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赢牌
　　连队两年前，也就是犁地有了东方红拖拉机，插秧有了插秧机，锄草有除草剂，喷药有农用飞机，收割有康拜因，庄稼从收到种，基本上实现了机械化。搬运拉货的胶轮车，在十年前替代了大木轮的勒勒车，如今，自己又被拖拉机、手扶拖拉机替代了。连队马号里的马、耕牛、奶牛，早在两年前就基本上卖完了。只剩了几头年龄大，牙口不好，没人要的老牛马。从那以后，连里人再也没喝上一毛钱半公斤的牛奶了。
　　连里的毛驴，也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三个羊圈各留了一辆毛驴车。三个羊圈，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连队就是它们的中心。
　　每个羊圈，离连队都有一公里多的路。放羊的人家，给牲口拉草料，下连队给人拉面粉，买点小百货什么的，有辆车，方便些。于是，毛驴车才有幸留存下来。肉，总是要吃的。而且，连队猪圈里的那些猪，要死不活的，总喂不大，吃肉，主要得靠三个羊圈。
　　其他两个羊圈，没一点来往。而康雁翎和萧梦迪一个班，雁翎的弟弟妹妹，又和她的弟弟妹妹一个班。虽是两家大人没什么来往，孩子们却逮着空就互相窜门。
　　“老K、皮旦！”的叫嚷声，“啪啪！”的掼牌声，只差没把屋顶掀翻！没人察觉萧梦迪的到来。
　　“吵啥吵？！妈呢？爸呢？！”萧梦迪大喊，“我的书呢？作业本呢？！”
　　“爸妈出去了。你的书，那——”塔里小声指指窗台。
　　“我红桃3，你们谁要？快出，快出！”萧梦桑晃着左耳边一个小鬏鬏，头也不抬地催着。
　　“米嘎嘎，刚才商店那边的那挂鞭炮，是你抢的吧？”萧梦迪望着对面桌前那个浓眉大眼的顽皮男孩子，心里的一丝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那当然！”米嘎嘎自豪地一扬两道浓黑的长眉，黑葡萄般的大眼里闪着顽皮，活脱一个漂亮顽皮的小马驹。
　　“雁红，你大姐没来？”她朝米嘎嘎边上那个高鼻深眼、低米嘎嘎半个头的腼腆小丫头问道。
　　“来了，在东东家呢！”雁红轻声答道，她比哥哥的头发更黄些，十几条细黄辫衬得小姑娘的漂亮脸蛋更是像洋娃娃。
　　她心里有些不快。每次下连队，康雁翎都先去英姿家。
　　“萧梦迪，你到里屋去！别吵我们！”梦桑冲她嚷。
　　“啥萧梦迪、萧梦迪的！叫姐！没大没小！”她朝妹妹，瞪起眼珠子。
　　“哈哈，叫你姐？你屁股白啊！”梦桑满不在乎头地，讥笑。
　　“你呀，没大没小的，早晚要吃亏！”她厌恶地皱皱眉。
　　“哈哈，我等着吃亏，我就天天等着吃亏呢！”梦桑头也不抬地笑道。
　　“好啊，你偷牌！小老太婆偷牌！”忽听得白净净、胖嘟嘟的蔡文彪大叫。
　　大家望去，穿咖啡色条绒外衣的彪彪，正按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手！那指缝间露出的是牌的正面。拿牌的是个又瘦又小梳两个小鬏鬏、一脸警觉的四五岁小丫头，比雁红还小几岁的样子。她其实五官不难看，只是嘴巴有点地包天，嘴又爱唠叨，于是，连队孩子们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个外号“小老太婆”，倒把她的大名金妮很少提起。
　　“没偷，你赖人！本来就是我的！”小老太婆面不改色，振振有辞。
　　“我看你趁别人不注意，在牌堆里抽出了那张方片2！就是前面我出的那张！”彪彪涨红了脸，也不示弱。
　　“我看彪彪你呀，才想偷牌！要不怎么就你看见了？！”瘦猴精一样的薄一苇大弟的蚊子把自己手里的一把纸牌藏身后，故意搅混水。
　　“算了，算了！这盘算了！阿拉重新发牌！”“啪——”地，米嘎嘎嘻笑着把手里的牌掼了一桌，他这次手气正臭。
　　“米嘎嘎，赖皮子！”梦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气恼地高喊，“重来重来！彪彪，这回你洗牌！这次大家眼睛放亮点，谁再偷牌，就让她在桌下爬三圈！”说完，瞟了小老太婆一眼。
　　“还要让他学狗叫！”米嘎嘎立刻附和。
　　“不玩了！”小老太婆的漂亮脸蛋白里泛红，气呼呼地离开了桌子。
　　“不玩拉倒！”梦桑眼皮也没抬一下。
　　“我也不想玩了。我老得下游，老供牌，老钻桌子！”雁红细声细气地噘着嘴。
　　“哈哈！”大家都笑了。
　　“离了你们，地球照转不误！塔里，你也先休息休息，在一边取取经！来，米嘎嘎、彪彪、蚊子，咱们四个杀他一盘！”梦桑一声令下，顿时，洗牌声、笑嚷声又起。
　　“小四、雁红，还有小老太婆，来，咱们去里屋大床上，抓羊拐去！”梦迪看着神情有点沮丧的雁红、嘟着小嘴的金妮，笑道。
