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陈更躲进书房，他习惯了夜里一个人在电脑上看电影，或是用手机浏览论坛。
　　陈更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的蒋小蔓，他在论坛里不小心点到直播间的广告插件，进到蒋小蔓的直播间。彼时的蒋小蔓刚刚加入传媒公司，由一名私人主播注册为公会主播，她的网络昵称叫做“蒋哈哈”。
　　假如只以长相而论，蒋小蔓算不上美得不可方物，但她有种无所畏惧的天真感，这是让人过目难忘的特质。天真并不是和年龄有关，而是人的本性里散发出来，所以才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
　　陈更以游客的身份在蒋小蔓的直播间逗留几分钟后，便决定下载直播APP，他给自己取的昵称很简单——零零零。
　　蒋小蔓说：“欢迎零零零来到我的直播间。”
　　蒋小蔓的直播间里，除去陈更，只有藤原和情深刺骨两个人在。
　　藤原说：“你要出去和别的主播视频PK。”
　　蒋小蔓托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不敢去PK，输得太惨了。”
　　藤原说：“输也要去，多PK才有机会遇到更多人，才会有人给你多刷礼物。像你这样直播一天才赚几十块钱，有什么意思！”
　　情深刺骨说：“咱们不去PK啊，这样在直播间聊聊天挺好的。”
　　蒋小蔓叹气。
　　藤原说：“哪有你这样的大哥，不让主播出去PK，你看看她的礼物榜单惨的要死，你一周只给她刷了六百多块钱礼物，居然是榜一！”
　　情深刺骨说：“你有能耐你刷啊，你不刷，就会瞎逼逼。”
　　藤原说：“嘁，你这是什么大哥，是怕她出去PK遇到土豪粉丝吧。”
　　蒋小蔓说：“哎呀，你们别吵啦，直播间本来就没什么人，你们一吵架就更没人了！”她点开直播间详情，发现陈更还在，遂说道：“咦，零零零你还在啊，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陈更说：“我随便看看。”
　　蒋小蔓点开陈更账号详情，看到陈更既没有关注任何主播，也没有消费信息，明白陈更是个新注册玩家。公司的运营讲过，在直播平台上消费等级越高的玩家，意味着被主播欺骗的次数越多，便越难哄到礼物。反倒是新玩家，没有经验，更容易搭上关系。
　　蒋小蔓问：“你为什么叫零零零啊，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啊，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叫零。”
　　“那你应该叫零，而不是零零零。”
　　“是因为我有个朋友结巴，他喊我的时候就是零…零…零，我为了照顾他，所以就直接叫零零零了！”
　　“哈哈哈……”蒋小蔓笑得整个身体都仰倒在椅背上。
　　蒋小蔓放肆的大笑，陈更忽然明白了她网名的由来。她笑得太放肆，以至于让陈更也跟着牵动嘴角。
　　“哦，原来是因为这样大笑，你才叫蒋哈哈啊！”
　　“对啊，是我闺蜜给我取的外号。”
　　“你生活中也这个样子吗？这么开心。”
　　“差不多。”蒋小蔓话锋一转，“嗳，零零零，我们聊这么半天，你都还没有关注我呢！”
　　“怎么关注？我不懂，第一天看。”
　　“你手机屏幕左上角有一个小心心，看到了吗？”蒋小蔓在镜头里用手指向右上角，“点那个小心心就可以关注了，关注我之后，我每天开播的时候你就会收到提醒，就可以来看我了。”
　　陈更点了关注。
　　蒋小蔓举起双手在头顶比了一个心形，歪头道：“谢谢小哥哥的关注。”然后握拳做了一个祈祷的样子，撒娇地说：“那，你都关注我了，要不要加入我的粉丝团呀？”
