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响起，她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手机，俏皮的吐舌头，“我妈。”
　　“喂。”
　　“今天你旷课了？珊珊说你下午没上完课就走了。一对一的老师也说你没去。筱莜，你到底怎么回事？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能不能认真一点，你这是对你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你是长大了，有自己主意，可我是你妈，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米饭都多。筱莜，妈妈给你做的规划都是为你好，是最适合你的，妈妈不会害你的。”
　　“妈，我在跟刘老师吃饭。”
　　“刘老师？”声音一百八十度转变，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知性的声音，“哦，那你跟刘老师好好吃，妈妈不打扰你们了，拜。”挂断了电话。
　　她挑眉，将手机放回到桌子上，无奈的看着我，“我妈就是这样，人前人后两个样子。第一次见我妈有没有被吓到？”
　　我摇头。
　　“我妈是我们家口才最好的人，基本可以口若悬河、口吐莲花，连续说几个小时不带喝一口水的。我妈就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正直善良的人，只要有人跟她意见相左，就一定是别人的不对，必须要聆听她的教诲。总之，我妈觉得她拥有这世界上的最终解释权，就算给了你直抒胸臆的权力，她也有一票否决权。”
　　说完，她沉默良久，“其实，我以前也像她一样。”她抬头，目光透过我看向远方。“康德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我生来就是个真理的寻求者，我感到对知识有一种贪得无厌的渴望，对在知识领域中有所建树有一种永无停息的热情，每当我前进一步，我就感到满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唯有这样才构成人类的尊严，我藐视过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卢梭使我走上了正路，这种盲目的偏见消失了，我学会了尊重人性，并且除非我相信自己的学术能给一切人以建树人权的价值，否则我将认为自己比普通劳动者远为无用。’康德的觉醒是，学问再好，方向不是帮别人，就是卖弄。口才再好，不懂尊重别人，就是自卑，因为害怕自己的学问得不到炫耀，害怕别人强过自己。于是将朋友、爱人、家人、同事，都当作征服的对象。”
　　她看我咽下口中的食物，邀我举杯。
　　“你很喜欢康德。”我与她碰杯，“所以你追寻自由。”
　　“没错。自由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
　　“你做到了。”
　　“还没有。唉，道阻且长。”她吃了个虾球，“所以你真的不再替我妈劝说我了吗？”
　　我摇头，“精确，是一件残忍的处事方式。糊涂，谁说不是一种高智商的生活态度。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对方不想被说服，那就永远说服不了她。”
　　她举手，“没错，说的就是我。”
　　我被她坦诚的动作逗笑，“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不想活在别人的嘴里，我想有目标的活着。我想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也想遵从心中的道德法则。”
　　“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没想到你的思想会这么成熟。”
　　“过誉了。成熟的标志是在表达自己的同时，亦体谅对方的感受，这一点我做的并不好。”
　　“你现在选择的路，不好走。”
　　“挫败也好，伤害也罢，总会成为过去，也都会成为浮云。只要我不用这些过去绑架自己的未来就好了。”
　　“如果选错了怎么办？”
　　“与其把精力放在对与错的判断上，不如放在解决问题上。就像小组项目，有人做的不对，你去做对，帮助解决就好了，犯不着证明对方是错的，还顺道羞辱对方。”她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眼神充满星光，“我觉得，生活中，解决问题远比计较对错更有魅力。”