　　她们刚走到床边，就听得一阵门响。
　　“萧梦桑，你姐呢？”伴着脆朗的笑声，和“咚咚”的脚步声，蔡卓雅和康雁翎一进萧家，便笑着大喊。
　　“在里屋呢！”
　　“就知道是你俩！”梦迪赶忙起身，迎进里屋，让座。
　　一面火墙将这间南北狭长的房子，隔为两小间。里屋比外屋稍大，光线更暗，因为，里屋的窗，是墙上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洞而已。
　　“萧梦迪，你知道了哇？”蔡卓雅拂拂用火钳烫得微卷的刘海，兴奋得声音都快变了调。
　　“知道啥？”梦迪试探地。
　　“她呀，一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康雁翎摸摸自己一头微卷齐肩的秀发，它们被两根黑绸蝴蝶结松松地束在两耳旁。
　　“我们要回上海了！这次是真的！你刚才没听到鞭炮声吗？”
　　“好像，听到了。”
　　“我妈说，真是做梦都没想到，真的能回上海了！”
　　“你们走了，还，还回来吗？”梦迪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妈说，黄浦江是没盖子的！”蔡卓雅白皙、娇美的脸上透着十二分的坚决。
　　“雁翎，你家呢？”
　　“我没听我爸妈提过这事。”康雁翎垂下眼帘。
　　“我想不通！前两三年前，咱们这里连包谷馍也不能想吃多少吃多少，你们没走。现在，又有白面馍，又有大米饭，敞开肚皮吃，你们又要走了？有菜有肉有米吃，你们还嫌不好！上海，到底好到什么程度？！”梦迪皱着眉，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同伴。
　　“啧啧，你呀！上海有高楼，有电车，有霓虹灯，有大饭店，有高高的百货大楼！哎呀，反正，上海和这塔塔里，是一个天来一个地！”蔡卓雅口沫飞溅地比划着。
　　“想象不出。”梦迪漠然地摇摇头。
　　“你想象不出的，多的是！”蔡卓雅更得意了。
　　“这么说，你家的五斗橱，小老太婆家的碗柜，还有叶奇家的红皮沙发椅，以后哈马斯要往我家跑啰？”梦迪拖长声调笑道。
　　“那有啥稀罕？！上海比那些漂亮得多的家具，有的是！”
　　“看看这一地的瓜子皮、沙枣核！这里是羊圈吗，还是猪窝？！”梦迪在里屋正带着两个小的在大床上玩抓羊拐，边和蔡卓娅、康雁翎闲扯，就听得外屋传来妈妈尖利的吼声。
　　外屋的孩子，顿作鸟兽散。
　　“你们三个短命鬼，又往哪里跑？还不快给老子滚回屋！”
　　“我们就在门口，透透新鲜空气，马上就来！”梦桑的川腔，引来门外哄然大笑。
　　“你们坐啊，平时也很少来！”刘竹影客气地招呼着，床上被子还没叠，真丢人。
　　“不啦，阿姨，我们也该走了。”蔡卓娅、康雁翎齐声道，站起了身。
　　“妈，我出去送送她们？一会儿就回来！”
　　“去吧，去吧！”刘竹影不耐烦地挥挥手。
　　嬉闹声远去了，屋里静下来。刘竹影索性蹬了鞋，衣服也不脱，又钻进了被窝，闭眼胡思乱想起来。
　　唉！真他妈的倒霉！
　　她睁着眼睛，连连叹气。
　　眼看那些上海人就要回自己家了，而且，是永远回去了！自己，却还得呆在这塔塔里！
　　转眼，快十七年过去了。
　　她那水嫩、白皙的手、脸，已被塔里木的风霜染成了浅麦色，不过，脖颈以下，膝盖以上，脱了衣服，那肌肤还是比她的四个孩子还白。萧长元是皮糙肉黑，孩子们则取了两人的中和。来时的齐臀长辫，成了现在的短辫。她的脸本是满月形的，加上这几年生活好了，不走近，几乎还看不出脸上的细纹。只是长年的大田劳作，加上生孩子时舍不得吃好的，落下一身病。前几年，风湿性心脏病严重时，连端碗水，手都要发抖。
　　那些年，吃的是包谷糊糊、包谷馍，却挖土、挑土、插秧、割麦、收包谷，样样都不拉人后。像有利于她这种小个子的活儿，比如拾棉花、剪羊毛，她还常常超额完成。她和那些大上海来的姑娘们一样，常常从清晨鸟叫做到半夜鬼叫，滑进嘴里的，常常分不清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
　　但，她还是不后悔。
　　她的血汗钱，源源不断从这里寄回队里，永胜公社八大队五小队，谁个不晓得她是队里最有出息的！家里添猪崽，大弟娶亲，拆掉草房盖瓦房…，桩桩件件，哪样不是她刘竹影出的钱？！家里不知道，这些钱，是她怎样从牙齿缝里抠的！好在，萧长元是好人，且他家的家境较好，除了春节，婆婆过生日，一般不表示。
　　换了别人，夫妻俩早为钱财打破头了！为寄钱，而双方遮遮掩掩、偷偷摸摸，一旦发现，恶语相加、拳脚相见，弄得头破血流、鸡犬不宁的人家，在连队是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