　　“怎么加入粉丝团呢？”
　　“还是刚才小心心那个位置，现在变成+了，点+就可以加入粉丝团了！”
　　陈更点“+”，提示加入粉丝团需要一元钱。
　　“哦，入粉丝团要钱，我是新注册的账号，上面没有钱。”
　　“嗯…”蒋小蔓又撒娇，“你为了我一块钱都不舍得花吗？”
　　陈更是一个自尊心很重的人，可有些时候，自尊心便有些不合时宜，此时，在蒋小蔓的直播间便是这样。陈更拗不过面子，充值了6元钱，加入了蒋小蔓的粉丝团。
　　“木马…”蒋小蔓对着屏幕飞吻，“感谢零哥哥加入我的粉丝团，爱你哟！”
　　陈更说：“你喊我哥哥怕是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
　　“你今年多大？”
　　“我马上就要十八岁了！”
　　“你才十七岁的话，应该喊我叔叔。”
　　“哈哈哈……喊叔叔多不好啊，”蒋小蔓大笑，“现在不论年纪，不都是要喊小哥哥吗？”
　　“我不用，太矫情了，你还是喊叔叔吧。”
　　逢森忽然推开门探头进来：“爸爸！”
　　陈更赶紧退出直播，将手机屏幕扣在腿上，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我作业写完了，想玩一会儿手机，但是我妈妈说要经过你的同意。”
　　陈更把脚从电脑桌上放下来，坐正身体，说道：“玩一会儿吧，但是要早点睡！”
　　逢森等不及陈更的话语落地，已经消失在门口。陈更只听得逢森对静秋说：“爸爸同意了！”
　　逢森离开时没有关房门，静秋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陈更心虚，不好起身去关房门，好像他在做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于是陈更就放任房门大开着，从电脑上找了一部电影来看。
　　在陈更的计划里，每天两个钟头，科目一需要的十二个钟头学时很容易就可以做到，可实际上他用了七天时间才攒够六个多钟头，因为他把大部分休息时间都用在了观看直播上。
　　陈更在直播平台的消费也由最开始的六块，到后几日的几十块，再到后来每天几百块。一周的时间，陈更已经给蒋小蔓赠送了三千多元的直播礼物。
　　看直播竟然会像瘾品一样。陈更一开始信心满满，认为自己不会沉沦，到后来认为少送一些礼物也没关系，等到赠送的礼物额度加大之后，关掉手机就会懊悔不已，告诫自己不可以再送。可是蒋小蔓每天甜蜜的纠缠，一度让陈更想入非非，也正是出于这些想入非非，令陈更一次又一次甘心情愿地掏钱，只为博取蒋小蔓的开心。
　　元旦到了，逢森放了假，静秋想回娘家住两天，陈更联系了往返于蒲城与漠县之间的黑车。在陈更和静秋购买自己的汽车之前，静秋单独带着逢森回漠县时，总是会联系肯上门接客的黑车。可假如有陈更一同回去，他们一定要去车站坐班车，因为陈更对于乘坐黑车简直是深恶痛绝。在这种问题上，往往是静秋要迁就陈更。可是这一次，考虑到静秋的身体状况，陈更主动联系了黑车司机。
　　下午三点钟，黑车如约而至，是辆七座的面包车，车厢前排座位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后排则坐了一个年轻女人。
　　陈更对司机说：“我们有三个人，坐不开啊！”
　　司机回手从座位后掏出一把马扎：“先去后座上坐两个，在过道里摆个马扎坐一个就可以了。”
　　陈更巡视车厢内众人。“能不能让我们三个坐在一起，有孩子要照顾。”
　　车厢内三个人都装作没听见一般，低头看手机。
　　司机说：“后面那位美女，你能不能坐马扎，让他们三个坐一起？”
　　女人翻着白眼说：“凭什么我坐马扎，我先上车的好不好？”
　　司机问前排的两个男人：“那你们两个坐后面可以吗？大家都是经常坐车的，行个方便。”
