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我站在讲台上，欣赏着台下那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摇头晃脑诵着课文，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起来。正值初夏午后，蜂蜜般温润的阳光斜斜从窗外均匀涂抹在他们的脸上，像一朵朵向日葵，油画一样。
　　除了一个孩子，苏紫凝。
　　琅琅书声在她那里好像并没有感染力。她只是坐在那里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整个世界名画般的构图被她的格格不入破坏掉，就像满汉全席被一颗沙子硌到了牙，我有些不悦。可还没点她的名字，下课铃又不合时宜的响起来。我叹口气，宣布下课：“苏紫凝，来办公室把作文发一下。”
　　这是我教学时创新的一个小心思。我不会只设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做课代表，而是每天都挑一个孩子临时负责收发作业之类的工作。紫光小学的小班制也让这个流动课代表制度实施的合情合理，班上30个学生，差不多一个月能正好轮一遍。
　　“紫凝，刚刚学的诗有哪些不理解的地方吗？”到了办公室，我并没有急于把作业本给她，而是先和她聊了会儿家常。
　　没想到这孩子低着头憋了很久，才抬起头怯生生的问：“遗民泪尽胡尘里，老师，流泪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呆住了。
　　流泪，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就如同流鼻涕咳嗽，明明是与生俱来的条件反射。我不由得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内秀的小姑娘，聪明，成绩数一数二，作文更是经常作为范本在年级里传诵；稳重，有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成熟。课间也不怎么和同学交流，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不是看课外书，就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静静发呆。
　　我甚至有些怀疑这是她的恶作剧，不然哪有人会问如此奇怪的问题，就像问蜈蚣走路时先迈哪只脚，微笑时先牵动哪块肌肉一样多此一举又无聊。可她眼底闪闪发光的求知欲告诉我，是我想多了。
　　“你没有哭过吗？”
　　她很认真的摇摇头：“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流泪过。”说罢，她又狡黠的歪着头看我：“老师，你还记得流泪的感觉吗？”
　　这倒把我问住了。是啊，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
　　我只好绞尽脑汁的组织语言：“流泪嘛……就是一种情绪释放的手段。比如你压力大，或者有些痛苦无法排解的时候，通过流泪，就能释放出一部分。”
　　苏紫凝的眼底突然跃动出希望的火苗：“程老师，也就是说，痛苦达到一定程度时，就能流出眼泪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上课铃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和她分别抱着半摞作文本，一齐朝教室走去。
　　之后的好多天我都在琢磨这个事儿。很怪，不止是那个问题，而是苏紫凝的奇怪表现。直觉隐隐告诉我：我以为自己一年的任教过程已经了解了他们，一群五年级的小孩子嘛，哪有什么复杂的心思。
　　现在我才知道，这种想法大错特错。对于这些孩子，我还了解的不够多。
　　果然。就在这件事发生的半个月后，门卫室老赵打电话，说有个家长要见我。
　　隔着大门，我远远就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朝我挥手，眯起的厚睫毛孔雀开屏般扑簌簌抖动开来：“您就是程老师吧？我是苏紫凝的奶奶。”
　　我客气的将她迎进校门，一路上，都是这位家长喋喋不休的声音，混杂着买菜的拉杆篮轮子滚过路面的噪响。
　　“你也知道的，现在小孩子啊就是玻璃心。现在条件多好啊，物质生活比我们那时候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程老师啊，你还年轻，没经历过我们那年代受的苦。想想我们当年啊，一个铅笔头都舍不得扔，本子是正面写了写反面，哪像现在？又是什么平板什么投影的，一代比一代的条件好，哼，倒是一代不如一代有出息了……”
　　“苏紫凝怎么这两天都没来上课？”我好不容易抓住她换气的档口，见缝插针的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
　　“她啊。”提起她，苏奶奶的语气不屑起来，“生了点小病，医生说得休养半个月。”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从买菜篮子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本子，“这孩子，非要说你程老师要收什么作业，非要我大老远的跑这么一趟。真是拿个鸡毛就当令箭，程老师，你管学生的手段够可以的啊……”
　　学校很小，校门口旁边就是校长办公室，对面没几步路就到教学楼的范围。眼看不少目光都纷纷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方向射过来，我有些尴尬：“奶奶，正好我今天没课，苏紫凝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她。”
　　她住了喋喋不休的嘴，狐疑的眼光朝我前后左右打量着，仿佛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们年轻人啊，就爱多管闲事。”她巧妙的转开话题，接着暴露出此行的真实目的：“学生奶的钱我们可是交满一学期的，正好来一趟了，我把这半个月的领回去吧。”
　　这么大老远跑来，原来只是为了这个，我哑然失笑。
　　食堂负责人自然是不同意她这番操作的。学校的奶源和附近奶牛场有合作，每天定好的量，哪有随心所欲提前支走半个月数目的道理。其实像苏紫凝这种请假时间比较长的情况，学校也可以临时协调，多出的钱款学期末再统一打回到家长的卡上。没想到她竟死活不同意，非要现在就取走半个月的鲜奶，要知道鲜奶的保质期特别短，如果不在两小时喝完，是很容易腐坏变质的。
　　“你们开学校的，挣没良心的钱，钱都不退……”
　　她的大嗓门吸引的不单单是校长，一群人挤在食堂门口凑着脑袋看热闹。见她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局势陷入僵持之际，沙校长爽朗的哈哈一笑：“多大点儿事儿，小庄，算算应该退多少钱。”
　　食堂主管小庄将计算器递了过去：“一共要退68元6角。”
　　叮的一声，这些钱就通过付款码，从沙校长的手机转到了苏奶奶的卡上。
　　拿到钱，苏奶奶果然闭了嘴。她很利索的就朝门口走去，临走前还不忘顺手牵羊一瓶鲜奶。小庄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嘴：“两小时内必须饮用完毕！”
　　终于把她打发走了。同事们都长舒一口气，可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回到办公室，我赶紧打开那个皱巴巴的作业本。里边是她写的作文，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哭出来了。只不过泪水，是红色的。”
　　我狂奔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医院，发了疯一般一个个病房的查找，终于在一个角落的床位找到她，小小的瑟缩成一团，手臂上缠满了绷带。
　　“这些都是你自己干的？你疯了！”我眼眶不可抑制的红起来，刺痛我的，不止那纱布下狰狞的伤痕。
　　苏紫凝倒是很平静。她抬眼凝视着我，小小年纪，我竟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老师，你也哭不出来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