　　我心中默默感慨她内心强大的信仰，在变幻莫测的世界里，有这一份信仰，可以在猝不及防时给予力量，在绝望的时候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电影中的一句台词，‘人这一辈子就是不断地放下，然而最痛心的是，我们都没与他们好好道别’，很适合你。”
　　她笑看我良久，缓缓说道，“也很适合你。”
　　我挑眉，“你弟弟说你是‘学魔’。”
　　“他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对学习走火入魔达到癫狂状态了！而且我也没有不做题会死掉好吧。我的人生有星辰大海，还有诗和远方，才不会成为刷题狂魔呢。”
　　“哦，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学魔’是这个意思，只知道是比‘学神’更厉害。”
　　“刘老师还研究这个呢。”
　　我摸摸鼻尖，尴尬地夹菜，“我也不是很了解。”
　　“那我就给你普及一下吧。超级无敌最强者就是‘学魔’，就像刚刚说的，对学习走火入魔，癫狂状态，不做题会死掉，哈哈，这绝对不是我。接下来是‘学神’，高大帅气，青春靓丽，不食人间烟火，天天游走在高难度的练习册当中却依然风华正茂。”她双手变成兰花指，捧着自己的脸，“这个说的就是我本人。”
　　我被她可爱的表情逗笑。
　　“‘学霸’嘛，说的就是你们书苑董子墨那样的人。属于隐匿在人间有头脑的高智商人物，社交范围广泛，融合契合度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高端大气上档次。”
　　“你认识子墨？听上去你对他评价很高。”
　　“嗯，以前跟他一起参加过模拟联合国的活动。他情商、智商都很高，而且底层知识逻辑非常好，大多数人都是点状或者线性学习，他是面的，总体的知识架构不错。”我点头，“那你是怎么学的？”
　　“我啊，空间立体螺旋上升的学。”她喝了口水看着我眼睛，“其实我不喜欢学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看过的东西怎么都忘不掉，这件事情困扰了我好久。”
　　“什么都忘不掉吗？”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给我的错觉，我竟然看到她平静温和的笑脸上隐约透着一丝痛苦。
　　“不仅会从这些事情中轻易找到抽象性，而且会记住每一帧发生的事情。6岁之前我没好好睡过一天，只要闭上眼睛，白天发生的事情就会在脑子里重演，看过的每一本书也会在脑子里蹦出来，还会听到书中的对话。每天我的脑袋里会听到各种声音，真的很吵。”
　　“很多人会羡慕你的这种能力。”
　　她摇头。“遗忘才是自然规律。”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把他们都封存起来了，就像一个基因链，分门别类。”
　　想到张子睿的早慧，我不确定的问，“这是你们家族遗传吗？”
　　她摇头，“只有我。”
　　这种孤独应该没有人能与她感同身受吧。
　　“刘老师，你在可怜我。哈哈，没必要。我同样也获得了很多快乐。”
　　她的眼眸深不见底，希望她可以在阳光下活得肆意洒脱。
　　“你喜欢你弟弟吗？”
　　“他是我们家庭的一份子，不管我喜欢喜欢我都必须要接受。”
　　“他很崇拜你。”
　　“嗯。我值得。”
　　被她这副自信的臭屁模样感染，心情连带着轻松了许多。“子睿应该也算是‘学霸’吧，他的成绩很好。”
　　“他啊，顶多算是‘学痞’。”看我有听没有懂，她为我解释：“上课睡觉，下课玩闹，但他们的成绩仍然很好。”
　　我点头了然，“子睿上课睡觉吗？才三年级。”
　　“天天捧着理想国看到半夜，白天不困才怪。”
　　脑海中映射出一个小男孩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用软糯的手指头皱着眉头翻阅的画面，忍不住笑出声。
　　“他说你四年级看完的理想国，他在向你看齐。”
　　“我知道。他没必要把自己活得这么累。”
　　“你觉得他活在你的阴影下？”
　　“嗯。”她挖了一口小蛋糕，满足的砸吧了下嘴，“我只是用眼睛看，大脑会帮我处理信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理解的更深刻。”
　　“所以，你不参加高考的原因，是他。”
　　她顿了一下，没有言语。
　　“考的好，你担心会成为他穷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屏障。”我叹息道：“张筱莜，你选择了一条你人生中最难走的路。”
　　“嗯，我知道。”她这次直视我的眼睛，认真的说：“这就是生活啊。心怀最大的善意在荆棘中穿行。即使被刺的遍体鳞伤，我，亦不改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