身,长长吐口气,感觉整个空间都弥漫令人窒息的屁臭味。他将脑袋不停旋转,想吸口没有异味的空气。
无意间回头,看到后座穿着洗旧羽绒服的女生,正有意无意朝这边望过来。
那女生秀美的面颊上,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双眼睛像清冽的山泉,泉水中倒映着美丽的星辰。长长的睫毛在泉中投下暗影,犹如绿叶衬托出黑色郁金香般的眼瞳。她的脸宛如用白璧无瑕的美玉雕琢。挺直秀美的小鼻子下,带有玫瑰花瓣纹理的双唇,宛若温润细腻的粉彩瓷器上,点缀一枚芬芳诱人的红樱桃。怎么会是她——蓝雨桐!
罗旭感到五雷轰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可是,哪里有地缝供他钻!
唉,这世界,有污秽,也有美好。那洗旧的羽绒服,掩盖不住女孩浑身散发出健康的美。他偷眼瞄着污浊空间里莲花般的女孩,感觉灵魂犹如一只轻盈的蜂鸟,不由自主落在娇美幽香的花瓣。他的心在胸腔不安分地怦怦乱跳。因为这是他高中时就暗恋的女生!
那胖女人诧异盯着坐立不安的罗旭,粗声问:“怎么,尿急呀!”
“没,没有。”罗旭颓然望着胖女人,所有雄心壮志都随那个屁烟消云散。他像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因纽特小孩,孤单地随浮冰漂流,却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