　　瘦男人将要起身到后座去，胖男人收了收大肚腩上开裂的衣服，身体靠座椅后背更近了，啧的一声说道：“我这么胖，后面坐不下。就这么坐吧，一会儿就到啦，换来换去的不嫌麻烦？”
　　瘦男人弓着腰问：“到底怎么办？”
　　司机对陈更歉意一笑：“兄弟，这次将就一下行不？下次我先来接你。”
　　陈更问静秋：“怎么办，不然我们再去车站坐大巴？”
　　静秋拘束地说：“都行，听你的！”
　　陈更烦躁。“早知道就不等了，去坐大巴多好！”
　　静秋嚅嗫着不敢讲话。
　　虽然这次回漠县，是陈更提出的要乘坐黑车，但他认为起因是要照顾静秋，所以语气里带有埋怨。可见到静秋噤若寒蝉的样子，陈更又不免心生愧意。
　　陈更稍稍放缓语气说道：“那你和逢森坐后面吧，我坐马扎。”
　　静秋顺从地带逢森上车坐到后排去，陈更接过马扎车上坐在过道。
　　汽车出发了，由昆吾路转进北环路，再直向东行进入101省道。黑车为了节省成本，是不走高速公路的。
　　因为刚才上车时小小地不愉快，车厢内气氛怪异。静秋谨慎地紧紧搂着逢森，生怕他乱动惹到一旁闭着眼睛听歌的年轻女人。陈更身旁的胖男人不甘寂寞，同朋友打起电话来。胖男人讲话时拿着腔调，向电话另一端的人反复强调他今天为了省事才没有开车，然后又主动聊起漠县某个财主的动向。
　　“那个在白衣乡开化工厂的张奇你熟不熟…啊，就那个盛隆化工的老板…我认识他啊，我有个伙计和他一起吃过饭…哟，这家伙可有钱，光那个化工厂一年不得赚个几百万…那是，人家的日子过得滋润，每天什么事？无非是喝喝花酒东南西北的跑着玩…”
　　漠县距离蒲城市区六十公里，汽车一路东行，车后的阳光逐渐黯淡下来，四点多钟的冬日下午，已然接近日落。待汽车驶离国道，转入直达漠县县城的快捷通道时，四下里已经是苍茫茫的暮色合过来。新翻修的快捷通道，双向八车道柏油路面平整宽阔，道路两侧遍植着四季常青的矮小乔木。漠县不过是个两万多常住人口的小县城，修建如此规格的大马路过于夸张。这是当政者的思维，当上级领导视察时，进入县城的道路首当其冲，是全县人民的脸面，所以定要做得漂漂亮亮。新修快捷通道时，又特意绕开了需要行经的村镇的旧路，毕竟道路两侧满是破败的村舍多少有点煞风景。
　　林正堂居住的御苑风景小区，就在陈更和静秋母校——龙飞中学的旁边。陈更二人在漠县读高中时，漠县还是一座只拥有四条街道的小县城，学生们每天晨跑，全程三公里就可以往返县城的东西两端。如今十几年过去，漠县和其位处北方的小县城一样，如肿瘤般成倍扩张，到处是叮叮咣咣日夜不停的建筑工地。当初四下都是耕地的龙飞中学，如今被高楼大厦包围，每次经过，陈更常常都分辨不出母校的大门。
　　黑车停在御苑风景小区门口，陈更三人下车，逢森早一溜烟地向小区内跑去。林正堂家在十三楼，陈更和静秋走下电梯时，房门正开着，奶奶立在门口等他们。
　　奶奶说：“眼看着就天黑了，一直说你们怎么还不到！”
　　陈更笑着说：“坐的车不走高速，所以时间比较久。”
　　奶奶拉住静秋的手，引着二人进到房内，关切地问：“外头老冷吧？”
　　静秋笑着却不搭话，她好像习惯了陈更代为发言。
　　陈更说：“不冷，奶奶。”
　　林天明的妻子程乐从厨房探头出来：“姐姐姐夫你们先坐，我给圆圆冲奶粉。”
　　陈更说：“你忙你的。”
　　林正堂夫妇和林天明都还没回来，逢森早和表弟林俊平跑到卧室去玩游戏了。林正堂的房子是套宽敞的四居室，装修的富丽堂皇，与陈更家狭小陈旧截然不同。偌大的房子平时只有林正堂夫妇和静秋奶奶住，林天明和程乐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邻楼的另一套房子里。
　　陈更、静秋和奶奶三个人坐在客厅里，闲聊些家常，程乐忙进忙出的照看着未满周岁的小女儿。林正堂夫妇和天明直到六点多钟才回家，他们带了些熟食回来，王玉兰又炒了几样家常菜，满满当当摆了一餐桌。