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鱼县城门外，一位嶙峋的老人蜷缩在城墙根下，谨慎地四下张望。四周与他同样衣衫褴褛的人要么几个人背靠着背似睡非睡，要么便在城门前徘徊，打算找机会偷溜进去。再确保无人注意到他时，老人举起一只手到嘴上打了个哈欠，另一只手迅速地摸进怀里，掏出来半张饼子，悄悄塞进袖管里。两只手在袖管里小心翼翼地将饼子再掰成两半，当他正准备偷摸地把饼子喂进嘴里时，却陡然发现一双圆乎的小眼睛正直直地看着他。
　　这是我们第三次遇上流民，这些流民都是长途跋涉，自西边而来。有家人的就相互扶持，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就找上一根竹棍支撑着走下去。少部分人应该还留有些家当，或是有安身的本事，或是还有亲戚可以投奔，总之他们的日子总算还可以过活，这些人总走在人群的前面，他们告诉所有人，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希望；还有些人或只剩一位老母，或只有几张饼子，又或什么都没有了，只在树下找些新鲜的嫩叶果子塞满口袋，他们只有沉默，只有沉默地走着，跟在人群的后面，去哪里？哪里都不是家。
　　我向老人和小孩子走去。那小孩正吃着一小块饼，老人则帮他打着掩护。
　　“敢问老丈，你们从何处来，可是家乡遭了什么天灾？”老人打量了我一番，没有作声，只是动了动身子，遮住小孩不被旁人看见。
　　那小孩咽下嘴里的饼，“大哥哥，我们自齐福县来。”他说话带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小家伙，那你们为何来这啊？你的爹娘呢，怎么只有你和祖父在这里。”
　　“不知道。我娘只让我跟着人多的地方走。她还叫我要活着。”
　　那老人打断道：“我可不是他什么祖父啊，我好心给他点饼子吃，你可别到处说啊。”
　　“我当然不会乱说。只是到底起了什么灾祸，平添了这么多人逃难。”
　　那大爷白了我一眼：“灾祸？打仗！”
　　我愣了一下，不再作声。
　　小孩子吃完了饼，便直勾勾地看着我。他那透亮的小眼睛和沾满泥土的脸蛋实在不搭。
　　我掏出钱袋子来，眼下我也帮不了他们，只能给他们些保命钱。
　　只是我刚拉开钱袋子，取出几枚铜钱，正准备递给小孩子，那老头却突然伸出手要来夺我的钱袋子，不过我高低是习过武的，左手迅速地捏紧钱袋子。他见抢不过我，便回过头朝那小孩子说：“快来帮忙啊，你不是要活着吗？”
　　我也不忍伤他们。可是动静太大，只听到某处一声：“他有银子！”周遭人群便疯了似的向我涌来，我一时已抽不开身子。直到护卫从人群中把我带出来，官兵又将我们带到县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老天已觉世间凄苦，少有降灾人间，如何有人不喜太平，偏要再添苦难？
　　“许望，得州人，可是你？”观鱼县令瞧了一眼师父递上去的过所，又抬头看看我。
　　“回县令，正是我家公子。”师父抢先答道，自出得州起，我们便用这假造的过所，“公子与我前往京城探亲，本想在贵县休整一晚，不曾想却遭流民抢劫，随行护卫为护公子周全不得已才出手伤人，还望县令大人明鉴。”说罢，拉我跪在堂前。
　　“哦？守城官兵只见你家护卫伤人，你说那流民抢劫钱财，可有证据？”
　　“禀大人，那时城门有许多百姓进出，定有人愿出堂作证，还望大人明鉴”那县令皮肤黝黑，眉眼深邃，嘴角挤出笑容，挤得眼睛快要只剩一条缝，更没人能看出他到底有何心思了：“好主意，不过这进出人员杂乱，想寻得证人恐怕得等上些时日。”
　　“还望大人通融，我与公子进京是去奔丧的，只怕是误了孝期。”我以前不知道师父还通晓这些世故。
　　他仍然笑盈盈地：“若实在没有证据，依我朝律法，你那几个护卫出手伤人，当关押二十日，至于你们，缴纳保金十贯，便可离去。”
　　我身上的银钱已被尽数抢了去，师父身上不过几百文钱，如今我们身上最值钱的便是我的玉佩了，可他只一句“县衙规矩，只收现银”便回绝了。师父说：“烦请衙役小哥前去当铺典当。”他却捋了下胡须：“拿朝廷俸禄当差的人，岂能给你们跑腿。”
　　几番僵持不下，我忍不住问：“大人，城外流民聚集，为何不放他们进城。”
　　他看向我，像是要把我看穿：“该放的已然放了，如今城外的皆是丢了过所之人，待查明身份，自会安置他们。”
　　我再问：“何时可以查明。”
　　“该查明时自会查明。”
　　我再抬起头看他，他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面庞瘦削，眼神戏谑，官帽大了一圈，隐隐一道疤痕，原来一副狡诈样。
　　“那敢问大人，是何处起了战事？”
　　他顿时眼睛睁大了些，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我，竟然又笑出了声：“余钧领望州守军叛降骊国，你原来还不知道？有趣，有趣！”
　　我应该知道吗？我看向师父，他只低头沉默。
　　师父和祖父到底有何事瞒我？此行匆匆目的又是什么？我还来不及理顺思绪，背后便传来爽朗的声音：“那十贯钱，我替他们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